晏倚樓像瘋了一樣從龍朔手裏奪過梅疏影,把她抱到**,然後衝到門口,嘶聲喊:“來人!快來人,去請大夫,請京城最好的大夫!”

龍朔如夢初醒,奔到床前,舉袖擦掉梅疏影唇邊的血跡,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再握住她的手。那隻手,已經沒了溫度。

冷風從敞開的門裏吹進來,龍朔打了個寒噤。燭火呼呼搖動,燭淚一滴滴滑落下來,仿佛在為死去的人兒低泣。萱兒、薔兒、畫眉都從屋外奔進來,管家在廊下低問:“老爺?夫人她……”

龍朔回過身,一張臉蒼白得可怕,緊抿的嘴唇猶如刀削,那雙眼睛在燈光下發出幽幽的光芒。他開口,聲音嘶啞得好像在砂紙上磨過:“夫人舊病複發,已經……走了。”

“郡主!”萱兒撲跪到床前,失聲痛哭。

晏倚樓好像突然被一記重錘敲醒,身軀晃了晃,薔兒連忙扶住她,哽聲道:“郡主保重,沒想到大郡主的病……”一語未了,淚水已撲簌簌地流了下來。

晏倚樓猛地推開她,撲到床前,抱起梅疏影的身子,把頭埋在她胸口,哭得渾身顫抖:“姐姐,姐姐……是我的錯,是我害了你……”語聲模糊,沒有人聽清她在說什麽,隻有撕心裂肺的哭聲回蕩在屋子裏。一幹下人站在廊下,看到這淒涼的一幕,個個淚濕眼眶。

“聞歌。”龍朔向門外走了兩步,腳步虛浮,聲音卻冷靜得好像滴水落在岩石上,“立刻出發,趕在宵禁前出城,到渤海郡給郡王報喪。”

“是,老爺!”叫聞歌的侍衛剛由龍翼訓練出來,沒有進宮,直接被蕭衍賜給龍朔。

“老爺……”管家憂心忡忡地看著自己的主人,“請節哀順變……”

龍朔一動不動地站著,那個清瘦高挑的身影,落在所有人眼裏,像冰冷的氣流,緩緩流過人的五髒六腑,帶著種令人窒息的痛。

“都退下吧。”他說完,轉身往床前走,對丫環道,“要哭回自己房裏哭,夫人需要安靜,讓我陪著她。”

畫眉拉了萱兒一把,萱兒站起來,啜泣著往後退。薔兒看一眼晏倚樓,見她仍然抱著晏憑欄哭,根本沒有留意自己,便跟著退了出去。

房門被帶上,一室寂靜,隻有晏倚樓的哭聲還在屋內流淌。

龍朔站在床前,看著梅疏影的臉。這張臉,沒有一點血色、一點生氣。那雙美麗的眼睛安靜地閉著,細密的睫毛覆在蒼白的眼瞼上,如同蝴蝶斷落的翅膀。粉色的唇已經變得蒼白,唇角還殘留著一絲欣慰的笑意。

晏倚樓昏沉沉地抬起頭,好像從一個渾沌的夢裏醒來,發現周圍的人都已離去,發現屋內靜得可怕。她把梅疏影緩緩放下,看一眼木立在床前的龍朔,張了張嘴。

“姐夫……”顫抖的聲音從她唇齒間逸出,她向龍朔跪下,揚起淚痕斑駁的臉,含淚的雙眸中滿是求恕之意,“是小妹之罪……姐姐她失了記憶,隻是單純地喜歡你,她沒有想要騙你……是我,是我……是我騙了你……你要恨就恨我吧,原諒姐姐,她也是……身不由己……”

龍朔僵硬的身軀微微震動了一下,把目光移向她。“起來吧,倚樓,我沒有怪你的意思。”他伸手想去扶她,可她卻倒退著往後跪了一步。“請讓我說清楚,否則,我這輩子都難以心安……”

“你說。”

晏倚樓慢慢垂下頭,一縷頭發從她額前飄落下來,遮住她半邊秀眉,顯得那麽脆弱和無助。龍朔心裏隱隱有些刺痛,他想起在秋苑的那個午後,他陪晏倚樓出去散步,她笑得那樣灑脫、率真,就像山間流過的清泉。

“我知道姐姐的過去,她把一切都告訴了我。在她失憶前的那段日子,她總是神思恍惚。她雖然變成了晏憑欄,可她仍然活在過去的記憶裏。我和她天天在一起,她的所有情緒變化我都看在眼裏。我心疼她,不忍心看到她憂傷、落寞的樣子。

她對我很好,就像是我的親姐姐一樣。我和她在一起,日子總是過得那麽安心、快樂。我愛她,我希望她能夠得到幸福。她與你之間發生的事,不是她的錯。她想為他大哥報仇,可她沒有想要害你母親與弟弟的命。她隻是想讓你爹嚐嚐愛而不得的滋味,為她大哥出一口氣。

是她二哥與你五叔謀劃的殺人方案,她並不知情。可她仍然痛恨自己,因為她畢竟參與了這件事,她脫不了幹係。她日夜承受著良心的拷問與譴責,她寢食難安。可是當她二哥痛責她背叛大哥,愛上自己的仇人時,她又覺得對不起她哥哥。她在水與火的雙重煎熬中,活得生不如死。

後來,連她二哥都與她劃清界限,不認她這個妹妹了。她覺得萬念俱灰,覺得天地之大,沒有她依存容身之處。然後她遇到了我爹,她成了晏憑欄。可身份的轉變並沒有讓她拋開過去,拋開那些糾結在她心中的痛苦。

直到她失憶,她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我一直想,她內心深處是想逃避過去的,所以她忘得那麽幹淨,甚至忘了她的醫術。

去年年前那場宮宴,我見到了你,聽到你的名字,我就聯想起姐姐心中的那個人。可我不敢確定,因為你是唐家人,我想不明白你怎麽會進了皇家組織。我畫了你的畫像,回家拿給姐姐看。她第一眼見到你就癡了,她覺得你好熟悉,她拚命想,可是頭疼欲裂,想不起來。

我一下子肯定你就是姐姐的那位心上人,我想成全她,成全她這幾年來對你的癡戀。我想,姐姐那麽好的人,老天爺應該會補償她,這次失憶,也許就是一個最好的契機。她已忘了過去,就讓一切從頭開始……”

晏倚樓抬起頭,眼裏滿是哀傷:“我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沒想到姐姐這麽快就恢複記憶。昨日她昏迷,我就有不祥的預感,可今天問姐姐,她說她隻是被那個墜樓之人嚇昏了過去,後來什麽事也沒發生。我問她記不記得昏迷前說了什麽,她說她什麽也沒說,可能是你產生了幻覺……我終於放下心來,誰知……誰知她對自己這樣狠,她竟忍心要了自己的命,她不管我,也不管爹娘了……”

提到父母,晏倚樓又一次淚如決堤:“爹娘歡天喜地地送她出嫁,才幾天時間,她就……她就這樣走了……”

龍朔俯身去扶她,另一隻手舉袖擦掉她臉上的淚水,放柔了聲音道:“我會安慰嶽父、嶽母的,你姐姐不在了,就讓我代替她盡孝吧。”

晏倚樓怔怔地看著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姐夫……你肯原諒我們?”

“我剛才已對大家宣布,你姐姐是舊病複發。這一切,我們隻當沒發生過。她還是晏憑欄,我還是你姐夫……逝者如斯,就讓過去的恩恩怨怨都隨風化去吧……”喉嚨裏又泛起淡淡的血腥味,龍朔拍拍晏倚樓的肩,啞聲道,“你回去休息吧,我想單獨陪陪你姐姐。”

晏倚樓點點頭,想說一句“姐夫保重”,喉嚨又被淚水堵住了。她無聲地退出去,掩上門,聽到裏麵傳來龍朔的咳嗽聲,那聲音好像砸在她心上。心,痛得顫栗了。

龍朔在床沿上坐下,伸手扶起梅疏影的身子,把她緊緊摟在懷裏。他咳了兩聲,嘴角溢出血絲,兩滴眼淚順著臉頰滑落下來。

“疏影,我們的緣份……到此已盡了麽?仇恨,我已經忘了,從此,你是我的妻子,你是晏憑欄憑欄,我的憑欄,你一路走好……”

渤海王妃聽說女兒病逝,禁受不住打擊,一下子昏迷過去,醒來後又哭昏過去幾次。晏舒無奈,帶上她,帶上大夫,坐著馬車,再次上京。

他猜到其中發生了什麽變故,可他根本不知道梅疏影與龍朔之間那段恩怨故事。

到郡馬府,安置好王妃,龍朔差人送信進宮,請求皇上派禦醫來為王妃治病。

書房中,晏舒聽完晏倚樓的訴說,狠狠一巴掌甩在她臉上:“你這無知的丫頭,這麽大的事,你竟不與為父商量,自作主張。是你害死了你姐姐!還有你娘,她現在這樣子……她這樣子……”他手腳**、麵色灰白。一路奔波、心力交瘁、憂心如焚,這個鐵打的人也已經經受不住了。

晏倚樓唇邊滲出殷紅的血跡,她連擦都不敢擦,也不敢分辯,隻是默默垂淚,跪著的身軀顫抖得猶如枝頭的落葉。

晏舒又一巴掌打下來,卻被龍朔伸手托住:“爹,請爹息怒。倚樓是女孩子家,爹要打,就打小婿吧。”

晏舒的手無力地垂下。“朔兒,你……”眼前的男子越發消瘦了,那雙眼睛沉靜得猶如深井水,可是裏麵含著多少滄桑、多少哀傷、多少刻骨銘心的痛楚。他心疼地伸手撫摸他的臉頰,就像麵對自己的兒子:“對不起,孩子……”尾音化作沉沉的歎息。

“爹,我沒怪倚樓,請爹也莫要責怪她。隻要爹不嫌棄,朔兒願意將你與娘當成自己的親生父母侍奉,為憑欄盡一點孝心。”

晏舒一把把他摟入懷中,淚如雨下。

龍朔把梅疏影臨死前寫的信交給晏舒,信中內容無非是感激晏家人對她的情義,請父親代為隱瞞,好好勸慰母親的心,不要讓她輕生。並稱自己對龍朔有罪,願意一死贖罪,來世再報父母之恩。那封信寫得情真意切、字字感人,晏舒再一次淚濕衣襟,泣不成聲。

皇帝蕭衍親自上門安慰這家人,龍朔向蕭衍告罪,稱自己是無福之人,辜負聖恩。請求皇帝撤掉郡馬府,自己搬回龍翼去住。皇帝見他堅持,便同意了他的請求。

禦醫盡心為王妃治病,龍朔一直守在王妃床前,百般勸慰。王妃聽著他一聲聲喚“娘”,呆滯的眼睛裏終於有了一點神采,顫抖著伸出手,想去撫摸他的臉:“朔兒,你真是好孩子……娘沒了女兒,卻還有一個好女婿……老天爺對我不薄……”

“請娘保重,否則,憑欄在九泉之下也無法瞑目。”龍朔拉住她的手,跪在床頭,“為了爹和倚樓,為了小婿,娘,請你一定要振作起來。”

不善言詞的人,卻讓王妃深深感動。

“我會的,老天多給了我兩年時間,已經是格外恩賜了。何況……現在還多了一個你。”

門口,晏舒看著屋內的情景,眼裏閃動著淚花。晏倚樓閉上眼睛,兩滴眼淚從睫毛下悄悄滑落,唇邊卻展開一絲欣慰的笑意。

龍朔搬回龍翼,所有人都知道他新婚幾天就失去了妻子,卻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他更加沉默、更加不苟言笑,清瘦的麵容顯出深秋般的蕭索、冷漠,所有喜怒哀樂都冰封在身體裏。那些受訓的侍衛、影衛對他們的三護法更加敬畏,因為他身上散發的冷意給人極強的壓迫感。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有人給他取了個綽號,叫做“冷血殘心”。

深山裏多了一座墳塋,墓碑上寫著“愛妻晏憑欄之墓”,一身灰衣的男子在墳前灑下水酒,席地而坐。夕陽照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個淡淡的影子,顯得那樣不真實。

“憑欄,你告訴我我有個孩子,可天下之大,我到何處去找他?我的孩子,丁香的孩子,我自己有那樣的出身,我的孩子偏偏也跟我一樣。”龍朔笑了笑,“老天爺真會捉弄人,莫非,他想讓我也體驗一下老爺的感覺?”

沒有人回答他,隻有呼呼的北風從耳邊吹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