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們發現,在唐山地震一兩年前,甚至早在邢台地震之後,有關地震的許多文件中便已多次提到過“唐山”這個地名,那麽,對國家地震局的簡單的怨憤,也許會變成深沉的疑問:中國的地震預報在世界上並不落後,那末最終未能預報“七二八”大震的症結何在?

也許一切都應追溯到邢台地震。

邢台地震標誌著中國大陸地震活動一個“**幕”的開始。此前的一二十年間,除人煙稀少的西藏察隅在1950年8月15日發生過一次八點五級地震和西藏當雄1951年11月18日發生八級地震外,中國大陸,特別是東部,總的說是平靜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初期,總共隻有三位地震科學家:北京鷲峰測震台創辦人李善邦先生、當代中國地震學權威傅承義先生和中國地球物理事業開拓者顧功敘先生。他們或是搞測震和地球物理研究,或是通過研究地震波來探索地球內部奧秘。那時沒有地震預報工作──在平靜的日子裏,人們會把警鈴的職能忽略。五十年代中期,蘇聯援建二百零五項工程,在選址時需要考察曆史上發生地震的情況,與長期地震預報有關的烈度鑒定工作於是才開始上馬,當時人們的眼睛還隻是盯著曆史。直到邢台地震發生,人們才被地震的現實危險性驚醒了。

1966年3月8日,邢台發生六點八級強烈地震後,在周恩來總理指示下,一大批從事地質學、地球物理學研究的科學工作者和大學生趕赴災區。在前所未見的慘不忍睹的廢墟、屍體、鮮血麵前,他們第一次強烈感受到,一次未能預報的地震是怎樣危及千千萬萬人,甚至搖撼了一個國家。國務院總理周恩來乘坐直升飛機趕到邢台。當他站在一個木箱上,向災民們發表講話,勉勵他們重建家園、戰勝災害之後,神情嚴峻地來到科學工作者中間。

周恩來說“這次地震,代價極大,必須找出規律,總結經驗”,“希望在你們這一代能解決地震預報問題”。他交給他們的任務是:“要為保衛大城市、大水庫、電力樞紐、鐵路幹線做出貢獻。”

地震預報工作就在邢台匆匆上馬。一切都是那樣簡單幼稚:科學工作者們到各個村子裏,廣泛搜集地震前兆,從動物異常、有感小震直到井水變化……像尋找仙草神藥似的尋找“預報方法”。“方法”二字成了口頭禪,連炊事員賣飯時都要問一問:“同誌!找到方法了沒有?”

3月22日,邢台再次發生七點二級強烈地震,四天之後,3月26日,奇跡出現了。仿佛冥冥中有個神靈被這群人的虔誠所打動,它竟慷慨地真把大地的秘密透露出來了。在災區的科學工作者感到有一連串的小震,小車司機報告說在路上壓死了亂竄的老鼠……當小震平靜時,人們根據剛剛總結出的“方法”──“小震密集→平靜→大震”,感到有可能發生強餘震。晚上八點多鍾,收音機又受到奇怪的幹擾。科學工作者們下決心發布“預報”。可當時他們連通過什麽渠道發布都不知道:是要寫報告呢?還是拍電報?他們中的朱傳鎮抓起電話向上級報告,話沒說完,23時19分,六級餘震發生了!

不管怎樣說,這是中國地震工作者第一次成功的內部試報。它發生在國務院總理發出莊嚴號召僅僅十八天之後!複雜的科學問題在一瞬間變得那樣簡單,人們的自信心成百倍地增長。他們覺得邢台的經驗太寶貴了,那些“方法”太靈驗了。“人類的曆史,就是一個不斷地由必然王國向自由王國發展的曆史。”他們興奮地背誦著毛澤東的這條語錄,仿佛自己就要踏上自由王國的金色台階。

真正的輝煌還在九年後的海城。

人們不能不承認中國地震預報研究工作進展的神速。1975年2月4日,地震工作者發布的預報,使得遼寧省南部的一百多萬人撤離了他們的住宅和工作地點──僅僅在兩個半小時之後,海城被七點三級強烈地震擊中。在六個市、十個縣的震區範圍內,城鎮房屋毀壞五百零八萬平方米,農村民房毀壞八十六點七萬間,卻僅有一千三百二十八人死亡,占全地區人口的萬分之一點六。

國外認為,成功地預報七級以上大震,這在世界曆史上還是第一次。震後,美國、新西蘭、日本、羅馬尼亞、聯邦德國等十多個國家的地震科學專家和國際學術組織的成員曾到海城考察。一位美國記者將海城地震的預報稱之為“科學的奇跡”。

怎麽不“奇”呢?早在海城地震發生前,國家地震局根據小震活動、地殼形變、地磁、海平麵等四項異常,並考慮西太平洋地震帶和四五百公裏深源地震對華北的影響,以及華北北部近年長期幹旱、氣象異常等重要情況,就已將渤海北部列為地震危險區。遼寧省似乎是從從容容地建立群測群防隊伍,派人到邢台“學習取經”,演兵布陣,挽弓以待,早準備決戰一番。

怎麽不“奇”呢?邢台的“方法”幾乎可以原封不動地套用到海城。那麽多人熟知並能運用從邢台傳來的口訣:“小震鬧,大震到,小震一多一少要報告。”海城地震前三天,當有感小震頻頻發生時,大震的緊急報告便紛至遝來!

這是真正的奇跡!大震發生的當天上午,遼寧省革命委員會向全省,特別是鞍山、營口兩市發出做好防震工作的電話通報。下午,海城、營口召開研究對策的防震會議。於是,工廠停產,成千上萬人被動員,甚至是被強令撤到滴水成冰的屋外。廣場上停滿了裝著藥品和食物的救援車輛。醫療隊整裝待發。連拖拉機也開出了可能會倒塌的車棚。人們裹著大衣,在寒風裏坐著等地震的到來。

這是真正的奇跡!地震發生前半小時,正在一個禮堂裏參加軍民聯歡會的某野戰軍官兵和地方群眾,接到緊急通知,於是會議臨時中斷,幾千人安然撤出……

中國災害史上奇特的一幕揭開了。暮色蒼茫的遼南大地上,四處回響著“當當”的鍾聲,有線廣播一遍遍發出嚴厲的警告,阻止快要凍僵的人返回自己的小屋。

營口縣地震辦公室主任曹顯清,一個多次到邢台學習“方法”、對地震預報充滿自信和熱情、被人稱為“曹地辦”的小老頭,仿佛在念咒似的,看著手表喃喃自語:“小震平靜後,時間越長,震級越高。從中午平靜到現在已經六個多小時了。七點震,就是七級,八點震,就是八級。”

七點三十六分,七點三級地震發生了!

四麵八方,一片尖聲呼喊。人們不像在驚呼天災的可怖,不像在慶幸自己的存活,倒像在歡呼地震工作者的神機妙算。

海城,這是中國地震界的一枚金光閃閃的勳章。地震工作者來到海城地震現場,老百姓把他們奉若神明,視為救星。被這次成功的預報保存了生命的成千上萬幸運的人們,歡呼著,夾道歡迎這些能夠征服自然的英雄。彩旗、鼓樂、美酒……科學家們醉了。當時的國務院副總理華國鋒一一握著地震工作者的手說:“今後能不能爭取在二十四小時前預報五級以上地震?”

那時地震工作者誰也沒有想到,他們會從海城輝煌的頂峰,一下子跌落到唐山的黑洞洞的深淵裏去。

唐山地震後,有人認為海城的輝煌是報紙吹出來的,七點三級地震的預報,完全是碰運氣碰上的,然而,如果人們冷靜下來,不去糾纏於報紙宣傳那些高八度的讚歌和不切實際的溢美之詞,而把眼光投向無可增刪的曆史事實,他們便能作出判斷:從海城地震全盤重演了“邢台方式”這一點說,“運氣”似乎存在;可是人們能把監視範圍縮小到遼南那一小片地區,這根本就不是哪個神仙暗示的結果。短期和臨震預報的成功,離不開中期預報的正確。而恰恰是這一點上,中國地震預報科學工作者在數年間作了大量艱苦細致、具有很高學術價值的研究。

輝煌決不是偶然的。

應當留下這段曆史,包括某些極其重要的文獻。輝煌是真實的,正如日後的灰暗也是真實的一樣。這是科學走過的路。它會告訴人們:對於海城地震和唐山地震的追蹤,是同一部大書的緊密相連的上下篇;區別隻在於前者的結局是喜劇,而後者的結局卻是悲劇。是同一批活生生的人,先後承受了巨大的歡欣和深重的折磨。

在各種文獻上,“渤海”危險區總是和“唐山”危險區相提並論。

1967年3月27日,河北河間發生六點三級地震,造成的損失並不算大,但是北京和天津明顯有感。這是非同小可的警告!國務院總理周恩來發出指示:“要密切注視京津地區地震動向。”並責成有關部門部署北京、天津、唐山、渤海(“京津唐渤”)地區的地震工作,把該區列為重點監視區之一。李四光教授也感到了迫在眉睫的危機。這位偉大的地質力學家的銳敏的眼睛,早就注意到整個新華夏構造體係正在活動。他從東西向構造的活動特點出發,強調要對唐山地區的灤縣、遷安一帶做些觀測。

1969年7月18日,渤海又發生七點四級地震。這樣,邢台地震之後三年多的時間裏,華北北部連續發生了三次大於六級的強震,其發震地點有逐步向北東方向遷移之勢。真正的有識之士已經警覺到華北大地進入了不尋常的躁動期。

中國地震界一批年輕有為的科學工作者,瞪大雙眼在搜索著可能發生的強震。

有人的搜索方式似乎十分奇特。1972年炎夏酷熱,北京市地震隊科研人員耿慶國在去平穀馬坊地震台的路上口渴難忍,向一位老農買西瓜。閑談中,隻聽見老農長歎一聲道:“俗話說,大旱不過陽曆五月十三,可今天都陽曆六月十五了,天還未下透雨,唉,今年吶,大旱是旱定嘍!”

老農說:“我活了六十七年,還沒有趕上像今年這麽旱的,這可是個大旱年喲!”聽到幾十年不遇的大旱已成定局,耿慶國不禁心中一跳:他頓時聯想起河北邢台地震和雲南通海地震震中區的老鄉都反映過震前大旱的說法。他很擔心:1972年已成定局的包括首都北京在內的大旱區,是否也是將要發生強震的一種前兆表現?是否意味著會發生危及華北北部、特別是京津地區安全的強震?出自對國家和人民的責任感,他給自己提出了一個緊迫的研究課題:研究1972年大旱與未來幾年華北強震活動的關係!

當他在張秀臣協助下搜集到有關氣象資料時,他驚呆了:1972年,華北及渤海北部大旱區麵積達一百一十三萬四千平方公裏。當時廣播裏幾乎也天天能聽到關於“抗旱”的報道,山西的大寨人提出的口號恰恰是:“沒見過的大旱,沒見過的大幹!”

“沒見過的大旱”,是否在預示一場沒見過的大震呢?耿慶國一頭紮入“旱震關係”的研究之中,他翻閱大量的資料,繪製圖表,常常徹夜不眠……他的研究得到了馬宗晉的堅決支持。

1972年11月在山西臨汾,董鐵成主持召開了全國地震中期預報科研工作會議。耿慶國做了旱震關係報告,提出了他的發現:六級以上大地震的震中區,震前一至三年半時間內往往是旱區。旱區麵積大,則震級大。在旱後第三年發震時,震級要比旱後第一年內發震增大半級。他強調指出:華北及渤海北部1972年出現了幾十年不遇的嚴重幹旱,這是一個發生兩組七級大地震、甚至可能發生一組八級強震的旱區麵積。華北及渤海地區1972年大旱,與1965年和1968年那兩次大旱情形相似。而1965年大旱之後,發生了邢台七點二級地震;1968年大旱之後,發生了渤海七點四級地震。

1974年上半年,另一些地震工作者也通過小震活動、地形變測量、重力測量、水氡觀測、地磁和海平麵變化等方法,發現華北及渤海地區的若幹異常情況。

地震的危險在逼近!

1974年5月31日,耿慶國在西頤賓館北館五單元北京市地震隊所在地再次重申中期預報意見:

1972年大旱後的一至三年或稍長時間內,在華北及渤海地區,特別是遼寧、河北、山西、內蒙古四省區旱區範圍內,可能會發生七級以上大地震。

若在1975年以後發生地震,則震級可達七點五級至八級左右。

他提出:

1972年華北及渤海大旱區的特旱帶為:遼南的錦州─岫岩一帶、河北唐山地區以及河北山西交界的石家莊─邢台─太原─忻縣一帶。

對上述特旱帶及其附近地區(1974至1976年)發生七級以上強震的危險性必須認真重視。

耿慶國呼籲:

請有關方麵切實加強京津唐張地區和華北及渤海北部地區的抗震防震和群測群防、專群結合的測報工作,特別要時刻警惕可能發生的波及北京、天津、石家莊、太原和沈陽的震級在七級以上,甚至在七點五級以上強震的危險性,幾百天之內強震就有到來的可能!!!

在北京市地震辦公室主任傅瑞峰的大力支持和安排下,1974年6月4日,北京市科技局黨委常委白介夫、田夫、鄭林、潘梁四人用整整一個上午時間,專門聽取了耿慶國所做的《關於我國華北及渤海地區1972年特大幹旱提出的旱震關係中期預報意見的基礎依據和分析結論》的匯報。白介夫說:我們科技局黨委堅決支持耿慶國的中期預報意見,這是有科學依據的。幾百天之內,華北及渤海北部的一些地區就有可能發生七級半大地震,這是一樁大事。要立即把旱震關係中期預報意見向國家地震局和胡克實匯報。

1974年6月7日至9日,由領導小組組長胡克實主持,國家地震局在一片報警聲中召開了華北及渤海地區地震形勢會商會議。會議給國務院的報告稱:

會上對華北及渤海地區的地震形勢,進行了分析。多數人認為:京津一帶,渤海北部,晉、冀、豫交界的邯鄲、安陽一帶,山西臨汾盆地、山東臨沂一帶和黃海中部等地區,今明年內有可能發生五至六級地震,內蒙的包頭、五原一帶可能發生五級左右地震。

其主要根據是:

京津之間近來小震頻繁,地形變測量、重力測量和水氡觀測等都顯出較集中的異常。

渤海北部有四項較為突出的異常:全縣的水準測量前幾年變化很緩慢,年變化率僅零點一一毫米,但1973年9月以來,累計變化量卻達二點五毫米處;大連出現二十二伽馬的地磁異常;渤海北部六個潮汐觀測站,1973年都測出海平麵上升十幾公分的變化,為十幾年來所未有;小震活動也明顯增加。

晉南臨汾盆地近年出現地震波速異常。晉、冀、豫交界區和黃海中部小震活動都有所增強。魯南臨沂一帶1968年發生八點五級地震前,外圍地區地震活動頻繁,近年這個地區周圍又開始出現類似情況。

還有一些人根據強震活動規律的曆史情況及大區域地震活動的綜合研究,並考慮到西太平洋地震帶和四五百公裏深源地震對華北的影響,認為華北已積累七至八級地震的能量,加之華北北部近年長期幹旱,去年又出現建國以來少有的暖冬、冷春,幹濕失調的氣象異常,提出華北有發生七級左右強震的危險。但是也有人根據地球轉速去年開始變快,和以往在此情況下華北很少發生強震,以及華北強震依次發生的時間間隔一般較長的情況,認為華北近年不會發生大於五點五級地震。

為了落實毛主席“備戰、備荒、為人民”的偉大戰略思想,貫徹執行中央關於地震工作“以預防為主”的方針,接受江蘇溧陽和雲南昭通連續發生破壞性地震的教訓,雖然會議對北方一些地區發生強震的分析不盡準確,但要立足於有震,提高警惕,防備六級以上地震的突然襲擊,切實加強幾個危險地區的工作。

會議決定:“加強有關地區的協作。成立京、津、唐、張和渤海地區兩個協作組,京、津、唐、張協作組由北京、河北、天津的地震部門、地球物理所、地震地質大隊、地震測量隊組成,暫由國家地震局負責;渤海地區協作組由遼寧、天津、山東的地震部門組成,會議推定由遼寧負責。協作組應及時交流情況,大力協同,密切配合。”

1974年6月29日,也就是海城地震發生前八個月,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下達國發〔1974〕69號文件,將國家地震局的報告轉發給京、津、冀、晉、蒙、遼、魯七省(區、市)。文件稱:

做好地震工作是關係到保衛社會主義建設和人民生命財產安全的一項重要任務,望你們在搞好批林批孔活動的同時,貫徹執行中央關於地震工作要“在黨的一元化領導下,以預防為主,專群結合,土洋結合,大打人民戰爭”的方針,把地震管理部門建立和健全起來。切實抓好地震專業隊伍和群測群防運動,加強防震抗震工作。

在國務院〔1974〕69號文件下達後兩年多的時間內,華北及渤海地區的大地震活動確實空前地活躍起來,七省市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了強烈地震的襲擊或波及,相繼發生了1975年2月4日遼寧海城七點三級地震、1976年4月6日內蒙和林格爾六點三級地震和1976年7月28日河北唐山七點八級、灤縣七點一級地震。海城七點三級強震和唐山七點八級強震、灤縣七點一級強震,恰恰是發生在渤海地區和京津唐張地區這兩個協作組的工作範圍內。

曆史證明,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1974〕69號文件的巨大功績是不可抹煞的。

人們完全沒有必要因為唐山地震臨震未能預報,而輕率地否定“海城預報”在科學史上的價值,如同因為海城地震曾經預報,而把地震工作者圍繞唐山地震的預報所作的一切努力一筆勾銷一樣。從國務院〔1974〕69號文件中,誰都能看出,地震工作者早已把唐山套在他們的瞄準鏡內,應當說唐山地震的中期預報是成功的,隻是他們在臨震預報的決斷上最終失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