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令人費解的標題。

因為讀者將看到一個令人費解的篇章。

抹滿了某種強烈的政治色彩──政治的氣候、政治的人、政治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被政治滲透了的一切。這難道不就是人們記憶猶新的“一九七六”麽?這難道不就是唐山大地震所發生的仿佛是特定的年份──“一九七六”麽?

“中國拒絕外援”

唐山地震發生後,外電立刻報道如下消息:

〔美新處華盛頓7月28日電〕

白宮新聞發布會

“唐山地震”

蓋茨大使報告說:在北京和天津發生地震以後,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所有美國人都安然無恙。蓋茨已原則上表示願意提供中國人所希望提供的任何援助。但他沒有說中國人是否已接受這種表示。

〔路透社聯合國7月29日電〕

在中國東北部發生地震後,瓦爾德海姆秘書長在給華國鋒總理的電文中說:這個世界組織準備幫助災區人民為克服這場自然災害的影響而進行的鬥爭。

秘書長在啟程去維也納度假兩周之前不久從日內瓦拍發了電報。他向中國人民表示,他深為痛心和同情。

〔美聯社倫敦7月29日電〕

外交大臣克羅斯蘭今天在下院宣布:在唐山發生強烈地震以後,英國已表示願意向中國提供緊急援助和醫藥物資。

克羅斯蘭說,我們準備盡力幫助。他要議員們放心,在這場災害中英國人沒有任何傷亡。

克羅斯蘭說,我們駐北京的大使館已奉命向北京當局提出:我們是否可以提供什麽援助?他說,英國正等待著答複。

已故的溫斯頓丘吉爾勳爵的孫子,在野的保守黨黨員溫斯頓丘吉爾建議立即提供援助,包括派一支工兵部隊去幫助重建水的供應。

克羅斯蘭說,過去發生這種災害時,中國政府的態度一向是非常克製的,不希望西方大肆聲張地要提供援助。

〔時事社東京7月30日電〕

宮澤外相30日在內閣會議上報告:對於中國大地震,我國將采取迅速發出救災物資的方針。這個報告得到了通過。

外務省今天已動手準備發出藥品、衣物、帳篷等物品。外相還指示孝川大使,要他向中國政府轉達:一俟中國方麵作好接受的準備,就將發送。

然而我國沒有向任何國家提出求援。

《中國是不是太驕傲了點,以至不願意求助?》──美國《新聞日報》7月30日所發的社論指出:

關於中國北部地區本周遭到的地震,最令人可怕的事情之一是,中國人民和外界對地震造成的影響了解得如此之少。畢竟這不是在土耳其或危地馬拉偏僻的角落裏發生的事,同美國相比說,大致相當於對一次強烈地震震動了紐約和華盛頓也許還使費城遭受破壞的地震實行實際上的新聞封鎖。盡管如此,中國通訊社報道了人民的生命財產有了很大損失。這使人幾乎不容懷疑,一定需要做出巨大的救災努力。中國決心自己解決它的問題,這種決心不應妨礙它接受美國駐北京聯絡處主任提出的美國提供援助的建議。

美國《基督教科學箴言報》發表的社論也指出:

“毫無疑問”,中國人希望盡可能地自力更生,這是他們的民族風格。但這是一種宜於進行超越政治的國際合作的情況,希望他們將不感拘束地加以接受……

在上述兩篇社論發表的同日,我國政府明確表示謝絕外援。

〔路透社東京7月30日電〕

日本共同社自北京報道:中國外交部今天對日本駐中國大使館說,中國謝絕外國因華北東部地震而提供任何援助。日本外相宮澤喜一今天早些時候在內閣例會後召開的記者招待會上說:外務省已問過中國,是否需要諸如帳篷、藥品、衣物之類的任何援助。

共同社報道,中國外交部謝絕日本政府願意提供援助的表示時告訴日本大使說:中國不接受外國包括日本在內的任何援助。共同社引述中國外交部的話說,中國人民正在毛澤東主席和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抗震救災。據該社引述,外交部還說,中國人民決心以自力更生精神克服困難。

《華頓盛郵報》8月5日發表了題為《中國拒絕接受援助的原因是強調自力更生》的署名文章。作者說:

華北大地震的後果令人毫無疑義地證明,中國人認為他們受到的災難是他們自己的事,不用別人管閑事。他們所以持這種態度是由於昔日受過恥辱,由於民族自尊心和恐怕產生依賴思想……

一位分析家說,謝絕外援也是“使人們努力幹的一種辦法”。相反,中國官方的《人民日報》最近在一篇社論中說:“自力更生的救災努力說明用馬克思主義、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經過無產階級**考驗的人民是不可戰勝的,說明我國無產階級專政的社會主義製度具有極大的優越性。”中國駐聯合國代表團散發了這篇社論。這是一種客氣的做法,委婉地謝絕了聯合國秘書長瓦爾德海姆上星期提出的由聯合國提供的援助。

作者最後寫道:

看來,最堅決地獻身於中國革命的那批人,以一種西方人難以理解的方式,把這場革命看成了一場非常之長的戰爭……

“那是我們的失策啊,”遲浩田將軍在接受筆者采訪時深為感慨地談起“拒援”一事。唐山地震時期,他作為北京軍區副政委,是北京軍區抗震救災指揮部的領導成員。

“但那時我們誰意識到了呢?當時中央領導人率領中央慰問團到災區,在我們的帳篷裏,他說:‘外國人想來中國,想給援助,我們堂堂中華人民共和國,用不著別人插手,用不著別人支持我們!’我們當時聽了很激動,鼓掌,流淚,也跟著那麽喊。多少年後才知道是幹了大蠢事!自然災害是全人類的災害,我們每年不也都向受災國家提供那麽多的援助麽!”

老軍人那坦誠的話語,使我不禁想起一位著名作家的話。他說,中國人的許多特有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它的產生,是由於中國長期處於戰爭環境,中國共產黨和它所領導的軍隊長期處於弱小地位,所以人們習慣地把政治熱情和精神力量看得那麽重要……

“一次地震就是一次共產主義教育”

十年前的許多事情,在事後看來卻是不可思議的,甚至連當事人也有這樣的感覺。在當時,處處充滿著“政治熱情”和“精神力量”。筆者保存著三個十年前在唐山所用的筆記本,重新翻閱,恍若隔世,其中許多真實的人和事都變得令人難以置信了。

筆記摘錄:

8月12日,在唐山、豐南一帶的斷壁殘牆上,看到許多用炭水刷的大標語,如“它震它的,咱幹咱的!”“活下來的拚命幹,建設更美好的新唐山!”“他來一次地震,咱來一次革命!”“人民自有回天力,泰山壓頂腰不彎!”“別看唐山遭了災,大慶紅花照樣開!”

各級幹部向新聞記者介紹情況,通常使用的語言有:“一次地震就是一次共產主義教育!”“我們以大批判開路,狠批‘階級鬥爭熄滅論’、‘唯生產力論’、‘物質基礎論’,促進了抗震救災……”“感謝毛主席,感謝解放軍,讓咱們唐山人民吃上了‘友誼米’,喝上了‘感情水’,穿上了‘風格衣’……”

×××從廢墟中鑽出,不救家人,首先搶救生產隊的牲口。

××老大娘被救出時,捧出了她保護著的毛主席石膏像,她問旁人:“毛主席在北京被砸著沒有?”聽說沒有,激動得欲跪下磕頭。

一位工人詩人,纏著繃帶來到一個編輯那裏,當他聽說全市人民抗震救災的情況時,激動地連連感歎:“啊!這都是詩!這都是詩啊!”他不顧妻子兒女遇難留下的悲痛,充滿激情地抓起紙筆,就開始在膝蓋上寫詩。

在震後極短的時間裏,鋼廠煉出了第一爐“抗震鋼”,煤礦出了第一車“抗震煤”,××公司食堂也蒸出了第一屜“抗震饅頭”。

×村在廢墟上召開學習小靳莊賽詩會。

×村在震後三天,政治夜校就恢複開課了……

《解放軍報》記者毛文戎的筆記本上有這樣的一段記載:

8月3日,采訪人民體育場抗震學校開學典禮。典禮在體育場內舉行。主席台上懸掛著一副對聯:“抗震救災辦學校,風口浪尖育新人。”兩百多學生席地而坐,革命家長代表、紅小兵代表、貧下中農校外輔導員代表、軍隊代表(某團張副參謀長)先後講話。大家說,抗震學校的開學,“是響應慰問電號召,發揚抗大精神的成果”,“是毛主席革命路線的偉大勝利”!紅小兵們表示:“我們要提高警惕,防止階級敵人破壞,幫助解放軍叔叔站好崗!”

《解放軍報》1976年8月21日一版,以顯著位置刊登了一篇通訊,題為《一分不差──北京部隊某部一排清理唐山新華中路銀行金庫紀事》。

金庫被強烈地震震塌了,裏麵埋著現金九十一萬五千一百五十元零九分。

人民財產遭受損失,戰士們十分心疼。……中午時分,他們清出了全部紙幣和七千多元硬幣。經過銀行工作人員清點對帳,隻差五元三角九分了。唐山分行領導看到戰士們個個汗流浹背,滿麵灰塵,關切地說:“五塊多錢,數目不大,不用再找啦。你們的任務完成得很好。”

“不,我們的任務還差得很遠。”戰士們堅決表示:“別說五元,就是五厘也得扒出來!”

……

又經過三個多鍾頭的過細搜索,隻差五分錢了。銀行部門規定,允許金銀數目有百萬分之一的誤差。按理,九十多萬元中,五分錢早在誤差標準之內了。然而,戰士們腦裏的標準卻定得更高。他們每時每刻都在用“完全”、“徹底”的尺子衡量自己。排長於春萌說:“財經工作上允許百萬分之一的誤差,我們為人民服務的思想,卻不允許有一絲一毫的誤差!”

銀行工作人員為戰士們的精神所感動,再次清點數目。又查到三分錢。最後隻下兩分錢沒找著。他們說:“兩分錢不用找啦。”

但是戰士們勁頭更足,他們在漸濃的夜色裏,擰亮手電尋找。

新戰士張誌良爬在內間的小洞裏摸索。他扒開已經不知扒了多少遍的泥土,搬開在牆根的亂磚頭,手指探進磚縫去,觸到了一個硬子兒。他一陣興奮,摳出來用手電一照,正是一枚兩分的硬幣,已經和泥土同樣顏色了。他拾起來擦了又擦,興奮地喊道:“找著了,在這兒!”

《解放軍報》為這篇報道所加的編者按稱:

毛主席曾經高度讚揚遼西戰役中戰士們自覺不拿老百姓一個蘋果的高尚精神。我們人民軍隊,就是要愛護人民的利益,救護階級兄弟舍生忘死,遵守群眾紀律秋毫無犯,搶救人民財產負責到底。我們要提倡這種精神,發揚這種精神。

精神!那超人的精神,群體的精神,真真實實存在過而且曾經是無所不在的“精神”,曆史將如何解釋和評價它呢?

遲浩田將軍清晰地記著那個“一分不差”的故事,提起那段往事,他的表情顯得沉重。

“我們的戰士是值得崇敬的!”他說,“隻是我們,長期教育他們這麽幹,幹了之後又大力宣傳他們,可事過之後,越想心裏越不是滋味。內疚啊……”

他為什麽而內疚呢?

1976年夏,所有被強化的情感、熱情、理想終於也在大難後的唐山發展到了頂峰。

曾經有人這樣認為:廢墟上的唐山是無淚的唐山。

8月,唐山人所表現出的“堅強”,的確是令人驚訝的。麵對著親人的遺體,他們沒有哭聲;他們隻是沉默,沉默。熟人相逢,常常是這樣平靜地打著招呼:“哎,你家怎樣?”“還好!就我媽和我姐沒了。你呢?”“我家沒了仨。活著的都還行……”“保重吧。”“保重!”

可是9月呢?

9月9日,毛澤東主席逝世了!

失去了二十四萬父兄姐妹的唐山人,一個多月來第一次聽到了哀樂。唐山在一個多月來第一次爆發出了回蕩全城的哭聲。

白花。黑紗。花圈。挽幛。是的,是哀悼,是送葬。筆者親眼看見,在當時,幾乎每一座防震棚都在哭聲中戰栗。許多人在痛哭中昏厥在地。唐山工人文化宮的廣場上,僅開一次追悼會,地麵被淚水濺濕!

能夠說這是為一個人嗎?

仿佛是積蘊已久。那悲涼的嗚咽,淒楚的啜泣,絕望的號啕,被西風挾卷著,升騰,跌落,滾動……仿佛是等待已久。那低回的致哀曲,那沉重的葬禮進行曲,在窒息了二十四萬生靈的廢墟上流淌,停滯,彌漫……

人的哭聲!

那哭聲不僅僅是屬於“政治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