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災難的日子裏,有一段時間,唐山瞎了,唐山聾了。可是,無邊的廢墟上,卻有一支奇異的盲人隊伍走來。他們一個抓著一個的衣角,肩上背著破舊的胡琴、三弦,麵部表情顯得那樣沉靜、冷峻。他們來自何處?他們走向何方?

有人從中認出了鼓書藝人資希聖。

資希聖所住的盲人宿舍離鐵路不遠。這裏居住著幾十戶盲人。其中不少盲藝人都被安置在民政局係統的螺絲廠工作,資希聖還是這個小廠的副廠長。因此,這片盲人居住區也就是這家工廠的宿舍區。他們居住的環境很糟,百米開外,就有一個鐵路裝卸“貨位”,專門裝卸肮髒的貨物。每天都有一馬車一馬車的驢皮、狗皮、獸骨朝那兒運。有風吹來,腥臭難聞。這在震前,很少被有關部門重視。就像這些盲人,在健全人居多的世界上,常常是不被注意的。地震發生的一瞬間,資希聖的第一反應就是:“貨位”上撞翻了車卡!

可是隨即房屋便晃得哢哢作響。他抱起孩子,蹬開房門,剛剛衝出門外,就聽見身後嘩啦啦一聲巨響。他聽出是牆壁倒了,然而僥幸的是:房頂好像並沒有落下來。在一片呼救聲中,年近半百的他摸索著往前走。不行!手觸摸不到熟悉的牆壁、樹木,腳下的路也突然變得那樣高低不平。

異常的聽覺引導他從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聲響中逃離。這時,這些盲人似乎比正常人更清醒,他們繞開斷梁,避開鋼筋,可是,許多盲人卻依然被壓在深深的廢墟中,他們畢竟比正常人少一雙眼睛。

“老資!劉明友一家子全趴著吶!”

“老資!這兒有人叫喚!”

“老資!這房頂怎樣搬吶?”

資希聖讓人攙扶著,跌跌撞撞來到南邊的廠裏,他想找幾個健全人回來救人,可一個健全人一聽就火了:“我這兒正救人呢!人都快死啦!”

盲人在廢墟上要救人是極其困難的。資希聖帶領著他們,循著呼救聲,一家家地扒開厚重的焦子板,用手一遍遍摸著,摸到那些受傷者的軀體,把他們抬出倒塌的房屋。在這支盲人救險隊伍中,唯一的一個明眼人是一位女盲人的丈夫,一個跛子,他不停地大聲喊叫,給資希聖那些人指著方位。他們越扒越覺得情況嚴重:那麽多血漉漉的傷員,那麽多已經發涼的屍體!他們摸著、找著,從盲人宿舍摸到健全人住處,把受傷的健全人也一個一個抬下廢墟……

盲人們──被砸掉了一隻耳朵的,滿臉是血的,懷抱著死孩子久久不肯撒手的,赤身**的……擠在一起打寒戰。資希聖感到有冰涼的東西落在臉上。下雨了。

他們需要衣被嗬,不能這麽光著身子凍著。資希聖聽到那瘸子的小兒子的說話聲,便一把將他拉到身邊:“二頭,你把叔送回家去行不行?”

那名叫“二頭”的孩子應了,他拉著資希聖的手,七拐八繞來到一個地方,說:“這是你家。”

資希聖摸到門前那根熟悉的電線杆。他家的小屋屋頂的確還在,可是誰知道已經破損到什麽程度?什麽時候會塌落下來?“二頭”已經跑遠了。資希聖橫下一條心,一腳跨進去。他拚命扒開碎石,摸到了炕,摸到了煙囪,摸到了箱子……

他抱著一大堆衣服、鞋子、毯子回到盲人中間。

“給,穿上!”

“給你這雙鞋!”

“這毯子,快把孩子包上……”

他自己套上了一雙雨鞋,又在廢墟上摸摸索索地走著。這雨水怎麽這樣大呢。他感到雨鞋中濕漉漉的,便脫下來倒了一次水。可是過不一會兒,又有了同樣的感覺。一摸,那水是黏膩的。他這才意識到,這是紮破的腳上淌出的血!

盲人用他們的聽覺、觸覺和味覺感受著那些災難的日子。

當他們要運送屍體的時候,他們循著風中飄來的窒息人的氣息找到了遺體集結點。當他們要生火的時候,他們嗅著空氣裏的煙味找到煤和劈柴。喧鬧嘈雜的人聲把他們引到街心,引到領取救濟水、救濟米的長長隊伍中。空中隆隆的飛機引擎聲使他們知道在灑藥,於是不再仰著頭張嘴說話。他們極其敏感,甚至在救災部隊中吃飯,那湯多米少的稀粥都能使他們立刻意識到救援部隊遇到了困難。

“不不,我們不吃了!”資希聖放下飯碗,對一個軍官說,“你們缺糧了!”

“嗨!我們就是不吃,也不能讓你們餓著!”

然而,決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像這些軍人那樣愛護盲人。分發救濟物品的時候,有些健全人趁著盲人無法看見,竟然從中克扣。他們拿走盲人的食品,在自己的防震棚裏喝酒吃肉。

對於這些,資希聖隻是輕蔑地哼了一聲。多少年來,一些人對殘疾人的態度已經使他習慣了,他沒有悲哀過!從六歲那年得腦炎瞎了雙眼,幾十年裏,他隻有一個信念:好好地活下去。在那無數個黑洞洞的被健全人遺忘的日子裏,他和他的盲人同伴們手拉手、挺著胸走著;也許,正因為這樣,對於今天這一場巨大的災難,他們才比健全人有著更多的精神準備!

資希聖在廢墟上走著,忽然,他踩到了什麽。“……”一聲悠長的、回音嫋嫋的琴弦的聲響。那聲音立刻使廢墟上的空氣都發顫了。

啊,就是它,那是他心愛的三弦,他的生命。

一根古老的弦首先在廢墟中昂揚地顫響了。

經受了巨大災難的唐山人,從未像今天這樣親切地感受到資希聖的樂亭大鼓所具有的力量。

資希聖的名字,也從未像今天這樣響亮。

20年代,開灤礦務局辦起了一個孤兒院,那是一位比利時籍礦司請求英國“總辦”撥款興辦的,院長是荷蘭人。在這個孤兒院後來收進的一批瞎眼孤兒中,就有一個名叫資希聖的苦命的孩子。

機器“哢嚓哢嚓”響著。孩子們得做工,得白天黑夜地為外國人編織地毯。他們還得長時間站著做祈禱,祈求天主的恩惠。資希聖站不住,他腿發軟,他餓。他的瞎眼的小夥伴們跑到風笛嗚嗚的煤礦,在鐵路扳道工的喝斥聲裏,冒著被火車碾死的危險,摸索著跨過鋼軌,到空地上去拾煤核。煤核可以拿到鋪子裏去換玉米餅子。他們甚至還偷來日本人投降時留下的幾大捆呢子軍裝,拿到街上去換錢。弱小的生命就是這樣頑強地長大的。

孤兒們一長到十六歲,就得考慮離開孤兒院後的出路。可是眼前一片黑暗的盲人能幹什麽呢?有一天,資希聖用揀煤核換的五鬥玉米和一個算命先生換了一把三弦。他告訴小夥伴們:他要當一個唱著樂亭大鼓書給過路人卜卦的算命先生!

哦,那曲調高亢的樂亭大鼓,給冀東一帶的孩子們帶來過多少神奇的故事,帶來過多少歡笑和幻想!《三國》、《拷紅》、《雙鎖山》、《施公案》、《王二姐思夫》、《樊金定罵城》……

混沌初分不記年,

想當初天連水來水連天:

盤古開天辟濁地,

女媧煉石補過幹天。

……

資希聖在自彈自唱,聲調是那般昂揚。他的眼前仿佛出現了一個古老的世界:茫茫大澤,熊熊烈焰,山崩地裂,雷鳴電閃……這是資希聖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裏,他像盤古那樣頂天立地的活著!

資希聖沒有去學算命。全國解放以後,他成了曲藝團的一名演員。可是他想幹更大的事情。他三番五次通過人民代表向市政府建議,成立一個小螺絲廠,把流落鄉間算命的盲人收攏來,讓他們自己創造,自己勞動,自己安排自己的命運!那願望終於實現了。一盞十五支光的昏黃的小燈,燈下一張破舊的小桌,一群盲人在一個健全人帶領下幹著力所能及的工作:把一隻隻螺帽擰上螺絲。那時誰能想出:這小小的加工組,一些年後會變成一個有三百名工人的工廠呢?

盲人們扔掉了“算命”的職業,卻留下了演唱的技藝。性情樂觀的資副廠長,親自擔任了一支盲人宣傳隊的隊長。這支宣傳隊,演遍唐山,還上過北京!

嗬,幾十年了,那把三弦總在響……

八月的驕陽下,他們的足跡布滿一座廢墟又一座廢墟。肩上,是那些從廢墟裏扒出來的被砸斷、砸裂了的樂器,纏著繩子,貼著膠布,就像他們頭上、胳膊上還纏著的滲血的繃帶。他們穿著短褲、背心,有人甚至赤著腳。他們一個抓著一個的衣角,走在被曬得滾燙的路上。他們的臉上沒有悲傷和憂鬱的痕跡,在這動蕩的大地上,他們顯得那麽安靜,那麽清醒……

這又是資希聖的決定:天降大災,人可不能垮掉。我們要把宣傳隊恢複起來,去演唱,去鼓舞唐山人民抗震救災!

那情景似乎是不可思議的,在斷壁殘牆下,在正清理屍體的廢墟旁,在傷員的呻吟中,忽然間,飄來了那些音調不準的樂器的合奏聲。也許,從盲人心中流出的音樂似乎更富有一種魅力吧!廢墟上回蕩著一種奇跡般的旋律。那低聲訴說著什麽的音響,猶如一條綿長而寧靜的氣流,默默地穿透著這塊剛從黑色災難中掙脫出來的驚恐的土地。同樣是默默地在傾聽的人們,仿佛在這旋律中感受著什麽。溫柔的力?明哲般的力?說不清那是一種怎樣穿透血跡斑斑的心靈的力。也許,那盲人,那琴弦,本身就是一種非凡的力。唐山的每一個人,似乎都在這音樂聲中得到了一點什麽,從而匯成了一個整體,因為每顆心都還活著,就像這旋律。正是這活著的東西,使這些慘遭劫難的人們得以呼吸,得以生存。

人們沒有注意到年輕女盲人司婉如那**著的眼角。她在哭泣,她在無淚地哭泣。地震奪去了她的父親,絕望中,她曾想了此殘生。可是她離不開這個憂患與共的集體啊!老資的聲音使她站起來,使她和這支隊伍一同跨過廢墟,走上“舞台”……

人們沒有注意到嗩吶手史耀普那緊抿的嘴唇。他是個大地主家的瞎兒子,因為眼瞎,狠心的父親哄他吃大煙,想把他毒死。但是老祖母將他一把奪下了!他活了下來,從小做工,從小學藝,嚐盡了人間的苦澀。現在他是那麽冷峻,那麽堅韌啊……

人們看見了他們熟識的資希聖。啊,老資,你撥動著你那把貼著膠布的三弦,是要唱什麽呢?你要唱“盤古”麽?你要唱“女媧”麽?你要唱人類所經曆過的數不清的災難麽?

資希聖那蒼涼的聲音在黑色的廢墟上久久回蕩:

說的是1976年,

7月28日那一天,

發生了一次強烈地震,

地震的中心在唐山。

許多的房屋被震毀,

許多人壓在廢墟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