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建築工業出版社出版的《唐山地震抗震調查總結資料選編》一書記載了如下史實:

地震時,在震區共有列車二十八列,由於路基線路的突然變形和巨大的地震力,使七列列車同時脫軌,其中有兩列客車、五列貨車。

一、濟哈直快117次,在北塘→茶澱間下行線K201+600處,客車七節脫軌,壓壞鋼筋混凝土枕三百七十根。

二、京齊40次特快,在唐坊→胥各莊間上行線K248+550處,內燃機車起火,一節行李車顛覆,七節脫軌,壓壞鋼筋混凝土枕四百三十根。

三、1030次貨物列車在唐坊→胥各莊間上行線K248+100處脫軌,壓壞鋼筋混凝土枕四百三十根。

四、041次油罐列車在蘆台→田莊間下行線K221+100處脫軌,三節顛覆。

五、1020次貨車在蘆台站四道,兩節貨車脫軌。

六、1014次貨車在漢沽→茶澱間脫軌。……

七、1017次貨車在唐坊→胥各莊間脫軌。……

1985年5月,我的好友王文傑因公途經齊齊哈爾,受我之托,他拜訪了當年在40次列車上工作的張金柱、竇學文、何慶祝、劉巍、孫勝起等人,帶回了那列特快列車在“七二八”大震中的非凡經曆和種種無疑應當寫入曆史的情景和細節。

40次特快列車的八百三十八名旅客和四十七名列車乘務員,是唐山地震之前,最後向這個將毀滅的城市行注目禮的一群人。三時四十二分,他們的列車離開唐山向天津方向行駛僅僅十分鍾。大地便撼動了。在突如其來的巨大的鋼鐵撞擊聲中,旅客們紛紛從座椅上彈跳起來,不可遏製的震動力甚至將人從臥鋪上掀落下地。緊急製動閘尖叫著,把恐怖傳遍前後十五節車廂。

誰也沒想到是地震。當時跳出車廂處理緊急情況的列車員們回憶說:站在地上,感覺和站在行進中的車廂裏一樣,腦子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看到了被碾成碎片的水泥“枕木”,那碎片像指甲蓋一般。“脫軌!重大顛覆事故!”黑暗中有人叫著。人聲嘈雜,一片慌亂。

“趕快設崗!”列車長張林(就是日後以寫鐵路生活見長的那位小說作家張林)的第一反應,是不能被來往的列車撞上。他命令兩名乘務員,立刻帶上號誌燈,分別跑步到距車頭車尾五十米遠的地方,阻攔可能開來的列車。

就在這時,有人喊:“機車著火了!”

牽引列車的是串連著的兩台內燃機車,每台的油箱裏裝著七噸柴油。此刻,為首的一台忽然騰起了通紅的火焰,火光映紅了天空。風從西南而來,正驅動著火舌去吞噬一長串的車廂。

紛亂的腳步聲。飛奔的人影。一群旅客不約而同地衝向車首。臉盆、飯盒、茶杯、水壺……一時間都成了滅火的工具,人們舀起鐵路邊的積水,拚命地向機車潑去。誰知火卻越燒越猛,在一片“嗶嗶”的燃燒聲中,機車已被燒得變紅。

在任何人的心目中,地震,就是地動山搖。而當時40次列車的旅客,日後回憶起“七二八”之晨時,他們所能感受到的“地震”,首先是一場其勢凶猛的熊熊大火。火,以風助威的火,正在京山鐵路在線威懾著八百餘人的生命安全!

“快躲開!”當時從機車內鑽出來的一個司機喊:“會爆炸的!”

理智的人們在那時變成了一群瘋子,對司機的勸告置若罔聞,他們隻有一個念頭:撲滅大火!當時參加救火的列車員馮家春事後回憶說,他一想起救火這件事就害怕。如果爆炸,連燒焦的骨頭渣都沒處找。可當時不知哪來的這股“二杆子勁兒(*注:北方方言,憨勁。)”。

到底有人冷靜了。列車員竇學文抱來了臥鋪車廂的褥子,裹上泥沙,衝向火源滅火。旅客們又像聽到了統一的號令,無數雙手一齊摳泥扒沙,遞給那些“敢死隊員”……

當火勢漸漸被遏製,大火在一點點熄滅下去的時候,一群來自附近村莊的傷痕斑斑的災民,遊過一條小河,跌跌撞撞地向著亮燈光的列車湧來。

地震!

40次列車上的八百多人,這才豁然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他們呆呆地聚集在一起,聚集在這個於晨光中漸漸變得清晰起來的荒原裏。

在“七二八”早晨,這恐怕是距離唐山震中區最近的一個尚未遭到破壞的集體。當時在這麽一大片無邊無際的災難的廢墟上,這裏,就越發像一個奇異的小島。一切都還存在:車廂、燈光、組織者、被組織者、鐵路規章,甚至包括慣常的生活規律。餐車服務員劉巍,一個二十四歲的姑娘,那天早晨一片混亂中,她卻在焦急地咕噥著:“得開早飯了。……”她常說,平時她隻要一上車,腦瓜子裏就隻有四個字:“吃。吃。吃。吃。”旅客的三餐,便是她全部的職責。可是眼前呢?餐車已經傾斜得鍋裏盛不住水,而且按正常運行時間,列車應該於早晨抵達終點,已不再準備早飯,“車上隻剩下了半袋大米。”

事情就是這樣的不可思議。“七二八”當天,在整個唐山震區,人們首先麵臨著的是死與生的搏鬥。“活下去”這個強烈的欲望,也許可以使那裏的人們一時間忘記了饑餓和焦渴,求生表現在對生命的搶救和保護。可這裏不同。在這個臨時組合起來的大家庭裏,原有的生命都健全,一切生活的節律也都一如既往地進行著,就像世界上千千萬萬個大家庭一樣。

當時40次列車上的所有乘客,都將終生銘記1976年7月28日的那頓早餐。

所剩無幾的大米;

旅客們自動捐獻的高粱米、玉米楂子、大豆、小豆;

從附近田裏扒來的土豆;

這是一鍋紅不紅、黃不黃的“百家飯”。

鍋,是在鐵道邊偶然發現的。是一口尚未使用的燒瀝青的大鐵鍋。柴禾,是劈開的舊枕木。最令人難忘的是,生火時細雨蒙蒙,濕柴怎麽也燃不著。不知是誰,出了個“排隊吹風”的主意,幾十個男旅客排成一長溜,人人鼓起腮幫,一個接一個,接連不斷地向鍋底吹氣。火,就這樣奇跡般地吹燃了。

八百多名旅客,排著長長的隊,安靜地等待著領取那一人一勺的“雜和粥”,有點像教堂中的聖餐禮拜。在這個災難日的早晨,人人的表情都那樣安詳,虔誠──一種對集體的崇拜和篤信。飯盒和竹筷不足數,先吃完的,立刻將它拿到河溝中涮淨,整整齊齊地放在鍋邊,留給下一個。

列車成立了臨時黨支部。支部書記張林宣布:人民鐵路要對旅客絕對負責,在這個非常時刻,旅客誰也不許擅自離開。“我們要把你們一個不落地送回家,完完整整交到人民手中。”

他宣布:已派人出去找糧、聯絡。

他還宣布:組織搶救隊,到附近去搶救尚未脫險的災民。

五六十個棒小夥子排成了長隊。多數是軍人,還有好幾個來自大慶的大學生。這些剛剛在救火中燒焦了頭發、滿臉煙灰的人,急匆匆地又向東邊奔去。當這支特殊的搶救隊趕到受災慘重的豐南縣城時,“房屋全平了,隻有一個紅色警察崗樓還立著。”但是在那一片廢墟上,在最先遇到的一群人中,居然還令人不可思議地找到了一位幸存的縣委副書記。

“同誌,縣委在哪裏?”

“我就是縣委!”

“請分配任務……”

“哪兒都一樣。你們看著扒吧!”

整整扒了一個白天。

天黑時,筋疲力盡的搶救隊員們回到了“家”──他們的40次列車。晚飯已經開過了。據當時帶隊的副列車長何慶祝回憶:“大鍋裏留著飯。稀的都喝光了;留給我們的盡是稠的……”

八百多名旅客在荒野中被困阻了三天。

比起廢墟中的人們,他們的日子也許算是“舒適”的了:他們畢竟還有喝的,盡管那是從窪地裏冒出來的發綠的“地震水”;他們畢竟還有吃的,雖然吃的是派人到附近一個小鎮上扒來的混和著沙土的大米。更重要的是,他們畢竟生活在一個雖然已經傾斜得難以行走、但總算還沒有完全顛覆的列車上,生活在一個完整的小小王國之中。在這災難的時刻,最可怕的是孤立無援,而不是饑餓和焦渴。

這些患難與共的人們,一起經受著難以忍受的生活。白天,烈日曝曬,車廂被烤得發燙;夜晚,成群的毒蚊向車廂裏的燈光撲來,列車不得不緊閉門窗,車內渾濁的散發著汗味的熱空氣令人窒息。但是所有的人都絕對服從列車長的指令,沒有一個離開車廂。車上實行了軍事化的編組:全車旅客登名造冊,每車廂為一個排,每排又設若幹班,班排長多由軍人們擔任。

40次列車在嚴格照章行事,不管在這災難當頭的時刻維持以往的秩序該有多麽困難。

沒有燒壞的一台內燃機車依然隆隆響著,為各車廂供電。列車廣播室正常工作,廣播喇叭裏不時傳出列車長張林下達的指示。

乘務員們依然在車廂送水,她們還為病人找藥,為老人尋找方便,為吃奶的嬰兒找奶粉,在這樣的時刻,也沒有忘記把搜集到的衛生紙悄悄送給那些正遇到難處的婦女。

這兒的生活近乎“奢侈”了。乘務員們甚至還讓大汗淋漓的旅客們洗上了澡。在離車尾不遠的地方,他們發現了一個涵洞,洞中有“涓涓細流”。於是,在洞口蒙上被單,規定:上午女士們,下午男士們。這小小的浴室,給溽暑中的人們帶來了難得的清涼。

被困阻的第三天,外出報信的列車員張繼忠、行李員孔乘義、乘警張國清從天津鐵路分局聯係來了48台大客車,停在距40次列車脫軌地點六公裏的公路上,等候輸送旅客。

列車長命令:按班排順序,出發!

長長的鐵道線上,出現了一支八百人的長長的撤離隊伍。人們抱著孩子,攙扶著老人、病人和孕婦。在災難的突然襲擊麵前,它是一支特殊的軍隊,一支穿著百姓服裝、卻同時有著嚴格紀律的軍隊,一支時時處於堅強的領導核心周圍的軍隊。

自然,也有人的腳步與這個集體是不和諧的。他,一個挎著大包小包的年輕人,溜出隊伍,悄悄扔掉了一個已經捂黴了的麵包。當人們在列車斷糧紛紛捐獻食物時,他“精明”地留下了它。但此時,他卻沒法躲開人們鄙夷的目光。這個災難中的集體,既有它的法規,也有它的風尚;不管從前怎樣,今後會怎樣,在那三天裏,幾乎所有的人都被一種高尚的情感支配。

當列車員把旅客們送上客車,而自己又一個個留下來的時候,旅客們才猛然意識到:列車員們還將留守在那輛已經傾斜的綠色的40次列車上。那是一輛曾經像家一樣親切和美好的列車呀。“不,你們也走!和我們一塊走!”車上爆發出了哭聲,旅客們拽住列車員,把他們往車上拉。三天,憂患與共的三天啊!人可能相處幾十年而仍如路人,也會在短暫的接觸中成為知交。中國人有句古話:“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煦以濕,相濡以沫。”旅客們此時全都哭了。有人在低聲飲泣,有人哭得像孩子一般。很久,很久,直到客車開出好遠,他們還把淚濕的臉貼在玻璃窗上,向那些忠於職守的人揮手。

這惜別的感情也同樣在折磨著列車員們。他們回憶說,送走了八百多名旅客,回程的六公裏,是那樣漫長!他們走不動了。等待他們的,是一列不再有汗味、熱氣和哭鬧聲的冷冰冰的列車。他們一個個躺倒在野地裏,大口喘著氣,“從來沒有那樣沉悶、憂傷”,他們開始想家、想自己的親人。

夜,漆黑,寂靜。三天來,這是第一個孤寂的“輕鬆”的夜。

正在列車上的何慶祝,忽聽車下有人喊他的名字。一看,竟是從齊齊哈爾趕來的鐵路分局公安處葛副處長。聽說地震消息後,他帶人坐車到山海關,往前鐵路不通,他們步行二百多公裏來到胥各莊附近。

“不瞞大夥兒說,我們是帶著安葬費來的,想買點白布……沒成想,人都在!”

話說得頗動感情。葛副處長身上還帶了一瓶酒,原準備祭奠死難者用的,一路上誰要喝他也沒讓。此時,他一下打開了酒瓶:“來,每人斟上一點兒,幹!”

8月8日,40次特快列車返回齊齊哈爾。

列車員們按著規章清理了一遍車上的物資:除救火時損壞了幾條被褥,其餘東西一件不少。他們像往常列車返回終點站那樣,對全車進行了一遍大清掃,一切臥具裝備折疊得整整齊齊,擦拭得幹幹淨淨。

“我們要把列車完完整整地帶回去。”帶著一種神聖感,他們這樣說。

唐山地震中,和40次列車有過類似被困阻的“命運”的,還有北京開往大連的129次直達快車。所不同的是,這趟列車的司機張耀武和劉振邦在地震發生前發現了地光,緊急剎車,將車停在古冶站附近。列車因此沒有脫軌。

由於種種原因,我未能采訪129次列車,但是,僅僅對40次列車的一瞥,不也可見其他列車的一斑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