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批唐山孤兒送往外地的時候,王慶珍已開始把這項工作向民政局移交。民政局長──我的蔣憶潮叔叔,建議我作為他們的工作人員,參加護送工作。這是我一生中一段非凡的經曆;我從來沒有那麽深地卷入到感情的漩渦中去。那一路的每一公裏、每一分鍾都是令人難忘的,然而在這裏,在我十年後提筆追憶那一切時,我隻想為一個五歲的孩子勾勒一筆速寫像。為他,我的小拖拉機手……

我已經記不起你的名字了。可是我依然記得你那顆圓圓的大腦袋,眼睛在看人時一眨不眨,厚嘴唇總是微咧著。在唐山孤兒的人群中,誰都可以從你那憨厚的臉上,看出你是個鄉下的孩子。

你的家在哪兒?窪裏?古冶?我也忘了。因為在大地搖起來的那一刻,你便永遠失去那裏的家了。

你是送往邢台育紅院去的。人們說,石家莊條件好,睡軟枕頭,吃細糧;邢台條件差,睡木枕頭,吃玉米粉,所以,嬌氣些的唐山市區孤兒送往石家莊,能吃苦的郊縣的孤兒就送往邢台。嗬,我真為你抱不平,難道你那圓圓的大腦袋,是注定要睡硬枕頭的麽?

汽笛長鳴,列車徐徐開動的時候,我很奇怪:你們這一群孩子竟然都沒有哭。是因為幼小心靈裏鄉土觀念本來就淡薄?還是因為兩個月來你們已多少習慣了四處為家的生活?你們都撲向窗口,驚訝地看著一排排鑽天楊越來越快地向後閃去,看著田野像一個巨大的黃色圓盤在旋轉,旋轉……

有的孩子邊看邊打開挎包。你們早飯吃得早,這會兒肚子已經有點餓了。一個帶了頭,個個都解挎包帶子,像比賽似的,掏出餅幹、月餅、蛋糕、蘋果。

可是你呢?我一眼看見了你,隻有你沒有加入那熱鬧的聚餐。你站在過道上離我不遠的地方,低頭玩著衣扣,腳尖一翹一翹。你的皮膚黑亮亮的,藏青色上衣做得小了些,領口敞開,露出肉鼓鼓的脖子。

我發現,你的挎包是空的。

“喂,你的點心呢?”我問。

你低著頭不說話。

“弄丟了?”

你怯生生地搖了搖頭。

“公社沒給買?”

“怎麽沒買呀!”你對我說,而後又低下頭去,輕聲說,“我全留給姥姥了。”

“姥姥?”

我想起來,蔣局長說過,地震後那些隻剩下祖孫二人的家庭,如果老人年邁體弱、無力撫養孫兒,孩子也送往外地。這是殘酷的然而又是不能不如此的骨肉別離。我眼前又出現了在車站廣場見到的那位老婆婆,此時她大約是拄著拐杖,顫巍巍地站在一間“防震棚”前,喃喃地念著外孫兒的小名兒,向遠方眺望。

“告訴叔叔,姥姥喜歡你嗎?”

你咧嘴笑了,露著一對小虎牙。

“叔叔你看!”你忽然扯開了衣扣,露出穿在裏麵的黑色棉背心。棉背心上有個口子,原先似乎是縫著的,現在線已經散了。你在裏麵摳了半天,摳出一個小紙卷兒,我定睛一看,是一張人民幣。

“我有一塊錢!”你無比自豪地告訴我,“是姥姥給的!”

你把那紙幣抖開來,在我麵前晃著。你笑了,笑得好甜呀。你好像有了最值得誇耀的珍寶,好像能夠擁有一切,最主要的是,你好像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大人,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人。你有著一塊錢!你就不再是個孩子了!是的,我知道,這張人民幣已被你的小手揉皺,似乎你已經無數次把它從棉背心裏摳出來,放在手心撫摸過,在別人眼前像小旗子似的動過。

“收好,別丟了。”我鼻子有些發酸。我給你找來蛋糕,讓你坐在我身邊上吃著。你吃得那麽香,又回到了你五歲的年紀。我不僅想起你那獨自在家思念你的姥姥。於是,我給你講起故事──為的是把你的心從可怖的廢墟帶到寧靜的童話世界中去。《白雪公主》、《假大王》、《過猴山》……你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厚厚的嘴唇半咧著。說著說著,許多孩子圍了上來,我座背後的孩子也從座椅靠背上探出了腦袋。有趣的童話,和車廂中我這身獨一無二的綠色軍裝,對你們大家都是有吸引力的呀。

我又結束了一個故事,你們發出快活的笑聲。這時,列車播音室開始預報站名。你忽然扯了扯我的衣角問:“叔叔,前麵到哪個莊兒?”

我笑了:“不是莊,是城,先過天津城,再到北京城。”

一片尖聲的歡呼。聽說“北京”,你從座位上跳起來,拉著我的手說:“叔叔,到北京,你帶我下去玩玩好麽?”

“怎麽不好?好!”

然而我的話說早了。真可惜,列車進北京站時,負責護送的人考慮到孩子們的安全,規定一個也不許下車。你們無限惋惜地把一張張小臉貼在玻璃窗上,看著潮水般的人群,從一個地道口流進去,從另一個地道口湧出來。

你記得嗎?當你久久地望著北京站巍峨的大廈,你曾木然地問我:“叔叔,那是華國鋒住的屋吧?”

你記得嗎?列車駛離北京的那一刻,有個女孩子唱起了《我愛北京天安門》。於是我說:“我們大家一起唱,好不好!”隨著一聲興高采烈的“好──”,我身邊飛出了一支支歡快的歌:

“小小針線包,

革命傳家寶……”

“我在馬路邊,

撿到一分錢……”

“路邊有顆螺絲帽,

路邊有顆螺絲帽,螺、絲、帽!……”

……

你呢?我回頭一看,你的嘴時而張開,時而閉攏,壓根兒沒有出聲兒!你的臉漲紅了,兩眼閃著委屈。

“你怎麽了?”

“他們盡唱我不會的……”

我看得出,你是多麽想唱啊!於是我說:“那就讓大夥兒唱支你會的歌!”

“唱‘嘟嘟嘟嘟拖拉機’!”

我一把將你抱上椅子,讓你起音當指揮。你也不怕羞,胸脯一挺,像個司令官似的。第一次起音起得太高,脖子上的小“蚯蚓”都鼓了起來。你又起第二回。這下起得可以,可是底下沒人會唱。城市孩子沒學過“嘟嘟嘟嘟拖拉機”,他們在發愣。你好沮喪!好像別人在欺負你,你說:“他們會,就會!”

“要不你獨唱一個?”我拍拍你的胖臉蛋,又回頭問大夥兒:“你們歡迎不歡迎?”

“歡迎──”

嗬,你又神氣啦。你脖子一揚,放聲高唱:

嘟嘟嘟嘟拖拉機,

我呀我愛你……

你唱得那麽富有感情,那麽專注,像是忘卻了周圍的世界。唱完,你在一片掌聲中跳下椅子,就像跳下一台履帶拖拉機。

“你長大後,是想開拖拉機耕地吧?”

“不!”你搖搖頭,“我要開拖拉機鏟土!”

“鏟,鏟土?”我愣了愣,方才明白過來,“噢,那不是拖拉機,那是推土機。”

“推土機……”你喃喃著說,“我小叔叔就是開那個的……”

你的眼圈突然紅了。誰都理解那一切的,地震,奪去了我們多少親人的生命,留下的創痛無處不在。而你們的歌聲,你們的願望,你們的生命力並沒有被奪走。

“讓我們一塊兒唱個‘小小竹排’吧!”

這次是我當的指揮。整個車廂的孩子都唱了起來。列車仿佛變成一支綠色的竹排,在青山碧水間漂遊。我的心情很不平靜。望著你們那一張張似乎無憂無慮的小臉,我一會兒感到一種透明的天真,一會兒又感到一種奇怪的早熟。我不相信你們是在克製自己,然而也不相信你們會那麽快地淡忘災難。過了多少年之後,你也會帶著深思的神情回憶起那一切的。是的,你會永遠記住廢墟上的軍人,記住列車上我們這些掛著黃色小牌兒的工作人員;你會像別人一樣地說,曾有一雙無形的溫暖的大手,撫摸過你們這一群孤兒的心。但,這就是一切嗎?嫩綠的小草從岩縫中頑強地探出頭來,那本身的意義,難道不是更應被理解嗎?

我們分手在石家莊車站。那情景是殘酷的。你當時一定很奇怪,那個一路上一直陪伴在身邊的軍人,為什麽突然不見了呢?我的的確確是“溜”走的──因為,有人交待我們,說你們這些失去親人的孩子,一旦和某個大人混熟,就會把他當作難舍難離的親人。所以,當我們要隨去石家莊的孩子出站,而你和幾個小夥伴還要等待換乘去邢台的車時,我們被告知:不要纏綿,快速離開!

那一夜,我睡在石家莊的招待所裏,心裏總在想著你。我知道,你們將在車站等兩三個小時,為了不讓你們睡著、凍壞,石家莊組織了一批大學生,帶著麵包、玩具到月台上去,他們的任務就是哄你們玩,不讓你們睡著。唉,災難使你們經曆了一些什麽樣的怪異的生活!

幾天後,我來到邢台。

參觀育紅院時,我到處尋找著你那墩實的身形,終於,透過一扇窗我發現了你。

寬大的炕上,你正和幾個小夥伴在摔跤。似乎你是贏了,你光著腳,滿頭大汗,叉腰站著,像大人似地在豪爽地笑。那件裝著一塊錢的棉背心,斜擱在木枕頭上。

你發現了我,先是一愣,隨即撲通跳下炕,光腳向門口跑。

“不要纏綿,趕快離開!”我又聽到了嚴肅的聲音。

我狠狠心,快步走出“育紅院”大門,和大家一起跳上已經發動的麵包車。這時,遠遠地傳來了你的聲音:“叔叔──叔叔──”

你不難想象出我當時的心情。然而我終於為你高興了。一切都已開始,你,有著一塊錢的孩子,我的小拖拉機手,已經開始了自己的嶄新生活。你站在炕沿上,我覺得你一下子變得好高好大。站住,站穩,可愛的孩子!永遠要樂觀,永遠像這樣生氣勃勃,永遠不要被災難的重負壓倒。記住,你是一個勇敢的人,一個朝氣蓬勃的小拖拉機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