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被無理性的喧囂聲浪推入八月。從1976年7月29日到8月3日的一周內,在那片災難的廢墟上發生了令人震驚的事情。

中國人民解放軍唐山軍分區的一份材料披露了如下數字:

地震時期,唐山民兵共查獲被哄搶的物資計有:

糧食六十七萬零四百餘斤

衣服六萬七千六百九十五件

布疋十四萬五千九百十五尺

手表一千一百四十九塊

幹貝五千一百八十斤

現金一萬六千六百餘元

……

材料稱,被民兵抓捕的“犯罪分子”共計一千八百餘人。

人們也許寧願忘掉這些醜惡的數字,就像唐山在地震後不曾有過這**的一周。和那數不勝數的無私的援助、崇高的克己、誠摯的友情相比,這些數字無疑是一種玷汙。但人們又無法忘掉它,因為它是真實的**裸的曆史事實!

這確實是一段人們很難看到的**裸的曆史!

搶劫風潮

7月28日,唐山人首先麵對的是死亡,是傷痛。然而,當死亡的危險剛剛過去,當滴血的傷口剛剛包上,他們麵對的便是饑渴,便是寒冷。有人突然意識到自己正赤身**,有人突然感到喉嚨在冒煙,腸胃在**。

傾塌的商店,在大地震顫時拋出了零星的罐頭、衣物,有人拾回了它們,這使人們意識到,在廢墟下有著那麽多維持生命急需的物品。對於大多數人來說,事情似乎就是這樣開始的。他們猶疑不決地走向那些廢墟:埋著糕點的食品店,壓著衣服的百貨店,堆著被褥的旅館……他們起初並不知道該怎麽辦。

“我們借!”一些人千方百計尋找商店等處的工作人員,他們從廢墟中找來破紙斷筆,要簽字畫押,留下借據。而工作人員起初還像震前一樣照章辦事:“不行!這是國家財產!”

但這種規範很快被突破了。瓢潑大雨中,被澆得濕透的人們無處藏身,他們發紫的嘴唇在不停的顫抖。同樣在雨中顫抖著的商店工作人員喊道:“把雨衣雨鞋扒出來用!”

尋找雨具的人們擁上了廢墟。淌血的腳穿上一雙雙新鞋,路邊的防震棚有了塑料布的棚頂……他們又聽到呼喊:“可以拿點吃的。”

於是,一切就從這演變了。起初隻是為了生存,為了救急。可是當人們的手向著本不屬於自己的財產伸去的時候,當廢墟上響起一片混亂的“嗡嗡”之聲的時候,有一些人心中潛埋著的某種欲望開始釋放。他們把一包包的食品、衣物拿下廢墟,不一會兒,又開始了第二趟,第三趟。他們的手開始伸向救急物品以外的商品。

三五人,數十人,成百人……越來越多的人用越來越快的腳步在瓦礫上奔跑。都在爭先,都唯恐錯過了什麽。每個人手中越來越大的包裹,對另一些人似乎都是極大的刺激。他們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瞪大眼睛四下搜尋,推開試圖勸阻的工作人員,把已經扛不動的大包從地上拖過去。

“快去!人家都在拿……”

“快走!東西都快被拿光了!”

“快拿呀……!”

唐山出現了一種瘋狂的氣氛。據目擊者說,在藥店的廢墟上,有人在挖掘人參、鹿茸、天麻。在水產貨棧的廢墟上,有人撈到了海參、幹貝、大蝦。有人湧進了一個尚未倒塌的百貨商店,爭搶著手表、收音機、衣料……他們從那裏推出了嶄新的自行車,抬出了嶄新的縫紉機。大街上匆匆奔行的人中,一個中年男子扛著成捆的毛毯,一個小夥子抱著大包的絨線,還有一個女人甚至扛著一箱電池!

喧囂的聲浪中,人們的手已經不隻是伸向國家的財產。有人親眼看見一個老婦人在一具男屍前哭著:“我的兒啊!我的兒啊!”哭完,摘下男屍手上的表走了。不一會兒,她又出現在另一具男屍前麵,又是淚,又是“我的兒啊”,又是摘去手表。就這樣換著地方哭著,摘著,換了十幾處地方,直到被人扭住。

1976年8月3日,是唐山搶劫風潮發展到最高峰的日子。成群的郊區農民,趕著馬車,開著手扶拖拉機,帶著鋤、鎬、錘、鋸……像淘金狂似地向唐山進發。有人邊趕路邊喊叫:“陡河水庫決堤啦!陡河水下來啦!”當驚恐的人們逃散時,他們便開始洗劫那些還埋藏著財產的廢墟。他們撬開箱子、櫃子,首先尋找現款,繼而尋找值錢的衣物。滿載的手扶拖拉機在路上“突突”地冒著肮髒的煙,擠成一堆的騾馬在互相尥蹶子;“淘金狂”叼著搶來的紙煙,喝著搶來的名酒,他們在這人欲橫流的日子裏進入了一種空前未有的罪惡狀態。

終於,當這一切進行到**時,街心傳來了槍聲。

非常時期的自我執法

“七二八”當天,唐山街頭就有了警察。他們光著上身,穿著短褲,隻有肩上挎著的手槍才能證明他們的身份。當搶劫風潮開始時,他們揮動著手槍在路口攔截,可是他們防不勝防──他們的隊伍在地震中傷亡太大了,而“作案”的竟是成百上千的災民!

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安部在震後即派出治安專家前往唐山,以圖控製社會局勢。河北省和唐山市的抗震救災指揮部,為製止愈演愈烈的搶劫而費盡心思。一次次告急,一次次緊急會議,喧囂的一周間,人們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深切地感受到某種能量在釋放時的可怕。

能夠組織起來的最大的執法力量隻有民兵。

在中國人民銀行唐山市支行的廢墟上,出現了路北區和開灤唐山礦的民兵。他們赤腳光身,有的提著被砸斷了槍托的步槍,有的抓著棍子,幾乎圍成一個圈,日夜守護著這片埋著金錢和儲蓄賬目的瓦礫。

有人試圖靠近那片誘惑人的廢墟,他們轉轉悠悠,探頭探腦,可是終究沒有人敢越雷池一步。當這一切都結束的時候,有關部門宣布,全唐山所有銀行、儲蓄所的賬單無一散失。

存有三百多萬斤成品糧的西北井糧庫,空氣也到了極為緊張的地步。民兵實槍荷彈,在倒塌的圍牆邊日夜巡邏。庫黨支部決定:沒有接到上級的命令之前,一粒糧食也不許分發!在此期間,庫內人員揀空投的幹糧吃,不得生火做飯,以免引起群眾的怨憤和混亂。民兵將圍繞著糧庫建起的防震棚當作自己的哨棚,對那裏的災民們說:

“你們幫我們守住,有人來搶糧,你們都勸他們回去!你們自己先堅持著,等一發糧,我們首先保證你們!”

和在銀行廢墟邊轉悠的人一樣,圍住了糧庫的饑民也不敢衝過警戒線。糧庫支部書記王守森聽見有人在竊竊議論:“國庫衝不得呀!這可不像商店。衝糧庫就像衝大獄,那是死罪……”

可是畢竟有膽大的闖進來“評理”了。一個開灤礦工抓住王守森質問:“地震沒震死,難道還要讓我們餓死麽!我家還有八十歲老母,斷糧了!你說怎麽辦吧!”

王守森解釋說:“糧庫的糧,得等救災指揮部下命令後,按計劃分配。就這麽些糧,一發生混亂,勢必有人囤積、有人餓死。你家有老太太,可我們也得為全唐山的老太太著想……”

工人勃然大怒:“走!跟我走!咱們到指揮部去!”

在抗震救災指揮部那輛破公共汽車裏,唐山市人民武裝部副政委韓敏用不容分辯的口氣說:“糧庫做得對!……”臨了,他指著車廂裏的一筒餅幹,對工人說:“你拿這個走。”

此時,各個商店的廢墟上仍是一片混亂。人們不敢衝擊金庫,卻有人在撬保險櫃;人們不敢衝擊糧庫,卻在哄搶小糧店的糧食。甚至軍隊的卡車也被搶走,去裝運贓物。

沒有人能說清第一聲槍響是從哪裏傳出的。但是在越來越多的槍聲裏,傳出了“已經不是鳴槍警告”、“看見搶東西的人被打死了”的消息。在小山,在新市區商場,都有人親眼看見被民兵打死的搶劫者的屍體。

正如搶劫者的瘋狂是愈燃愈旺的一樣,人群中的憤怒也在愈燃愈旺。當群眾看見那些人大包扛小包提地走下廢墟的時候,已經有人在罵:“黑心的家夥!”當搶劫的手肆無忌憚地伸向各個角落的時候,他們已經怒目圓睜,握起拳頭。終於,一股新的大潮出現了!

忍無可忍,人們開始挺身而出,擋住那些搶劫者。唐山──胥各莊的公路上出現了第一個由群眾自發設立的關卡,禁止“淘金者”入城,扣留出城者攜帶的贓物。人們扭住那些發“地震財”的人,用繩索和鐵絲把他們捆綁起來,送到抗震救災指揮部。有人被吊在大樹上,有人被綁在電杆上,西山口的路邊,跪著一溜搶劫者,任日曬,任雨淋。

“大爺!叔!饒了我吧……”他們在哀求。

“呸!發震財的家夥!”人們在罵,“喪盡天良,喪盡天良啊……”

中國人民解放軍北京軍區原副政委遲浩田,一次驅車巡視救災部隊,路上吉普車被人群堵住了。遠望去,隻見棍棒起落,亂石如雨。怒氣未消的人們訴說,這家夥在一個倒塌的旅館裏,專扒死人手上的表,扒一塊,戴一塊,他的兩隻胳膊上已經套了三十七塊表……

遲浩田回到指揮部後,向中共河北省委書記劉子厚、副書記馬力談起這件事時,劉子厚說:“打死人是不對的,但是誰也別追究了。這是非常時期,群眾自行維護秩序……”

唐山市抗震救災指揮部發出《第一號通令》。那張用印刷廠扒出的大小不同的鉛字排印的“通令”,張貼在四處的斷壁殘牆上,大意為:

一、嚴禁搶劫。違者必須法辦。

二、所有哄搶物資立即送回。違者必究。

三、從今起,執行任務的民兵不許隨意開槍。

當槍聲漸漸稀疏下來的時候,路北區和路南區各成立了一個“公物還家接收處”。唐山市百貨大樓副經理許樹銘當時是解放路商場的營業員,他親眼目睹了路南區接收哄搶物資的情景:先是民警把沒收的物資一車一車拉來,接著有人陸陸續續地扛來、抬來。鴨絨褥、鴨絨被、自行車、排子車、座鍾……“接收處”有一個登記簿,純屬收據性質,要求送交的人簽名,但後來不強求簽名了。因為人們在那登記簿麵前的表情是複雜的,尷尬,惶恐,如芒在背……

“同誌,這是我兒子拿的!”一位老太太指著一包衣料連聲解釋,“他不知道啊!國家一號召,咱們就送回來啦……”

“同誌,這排子車給您還來,”一個小夥子怯聲說,“那些天急傻眼了──得運傷員啊……”

很多人隻是把東西往“接收處”的小棚子前一撂,臉也不露就走了。一天早晨起來,有人看見棚子前放著一隻大包裹,打開一看,是一包電視機零件……

當我記下這段真實曆史的時候,我的筆很沉重。

我在采訪中已經發現,許多人在回避這個話題,仿佛曆史也已經和那一周的幾張日曆一起被揉成紙團了。唐山市百貨公司副經理、年輕女幹部苗雲頌,當時是新市區百貨商場的負責人。我在許多材料中都見過那個商場“六個民兵一根棍”保衛國家財產的事跡。但是,當我向苗副經理詢問起有關“搶劫風潮”的情況時,她卻沉默了許久,“想不起來了……印象不深了。”她客氣地為我斟上茶,說:“你要了解抗震救災中的好人好事,可以找……”

也許許多人都覺得那是一場難以解釋的惡夢。

我曾聽一位學者說過:“任何事物都表現為一定的‘場’。任何物質能量信息的交流、釋放,都是在一定的‘場’之中實現的。”那麽,如果說大地震是自然界的應力場的能量釋放,適應“搶劫風潮”的心理的“場”和行為的“場”又在哪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