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在未曾經曆滅頂災難之前,很難想到生存對於生命的涵義,也很少意識到生存本身需要怎樣的堅韌與頑強。常常,生命的消失不僅僅在於外在的災難,而更在於虛弱的人類本身。

十年前,當我凝步於唐山的街頭,大量的屍體堆中,曾有一類死難者的遺體引起過我的疑慮和深思。他們顯然不是死於砸傷或擠壓傷。完整的屍體上,留下的隻是一道道指甲摳出的暗紅色的血痕,那是瘋狂地抓撓之後留下的絕望的印記。

這就是精神崩潰──一位親赴唐山的老醫生對我說,是他們自己在極度恐懼中“扼殺”了自己。

多少名死者就是這樣死去的。可是,人類出於更頑強的渴生的本能,卻仍在奇跡般地為生命而堅持著、奮鬥著。奇跡,不僅僅是生命史的奇跡,而且是人類精神史的奇跡。唐山大地震,以它震驚人寰的毀滅性的考驗,留下了這批渴生者的姓名。他們無疑是人類的驕傲。

三天:一對新婚夫妻和一把菜刀

陳俊華,地震時二十四歲,二五五醫院政治處幹事。

郝永雲,地震時二十四歲,陳俊華的新婚妻子,廊坊縣農村社員。

從廢墟中被救出的時間:1976年7月30日,震後第三天。

三天,對於生命的時限來說,並不算長,可是對於這樣一對夫婦來說,卻分外地漫長而難以支持。他們的存活,對於他們自己,是奇跡。

1985年1月26日和30日,我采訪了陳俊華和郝永雲夫婦。與郝永雲交談時,他們可愛的小女兒正在床邊玩耍。她不時地扭過頭來,好奇地睜著大眼瞅著我和她的媽媽。她顯然是生於地震之後。將來,這個天真活潑的小姑娘會知道,這個世界上原本不會有她。因為,一場震災險些奪去她的父母親的生命。那會兒,他們剛剛結婚。

7月28日的強大震波,擊中了所有大目標,也毫不留情地粉碎了這對夫婦的小小新房。

那一刻,屋子裏亮極了,明晃晃的,就像開了電燈,就覺得四麵牆壁像包餃子一樣卷塌下來。我們的屋子在宿舍樓的底層,上麵的天花板已經傾塌,離我們的頭隻有幾寸遠,僥幸得很,那塊板沒落下來,我們倆緊緊地抱在一起,周圍隻剩下了比一張單人沙發大不了多少的空間。

最初被砸下去的時候,這對夫婦也曾經呼救過。竭盡全力的呼喊,對於偌大的廢墟顯然無濟於事。為尋求生之路,他們也曾和千千萬萬遇難者一樣,拚命地推梁木,砸鋼筋,搬石頭。當我采訪郝永雲時,她對我說:“我們俊華可是個男子漢呀,真正的男子漢。他哪來那麽大的勁?一扇紗門壓在我們身上,他硬是用手撕扯開紗窗鐵絲,出來後我見他滿手是血。”

“真像活埋人!”郝永雲說,開始,四周很黑,誰也看不見誰,隻覺得悶,嗆得難受,嘴和鼻孔像被灰塵堵塞了。餘震時,樓板幾乎貼到了腦門。

“新婚妻子身體不好,”陳俊華告訴我,“她身體單薄,平時還有神經衰弱。那一會兒,嗆得要命,我真擔心她。我蹲著,她跪著,扒在我身上,一個勁兒的說:‘俊華,我出不來氣,我渴。’”

我隻會發瘋一樣地叫渴。熱極了,也渴極了。俊華叫我別喊了,說裏麵氧氣少,一喊就喊沒了。我渴得受不了,伸手胡亂地摸著。天太黑,隻摸到一隻瓶子。“是醋”,我高興得沒法說,抓起來就往嘴裏倒,卻是花生油。我喝了兩口,哇地全吐了。後來我昏睡過去時,老是看見一個軍用水壺,我死死抓住它,就是不放手!

看著我妻子這樣,我想起屋裏還有西瓜、桃子和半盆涼水,水裏還冰著一罐中藥,是為她煎的。我四下去摸,什麽也摸不著,都壓碎了。失望之中,意外地摸到了一把菜刀。我對她說,這下好了,我們用菜刀砍出去。

這把菜刀給這對在“蜜月”中蒙難的夫妻帶來了生還的希望。黑暗中,響起了菜刀砍擊硬物的聲音。陳俊華首先在一堵斷壁上劈開了一個窟窿。他欣喜若狂地往外鑽,誰知窟窿外正堵著一個堅硬極了的水泥露台。他用菜刀往相反的方向劈,結果也失敗了。他們暫時棲身的小小空間,真像一處嚴嚴實實的墳墓。

我把四周都砍遍了。石頭、鋼筋、水管、暖氣片……菜刀卷刃了,變成了一塊三角鐵。我一共鑿開了七個窟窿,全都是死路。我也不知道究竟過去了多少時間,總感覺外麵老是盛夏大中午。太悶太熱了,滿額頭鼓起了大腫包,我妻子隻穿著一件背心和短褲,哭喊著,一步也不離開我,死死拽著我的手。我挪近她。她已經開始一陣陣地透不過氣,一陣陣神誌不清。我摸到一頂草帽,給她搧著風;隻要她一睜開眼,她就哭,就問我,還能回家嗎?會不會有人來救啊?我心裏也很難受。周圍一點聲音也沒有,頭頂上偶爾傳來轟隆轟隆的響聲,也不見人聲。我看著她昏昏沉沉地躺在我身邊,心裏頭重得很。剛剛結婚,剛剛建立起這個家,妻子從農村到部隊來度這個“蜜月”,還沒有到頭,就這麽完了。新房碎了畢竟還是新房。不遠處的那對枕頭,圖案是兩條金魚,就是我妻子一針一針繡的。那會兒,我也開始絕望。我覺得我們被埋得那麽深,那麽深,沒有希望了。我妻子仍舊在身旁低聲地哭,我心裏那個苦啊!我尋思這會兒大概是第二天了,過了好長好長的時間了。地震剛震那會兒,我怕頭頂上那塊天花板再落下來,用很多磚塊墊住了它,這會兒,我卻想把磚塊抽去,任樓板壓下來,兩人一塊兒死算了。

不遠處的什麽地方,傳來一個嬰兒漸漸弱下去的哭泣聲,還有一個孩子喊著“渴”的打滾聲。這是鄰居王慶海一家。陳俊華隻要稍一動彈,妻子於昏迷中就緊張得一抽搐。她的手使勁地抓住丈夫的手,緊極了。“見天了嗎?”她問。她仍在幻覺中,聽著那一聲聲菜刀砍擊硬物的“當當”聲。盡管那每一聲“當當”都顯得那麽勉強、機械、單調、無力,可是她卻實實在在地在傾聽生的希望。“見天了嗎?有希望嗎?”陳俊華看著自己虛弱的妻子,強忍著自己絕望的心情。他知道,失去希望,對於她,就是死。於是,他對她說:“快了,快了,快掏空了,快掏空了。”“能出去嗎?能出去嗎?”“能,一定能,我向你保證。”

郝永雲安靜了。她想活,她想活著和丈夫一起出去。“蜜月”還沒有度完,好日子還在後頭,她還有那麽多的事要做。她是一個善良的農村女子,沒有多少文化,隻有一顆熱愛丈夫的癡心和孝敬老人的善心。

陳俊華的菜刀又當當地響了,那是敲在一處暖氣片上的。不再為尋找無望的生路,僅僅為了妻子,為了那一點點正在微弱下去的生的信念。她不應該這麽死去。

陳俊華1970年入伍,1972年曾給一位首長當警衛員。這門婚事是一位遠房親戚介紹的。

這段戀愛史的開始並不甜蜜,一提起來,陳俊華的心中還有那麽一點內疚和苦澀。他說過,他曾為一件事和永雲鬧過不愉快,當初,文化不高的姑娘給他寫的第一封情書,是請人代筆的。後來他知道了,十分生氣,質問她“為什麽要騙我”,永雲委屈地哭了一天多,都因為沒有文化,也太癡心了。

陳俊華不停地敲擊著手中的菜刀。後來,再沒有過“吹”的意思,永雲的家,離陳俊華的家隻有三裏地,同是廊坊人。陳俊華在外當兵,她常去他家幹活,尤其是照顧三位老人。其中陳俊華的奶奶和父親都是半身不遂。真是一位善良的姑娘。爺爺做壽也是她一手操持。當當的敲擊聲就這樣響著。婚禮在農村舉行。不土不洋。家裏給做的櫃櫥。她家帶來一對木頭箱子。把親戚請來吃了一頓。簡單已極的婚禮。甚至連拉新娘的馬車上也忘了掛花,她家不滿意:“就是娶個寡婦也要掛花。”可是一心愛著俊華的永雲卻沒有在意。

黑暗中,妻子仍不時地說著囈語。她的呼吸在當當的敲擊聲中變得均勻。後來她常說;“沒有俊華,我早死了,是他頂住了我。”

整整兩夜三天嗬。那會兒要死也真死了。第二天我就覺著不行了,我想,剛結婚就砸死了,爹媽該咋想?兩口子就死一堆吧,隻是苦了爹媽。真舍不得死啊!

陳俊華也想落淚。他的心裏還有一件小小的憾事,結婚前,永雲就盼著要一輛自行車,像城裏人一樣。無奈生活貧困,好容易積了些錢,因為不夠數,隻能和弟弟合買一輛車,輪流騎。陳俊華曾暗下決心,結婚後省吃儉用,第一件事就是要給妻子買一輛完全屬於她自己的“飛鴿”自行車。

菜刀的敲擊聲響越來越弱。陳俊華也不行了。他隻感到渾身發燙,手腳綿軟。大概因為瞳孔放大,四周圍到處是一片白色的霧。最後,他也躺倒了。但是,他躺著還拚盡全力地敲。手舉著小小的卷刃的三角鐵,竟像舉著千斤大鼎那樣的吃力。“當,當,當……”

兩夜三天。

30日下午六點多鍾,微弱而頑強的敲擊聲響終於傳出了廢墟。他們獲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