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樹海,地震時五十五歲,趙各莊礦場班長。

毛東儉,地震時四十四歲,采掘組副組長。

王樹禮,地震時二十七歲,采掘組組長。

王文友,地震時二十歲,新工人。

李寶興,地震時十七歲,新工人。

被救出礦井的時間:1976年8月11日,地震後第十五天。

1985年2月5日,我赴開灤趙各莊礦尋訪地震時被救出來的最後的五位男子漢。趙各莊煤礦曾經爆發過有名的節振國抗日大暴動,這裏似乎是出硬漢子的地方。那一天,我隻見到了三位。王文友已調動工作,而最為人敬重的長者、老礦工陳樹海剛剛病逝。

在毛東儉家,我見到了當年的一張五人的合影照片,是他們由醫療隊返回礦山時由新華社記者拍攝的。背景是井架,五人精神整齊地穿著全套礦工製服,礦帽、礦燈、寬寬的礦工腰帶、齊膝的大膠靴,脖子上紮著雪白的毛巾。盡管獲救不久,卻不見有曆經大難的模樣。除了照片的收藏者毛東儉在攝像機前略顯拘謹、緊張外,那四人竟個個顯出英雄之氣。陳樹海,寬寬的臉,胡子拉茬,有一雙令人信賴的熱情的眼睛,笑意中透出深邃、凝重和幾分嚴厲。正當年的壯漢子王樹禮,叉著腿,標準的礦工形象,強悍而有力度。那兩個當年的小家夥似乎都已忘了在井下軟弱得哭鼻子的時候。尤其是小不點兒李寶興,礦工服長及膝蓋,竟也高高地昂起那顆碩大的腦袋,撐起一副瘦肩膀,挓挲開兩隻細胳膊,儼然一派壯士態。他太瘦太小,那全套的工作“行頭”似乎都能把他壓倒。他對我說:“我是頂父親的職進礦山的。我喜愛礦山。”

就是這樣的五個人,在我的采訪本中留下了風格獨特的一頁。

稍經整理的采訪筆錄:

7月28日3點42至18點45

地震那會兒,我們爺兒五個正在靠近十道巷的零五九七掘進。問十道巷有多深?上千米吧。那天,陳樹海是當班班長,他剛檢查完我們班,囑咐了聲“要注意安全”就震了。我們正刨煤,聽到了轟轟的響,抖得厲害,人都動彈不了。九道巷那兒煤麵子幹,落下來,一片塵土,看不見人。

籃球那麽粗的立柱都折斷了。跑煤的眼兒也都堵死了。

王樹禮:“是瓦斯爆炸?”

老陳:“別處爆炸也影響不到咱們這兒。”

老王:“是老頂來勁吧?”

巷道裏電沒有了。噴塵水龍頭也斷水了。

怎麽辦?得出去。往哪走?往上?往下?老陳有經驗,他不同意往上走。他估計越往上塌得越凶;往下呢?下八米立槽,可到達二中巷,那是個運輸巷道。

我們五人開始掏“立槽”──那兒全堵著煤。用鍬沒法使勁,就用礦工帽,一帽一帽地端。還隻能一個人下去端,就讓小李小王輪著幹。也不知費了多大的勁兒,從早晨一直幹到下午六點,立槽掏通了。讓最瘦小的李寶興下,他不敢,老陳一腳把他踹了下去。但他下去一看,運輸巷也堵了。下午6點40分的餘震來了。掏了一天剛掏空的“立槽”又被上麵下來的煤給堵死了。拚死拚活十幾個小時,一下子前功盡棄!更怕人的,五盞燈滅了三盞!

出不去了,出不去了!小王小李在嗚嗚地哭。毛東儉在一聲聲歎氣。

王樹禮:“老陳,怎麽辦?怎麽辦?咱們皮都沒破,死了好冤……”

老陳悶頭坐著,什麽話也不說。

渴。累。害怕。非常絕望,非常絕望。尤其是兩個小的,死活不動了。

陳樹海說話了:“咱們不能等死。往上去吧,隻有一條路了。第一個目標,就是那個廢運輸巷——中巷。”

我們聽老陳的。大難臨頭了,得有個主心骨。他有經驗,他是我們的活地圖。

輪班上。老陳指揮。輪著老毛和王樹禮上了,用大鍬“攉煤”,打通向上的“立槽”。

7月28日,趙各莊礦曾為這失蹤的五名工人組織了大規模的搜尋。唐山市文聯副主席、作家長正曾在報告文學《頂天立地的人》中這樣寫道:

……7月28日上午八點鍾,趙各莊礦采煤五區黨支部書記趕到調度大樓的宣傳台前,向礦抗震救災指揮部報告:“在十道巷零五九七掘進的五名夜班工人,到現在還沒上井!”

當時,一直在現場指揮搶救井下工人脫險的礦黨委書記馬四,花白的頭發早已被雨水打濕。他把叉在腰間的手掌猛力一揮:“馬上派人去找!”

采煤五區黨支部立即組織人,跑步從四零六井口順馬路眼直奔井下而去。當他們來到十道巷的時候,發現通往零五九七的巷道由於嚴重垮頂,通道已被磚石堵塞。他們一次又一次地呼喊,一次又一次地敲打金屬支架,可是這一切都如同石沉大海,裏邊毫無反響。

……

7月29日(28日)18點45至(29日)15點至(30日)4點半

老毛和王樹禮終於打通了往上的路。從前一天一直幹到29日下午三點多,整整十九個鍾頭。

一中巷是一條廢棄了的運輸巷,非常窄,僅一米半寬。由於地震,不少地方支撐著的金屬架已經壓彎,有一處在地震前人就隻能蹲著過去,“鬼門關”似的。這會兒,一中巷內到處是一堆一堆震下來的煤,誰知道能不能走得通呢?

已經三十六個小時滴水未沾,渴極了,比昨天更難以忍受。

我們喝自己的尿。用手捧著喝。小李小王兩個娃兒都吐了。

又發生了一件怕人的事:兩盞礦燈,有一盞已經發紅,隻剩下蠟燭頭似的光。

用王樹禮那盞燈照著,我們來到那個“鬼門關”前。果然,那兒已經被矸子堵得嚴嚴實實。希望又滅了。

怎麽辦?陳樹海說,壓力大,金屬架往下趴,架子上方的矸子可能鬆了,從上麵掏,有空地。老陳讓小王小李爬上去幹。但他倆爬上去又都下來了。

小李:“我整不了!”

小王:“是矸子,太硬!”

陳樹海火了:“咱們不能窩在這兒等死!你們皮都沒破,手上連血都沒出。”

李:“我整不了……”

陳:“你他媽真廢物!”

李:“你不廢物,你怎麽不幹?”

陳:“我隻能出主意,不能幹。”

小家夥們當時也是急紅了眼。其實,哪能要老陳幹呢?苦了大半輩子,一身的病,他這“活地圖”要垮了,我們誰能出得去?

王樹禮繼續幹。矸子真硬,扒開一條縫,人硬往裏鑽,肚皮蹭破了,滿手的血。他拚著命撬開一塊塊矸子,簡直是一寸一寸朝前挪。正幹著,他那盞礦燈也發紅發暗了。可憐的燈光,終於隻剩下了洋火頭大的一星。大夥兒都緊張起來,一雙雙眼睛都盯著那一星微弱的光亮。終於滅了!漆黑一片。手指貼著眼珠都看不見。“老陳,燈死了!”王樹禮絕望地喊。沒有燈,就像人沒了眼睛,沒了眼睛,人怎麽能活著出去呢?

就在這一瞬間,李寶興看了一眼表:4點30分,這是7月30日早上的4點30分。

這以後,漆黑的巷道裏再也看不清表,時間都靠估計了。

7月30日4點30至?

王樹禮流淚了。

毛東儉又在歎氣。

小王小李更是嚎啕大哭。

就地坐下吧,哭吧,說些什麽呢?絕望?難受?都來不及抱怨了。

毛:我那一大家子,都指望我呢。一大群孩子,怎麽活?最小的才一歲……

老毛辛酸得很。他原是幹的井上活,為了多賺一二十塊血汗錢,自願下的井。他這一輩子就想要個兒子,所以連生了四個丫頭,第五個才抱上小子,剛抱上沒幾天,自己就要死在這兒,你說有多慘?他哭了,他說,老婆恐怕連我的整屍首都見不著了。

王樹禮:我要死了,老婆該怎麽辦呢?才二十六,是守著公婆過,還是拖著孩子走?大的才六歲,小的正吃奶,還沒過周歲,連我的模樣還記不詳細啊。我死了,國家當然會照顧他們,可國家照顧得再周到,也不及身邊有個人。老婆心眼兒特好。那會兒我要下井,父母不同意,父親在礦上幹過,碰上冒頂,硬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他說,湊合著在農村幹,掙稀的喝稀的,掙稠的吃稠的,保險不是?我進礦後遇見幾次冒頂,有一次從立槽栽下去,胳膊脫了臼,老婆哭了,說,在家種地,哪有這事?秋天看場就是讓鐮刀砍一下,也隻拉一個小口子。

小王想奶奶。娘死,爹死,後媽又走,從小跟著奶奶過。平時上班,奶奶天天要送出好遠;下班晚了,她總是遠遠地在路口張望。

小李想爸爸。多病的爸爸,這會不知該急成什麽樣了。

老陳依然沉默,不做聲。他在想心思。

王樹禮不哭了,他建議學毛主席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陳樹海說話了:“得上去,隻有活著上去,才能讓領導放心,讓家屬放心。”

於是,我們又開始往裏掏。鍬也使不開,太窄,但我們不能等死,我們得活啊!

8月2日或3日/時間依據——王樹禮:我們在井下呆有一禮拜了吧?

我們終於爬出了鬼門關,最先過去的是王樹禮、王文友和李寶興。

我們最先過去的三個人,由王樹禮領路,拉著水管電纜,通過煤眼兒上到九道巷。走著走著,我們腳下踩到了水,大夥兒那高興勁兒就別提了,一齊伏下身子,去喝軌道中的“道心水”。然後,又繼續往前摸。後來老陳、老毛也鑽出鬼門關跟了上來。

大夥摸到工具房,那兒有電話機。搖電話,卻沒聲兒。糟了,準是出大事了。要不,電話總機不會斷。而且,九道巷一個人也沒有。我們坐在工具房裏等著,等了很久。怎麽辦呢?

老陳這時也有點沉不住氣了。他唉聲歎氣起來:“唉,明年就該退休吃勞保了,還攤上這麽個事,真是叫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但他畢竟有主心骨,他說:“咱們還得往外走,不走不行。”走哪兒算哪兒吧,就順著鐵道,王樹禮打頭。

這時,大夥都累極了。小李不時地栽進水窪子。真是深一腳、淺一腳,腳底都走脫了一層皮——這是後來才知道的。

老毛從一節空車頭上拉下兩張草墊子,他很細心,也許為了防備萬一吧。

既然停了電,是沒法乘升提罐上去的。隻能走“馬路”。我們已經摸到了“馬路”口,可沒人熟悉那條路,它曲曲彎彎的,很不好走。

誰也沒有力氣再走了,就地坐著。安靜的巷道裏,隻聽見水聲好似牛吼。聽那聲響,大概已經漫到十道巷了。不能再等。得趕到水的前頭,得走。

王樹禮:“我們在井下呆有一禮拜了吧?”

“沒有。”老陳為寬大夥的心,說沒有一禮拜,“不是總黑著天嗎?”

“黑天?”王樹禮說,“井下總是黑著天。”

我們又開始艱難地攀登。垂直三百米啊,從斜馬路上去,一步一個台階,有八百米。我們早已耗完了體力,除了喝道心水,什麽吃的也沒有。這八百米,簡直要我們的命。

累。餓。乏。我們竭盡全力。

8月6日或7日/時間依據——李寶興:難走啊,八百米,走了總有四五天吧……

我們攀登,從九道巷向八道巷。

每登一個台階,都要使出極大的力氣。我們找了根棍子,每個人都死死地抓住。一路走,一路不停地吆喝:“小李,小王,抓住呀!”

才走上三四十個台階,我們就迷了路。那裏是一個平台,我們轉來轉去,也不知費了多少周折,才找到向上的台階。再往上,每走三四十個台階都要遇到一個平台,於是又都是好一陣摸索。

我們爬幾級,就要歇好一會兒。要不是爺兒五個在一起,怕是誰也堅持不下去。老陳是越來越不行了,小李小王上去攙扶著他。老毛把草墊子裹在身上,休息下來就用草墊子給大夥兒墊。你問我們身體有什麽反應?唉,那滋味啊……頭像患了重感冒似的沉。心跳得好急啊。胃在胡亂攪和。肚子已經癟了,腸子在咕咕叫喚。我們一路攀登一路喝道旁的水。喝了尿,尿了再喝。水裏有屎尿、有煤渣子也顧不上了。身體直冒虛汗……

難走啊!八百米,走了總有四五天吧。

小李、小王一會兒哭一場,一會兒哭一場,調都變了。?至8月9日/時間依據——趙各莊礦為恢複生產,於8月9日派人下井,一名青工在八道巷曾聽到人聲。出於恐怖,他逃走了。

到八道巷的時間已經沒法摸清了。但按前麵過程估計,那會兒應該是8月6號或7號。

經過八百米“馬路”的攀登,我們已經一點勁兒也沒了。從八道巷再往七道巷去,“馬路”口誰也不知在哪。

老陳:“摸車去。”

我們摸到了載人運輸車,五個人分別進了三個車廂,躺下了。

這時的情緒是麻木的。我們想,反正是一死,等著吧。老陳怕我們鑽到難受的事裏出不來,就和我們聊天。

老陳:“你們在家都吃過什麽最好的東西?”

老毛:“肉包子。”

小李:“水餃。”

王樹禮:“餡餅。”

王文友:“糕點。”

老陳:“小李、小王,你倆要上去,一定要好好幹。你倆歲數小,工作時間還長著呢。”

老毛:“你們兩個娃,每月工資開支怎麽花?”

王:“給奶奶買水果。”

李:“給爸爸打酒。”

更餓了。八道巷的水臭。喝不下。

我們當時第一是想吃。

王樹禮:“要能上去,第一件事是奔食堂,有剛出籠的大饅頭最好,要沒,喝粥也行,粥也沒,哪怕是撿點西紅柿尾巴、瓜尾巴吃,也管點事。要死,吃飽了死,當個飽死鬼。”

李寶興:“上去,隻要管飽,窩頭就大蔥也行。吃飽喝足再說。光灌涼水,真受不了哇!”

毛東儉:“我就想去食堂喝麵粥,去就吃,身上沒帶糧票也不怕,等吃完再說,先欠著帳好了。”

我們正議論著,發現老遠有燈光。我們都喊了起來:“來人吶——我們是采五的!”

燈光突然不見了,像是被我們嚇回去的。等我們追上去,早沒人影了。後來聽說,9號,礦上為恢複生產,派人下來,一個青工到八道巷,聽見人聲,他當是鬼,嚇跑了。

希望,又沒了。

8月9日至8月11日

那是獲救前的最後三天。

日子變得簡單了,就是等待。一線希望。老陳說,有人就有救。

冷。極冷。凍僵了。

五人擠進一節車廂。除一人在門口放哨,觀察巷道盡頭,繼續等待燈光,其餘的人都緊緊地抱在一起。身上的熱量都不多了。這時候我們已經不知道時間,就這樣抱在一起。到現在為止,都還沒有睡過覺,我們知道不能睡啊,得睜著眼等待。

8月11號中午12點整——這個時間我們是後來知道的——來人了!一串燈光直衝我們而來了,領頭的是技術科的羅老爺子羅履常。我們一齊撲上去,哭著撲上去,可那時已經喊不出聲了,有氣無聲,老羅用礦燈一照,說:“這不是采五的人嗎?”他問:“你們知道今兒幾號了嗎?”“哪知道啊?”“8月11號啦,半個月啦!早琢磨你們死了,沒想到你們還活著。”

十五天啦,我們也沒想到,我們也沒想到啊!

我離開趙各莊礦時,正是下午。冬日的陽光下,一座座矸子堆成的黑乎乎的山,就像一座座冷峻地沉默著的黑色金字塔。直到那輛“羅馬”車開出很遠很遠,我還能看見那尖尖的塔頂。

對這幾位活著走出廢墟的渴望者的采訪結束了。可是激動之中,同時又出現了另一種難以說清的深深的缺憾。當我乘坐的車重返唐山市區,平靜地穿過當年曾是屍山處處的街心時,那種缺憾便像膨脹了似的越發顯得沉重。

我想起了一位死者,一位名叫豐承渤的姑娘,想起了她未能幸免的死,也想起了關於她的一些傳說。

她是陸軍二五五醫院的一名護士,大震發生的時候,她正在二樓病區值夜班。她所在的三層樓整個兒倒塌了。一天一夜之後,有人從外麵打穿了幾層樓板,鑿出了一個小洞,發現她還活著。但她的身體卻被殘酷地夾在一塊巨大的樓板和一個鐵床架中間,下半身死死地嵌入亂石中,上半身完好無損。她就那麽站著。

戰友們拚命扒開碎石,撬開雜木,可是他們無法掀動那塊樓板。這時,整個唐山災區還沒有開進一台吊車。所有的鍬和鎬都無濟於事。豐承渤年輕的身子就像被一雙惡魔的巨爪攔腰掐攥著,絲毫動彈不得。

她才二十歲。戰友們都哭了。

“能截肢嗎?”有人問。

“不行,”一個外科醫生說,“沒條件輸血,一截肢就死。”

豐承渤好像沒有聽見這些對話,一天一夜,折磨得她像是累了。她臉色蒼白,把頭斜搭在自己的臂彎上,依然用淡淡的笑容向著圍住她落淚的戰友。她什麽也不說,隻是靜靜地等著。那天值夜班前,她剛剛洗過澡,蓬鬆的黑發還沒有來得及梳理,正披在她白色的護士服上。

沒有比看著一位姑娘死去更殘忍的了。有人忍著悲痛送來了半個西瓜,用小勺一口一口地喂她。戰友們的心都碎了。她們一個一個輪流鑽進小洞去陪伴她,看望她,眼看著小豐支持不住了,一次又一次地昏過去。

“真是太慘了。”她的一位戰友告訴我,當她最後一次睜開眼的時候,她的好朋友張淑敏正在她的身邊。

“小豐,你還需要做什麽?”

豐承渤想說什麽,已經發不出聲音。張淑敏懂了。含著淚,她以十指為梳,一點一點梳理小豐散亂的頭發。誰都知道,小豐是個愛美的姑娘。在那個年代,對她的評價可不怎麽好,據說她主要的缺點是“愛美”,“不艱苦”,愛用香皂洗臉,愛在額前做個“劉海”什麽的。那一天,這位愛美的姑娘就在好友為她梳理頭發後死去了。她顯得很安靜,像是睡去了,永遠地睡著了。由於那塊無法挪動的樓板,小豐的遺體又在原地待放了許久。“她還像活著。”這位姑娘在生前未能自由自在地盡興打扮自己,然而辭別人世時畢竟是美麗的。我仿佛也見著了她最後的形象。一位極美的石化了的姑娘。你能說,她已死了嗎?

我相信,在人類的生命史上,生理上的死是不能由人左右的,但是,人類可以超越死亡。一些精神崩潰的蒙難者用自己的手扼殺了自己,而許多像豐承渤那樣的人,雖未免一死,卻在災難的廢墟上留下了人類精神對死神的勝利的紀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