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地震之後,一大批地震工作者的歡欣鼓舞的情緒似乎消失得很快。他們幾乎全都被一個問題困擾著:海城七點三級大震,是否標誌著自邢台地震以來華北地震活動的一個“**期”的結束呢?

華北。謎一般的華北!

在漫長的地質曆史時期中,地球上部已變得破碎不堪,像一件古老的陶器,表麵布滿了裂紋。無數碎片構成一個地殼,華北地塊便是這其中的一片。它的西界為賀蘭山─六盤山構造帶,北界為陰山─燕山構造帶,南界為秦嶺─大別山構造帶,東界在海中。這些構造帶附近常有從地幔侵入的超基性火成岩係、複雜的變質岩係和規模巨大的褶皺斷裂係統。那裏既是構造活動帶,又是各種地球物理場的異常帶,也是地震的活動帶。在太平洋板塊、歐亞板塊、印度洋板塊三者相對運動的控製下,華北這一塊“碎片”常常處於不平靜的狀態。

但是現在呢?

海城之後,還有沒有大震?

觀點(1):華北強震依次發生的時間間隔一般較長,華北大地該平靜一陣子了。倒是中國西部更值得注意:從1969年到1974年,已連續發生雲南通海、四川爐霍、雲南昭通三次七級以上大震。應當更警惕西部的危險性。

觀點(2):海城地震後,華北地區的許多異常現象並未消失,大震的危險性依然存在!

這是一場極為正常的學術爭鳴。誰都擁有一定的科學依據,誰又都沒有充足的理由說服對方。一個旁觀者,事先要想為雙方輕易地作出裁決是既荒唐又淺薄的。當時誰也不能看穿地殼下的這一切奧秘。鬥轉星移,即使現在,這些自然科學家有時仍多少像一個占卜者,於一片茫茫之中去掐,去算……

常常,他們就像總在秒針的噠噠聲中過日子。

然而,時間,構成這段曆史的最客觀的時間,究竟是怎樣度過的呢?

史料摘錄——

1976年1月28日──距唐山地震半年

國家地震局向國務院上報《關於京、津、唐、渤、張地區1976年地震趨勢的報告》。

報告稱:我局於1975年12月15日至1976年1月9日在北京召開了海城地震科技經驗交流和1976年全國地震趨勢會商會議。會議認為,當前我國正處在地震活動的**階段,估計近一二年內大陸地區有可能發生七級以上的強震。目前有較多異常顯示,可能發生較強地震,需要重點加強監視的地區為:(1)滇西北及川藏交界一帶;(2)四川、青海、甘肅交界的四川鬆潘─茂汶一帶和青海的花石峽─都蘭、烏蘭一帶。有發生五至六級地震背景的地區為:(1)京津唐渤張地區;(2)皖北、蘇北、魯東、豫東一帶。

會議認為:“京津唐渤張地區今年內仍然存在發生五至六級地震的可能,但目前尚未出現明顯的短期和臨震異常。”“從目前地震活動和前兆異常的空間分布來看,唐山與朝陽之間和京津之間兩個地區尤應加強工作……。”

報告提出急需采取的措施和建議,第一條就是“繼續貫徹國務院〔1974〕69號文件的精神”。

1976年3月3日──距唐山地震四個月零二十五天

國家建委召開兩市(京津)一省(河北)和國務院各部地震工作會議,介紹了地震形勢。國家地震局分析預報室京津組組長汪成民到會做業務報告,解釋京津唐渤張地區年內可能發生五到六級地震的預報。他說:“目前還沒有出現短期和臨震現象,比較具體的時間和地點還不明確,因此馬上動員群眾采取臨震的具體措施還不是時候,但防震抗震工作一定要抓緊。”

1976年4月6日、22日──距唐山地震一百一十三天、九十七天

6日、22日,在內蒙古和林格爾和河北大城先後發生六點三級和四點四級地震。震後,華北地區某些在海城地震後依然存在的異常現象消失。

這兩次地震使地震工作者陷入了極大的惶惑。

1976年5月11日──距唐山地震七十八天

國家地震局在北京軍區招待所召開分析預報人員緊急碰頭會,分析和林格爾和大城地震後京、津、唐、渤、張地區震情。

不同意見仍在延續。

觀點(1):這兩次地震使那些令人不安的異常已經“交代”了。海城地震後華北發生大震的可能性已經基本排除。至少,蘊藏在地殼內的應變能量已經有相當一部分得到了釋放。有人提出,國務院〔1974〕69號文件中的華北有震的估計可以宣布到期撤銷。

觀點(2):對京、津、唐、渤、張地區的異常,用內蒙六點三級地震來解釋,方位似乎偏西;用大城四點四級地震解釋,震級又似乎太小。並且,他們注意到京、津、唐地區在四月間新出現的“寶坻地電”、“昌黎地磁”、“灤縣水氡”、“香河水準”等四項異常。

持以上兩種觀點者一致認為,目前尚未出現較強地震的臨震跡象。倘若近期有震,震級不會太大,約四至五級,地震要注意渤海西部及其沿岸地區。

對於更長時間的趨勢,會議決定在八月間另行開會會商。

為準備下次會商,會議從技術方麵布置了五項工作,中心精神是要各單位提出對趨勢的估計。

1976年5月29日──距唐山地震六十天

雲南龍陵發生七點四級地震。國家地震局分析預報室主任丁國瑜趕赴地震現場工作。

專業人員又一次感到情況緊迫。幾天後,當四川大邑出現一些異常情況時,國家地震局分析預報室副主任梅世蓉奉命風塵仆仆趕赴西南。

1976年6月21日──距唐山地震三十七天

國家地震局分析預報室劉德富根據氣象資料分析,發現唐山地區出現1969年渤海七點四級地震前的類似氣象現象。中國東部形勢也日益微妙。

1976年6月26日──距唐山地震三十二天

國家地震局分析預報室黃德瑜根據小地震活動分析,認為渤海西岸有問題。

1976年7月5日──距唐山地震二十三天

北京市地震隊耿慶國發現北京地區一周來的氣象要素中,出現四項異常:

日降水量──6月29日突破曆年同日降水量的最高值;

日平均氣溫──6月30日至7月4日連續五天突破曆年同日平均氣溫最低值;

日最高氣溫──7月1日和7月4日分別突破曆年同日最高氣溫的最高值;

日最低氣溫──7月3日、4日連續兩天突破曆年同日最低氣溫的最低值。

隻有日平均氣壓這一項指標還沒有出現異常。耿慶國認為,隻等低壓指標突破,就可能進入臨震狀態。他立刻趕赴唐山、天津、廊坊收集氣象資料。

1976年7月12日──距唐山地震十六天

似乎又是一次“蓄謀”中的戲弄,一次“地震會議”的會址,竟然選在唐山。據國家地震局幹部周英誌回憶:12日,出席京、津、唐、渤、張地區群測群防經驗交流會的代表陸續到達唐山。到火車站接站的工作人員,手舉“地震會議”的木牌,引起了過往行人的注意。

“怎麽?唐山要地震?”人們紛紛詢問。

“沒的事!我們交流經驗……”

同日,國家地震局黨的領導小組召開“批鄧反右”會議。會議的中心議題是批判領導小組組長胡克實。會議形成的上報科學院的緊急報告稱:“胡克實一貫緊跟劉少奇、鄧小平,推行修正主義路線,這次又大刮右傾翻案風,他的問題的性質是正在走的走資派。……鑒於此,已不宜再主持局黨的領導小組的工作,應免去領導小組組長的職務,檢查交代問題,接受群眾批判。”

在江青、張春橋、王洪文、姚文元一夥搶班奪權的滔滔濁浪中,國家地震局也沒能成為安定的綠洲。三裏河的大樓和中國的無數大樓一樣,充滿令人窒息的“政治空氣”。

1976年7月13日──距唐山地震十五天

北京市地震隊已有華祥文提出京、津、唐、渤、張地區地震活動性異常、耿慶國提出旱震關係和短期氣象異常、李宣瑚提出該區水化學氡含量異常、陳克忠和劉惠琳提出京郊大灰廠形變異常,以及其它人提出京、津、唐、渤、張地區地磁場總強度異常、地下水位異常和地電異常,累計七大異常!

當晚,北京市地震隊在隊長邢景孟的安排下,由業務組組長魯連勤和副組長張國民出麵向北京市科技局黨委書記白介夫匯報。白介夫指示:要以臨震姿態投入工作,並立即把震情危險性向國家地震局做匯報,聽聽國家地震局的看法……

1976年7月14日──距唐山地震十四天

北京市地震隊發出工作簡報第二十九期《關於加強當前京區震情監視的意見》。

簡報稱:“北京及其周圍地區應力場正在增加,從今年下半年起,發生五級以上地震的趨勢背景正在加強。在當前的地震形勢下,為完成保衛毛主席、保衛黨中央、保衛偉大社會主義祖國首都的光榮政治任務,按照(北京市科技局)黨委指示,我隊全體同誌必須緊急動員起來,高度警惕當前地震前兆的發展和變化,用臨震的姿態密切注視京區的地震動向。”

同日,國家地震局汪成民接到北京市地震隊張國民的電話。張國民匯報了北京隊的“七大異常”,並要求國家地震局分析預報室立即安排時間聽取詳細匯報。汪成民經請示已從四川回京的梅世蓉副主任和局領導,答複張國民:“要求給一周的時間,以便國家地震局分析預報,並派人到天津、唐山等地了解一下那裏的異常情況,再聽取北京隊的震情匯報。”聽取匯報時間定為7月21日。

同日,地震地質大隊依據京區各台站地應力突跳異常,提出短期預報意見。

1976年7月17日──距唐山地震十一天

唐山。“群測群防經驗交流會”會場。

剛剛趕到那裏的汪成民要求在會上作震情發言,會議主持人查誌遠因“日程安排較緊”而未同意。汪利用休息時間召集部分代表座談。他的談話要點:(1)近來情況較多,大家要注意。我們注意的重點是唐山、灤縣一帶。(2)目前我們了解到的臨震突變異常不多,希望大家提供。

汪成民向代表們散發了三百多份調查表,要求大家填畢寄國家地震局。表格樣式為:

省縣(台)填表日期

地點

手段

條件

76年以來出現過幾次突變異常?

(時間、幅度、特點及原因分析)

(這些表格,國家地震局在唐山地震前大都沒有收回。地震後一二日,有表陸續寄到。)

7月17日,北京市地震隊分析組地應力組根據地應力手段出現的異常,提出7月17日至23日,在北京八寶山、紫荊關斷裂帶有四級左右地震,北京外圍鄰近地區有六級左右地震。同日,北京市地震隊平穀馬坊地震台張秀臣也提出該台觀測資料出現短期異常。

1976年7月21日──距唐山地震七天

國家地震局分析預報室未能如期於此日聽取北京市地震隊震情告急匯報。

張國民打電話給國家地震局分析預報室。梅世蓉認為自己掌握的情況還不多,提出待赴唐山了解異常情況的汪成民從唐山返回後再進行會商。時間定在7月26日。

1976年7月22日──距唐山地震六天

汪成民回京。

唐山之行並沒有發現更多的臨震異常,還沒有充足的依據,發出京、津、唐臨震預報。

鑒於國家地震局黨組正忙於政治運動,很少過問業務工作,汪成民等人將震情抄出,貼在局長劉英勇辦公室門上。

其一:

趨勢預報:

1.北京隊:

今年下半年,發生大於五級地震的趨勢在增加,今後地震活動可能將轉移到北京地區,要緊急動員,用臨震姿態注意本區地震動向。

2.天津隊:

大於五級的背景仍然存在,7月份在天津以東及渤海可能有四至四點五級地震。

3.地球所:

京津附近,似在孕育較大地震,特別是10至11月,要注意監視。

其二:

短期預報:

1.河北隊:7月15日前後,紅山、滄州、德州>四點四級。

2.地震地質大隊:7月6日、7月20日或8月5日前後,集寧─繁峙─張家口或寶坻─樂亭─渤海,五級左右。

3.海洋局情報所:7月20日至10月20日,張家口─秦皇島─滄州,三點五級到四點八級。

4.地震測量隊:7月23日至7月31日,京西北(大同至河北、內蒙、山西交界)或京東南,四點五級左右。

1976年7月23日──距唐山地震五天

北京地區日平均氣壓九百九十一點九毫巴。這既是自1951年以來這一天日平均氣壓的最低值,也是自1976年1月1日以來二百零五天中逐日平均氣壓的最低值。耿慶國從震例中歸納的“短期臨震氣象要素五項指標”,在北京地區已全部完成。

1976年7月24日──距唐山地震四天

國家地震局分析預報室為準備與北京隊會商,召開會商準備會。到會者談及各種異常,梅世蓉副主任聽得十分仔細,但會上沒有提出結論性意見。大家認為,須待與北京隊會商後決定。

同日,北京市地震隊也召開會商準備會,會議在緊張的氣氛中進行。幾位專業人員根據各自的監測手段,提出短期預報的看法。

華祥文:7月底8月初,京、津、唐、張地區將發生五級以上地震。

張閔厚:依據磁情指數異常,發震危險點是1976年7月26日“±”兩天,將在京、津、懷來、唐、渤、張地區發生四級以上地震……

耿慶國:你如果能把預報震級提到五級以上,我就將敢報包括北京、保定、張家口地區在內的京、津、唐、渤、張地區馬上會發生六級以上地震,時間是1976年7月29日之前!

李宣瑚:7月底8月初,將在京、津、唐、渤、張地區發生五級以上地震。

業務組副組長張國民最後說:由於我隊掌握各種異常情況都已及時報告國家地震局,正式的預報意見,可在兩家會商後再定。

當晚收到通縣西集地震台廖官成報來的意見:7月27日前,北京附近二百公裏範圍內,要發生五級以上地震。

1976年7月26日上午8時許──距唐山地震四十四小時

國家地震局分析預報室一行十五人,由汪成民等人帶隊,前往北京市地震隊會商。

麵前的情況是:對於京津唐地區的發震可能,中期預報早已作出(以國務院〔1974〕69號文件的貫徹為標誌),中短期異常也已出現(以北京市地震隊“七大異常”為標誌),但是臨震預報──即有較為明確的地點、時間、震級的預報,尚難作出。

會商雙方一致認為情況嚴重,震情緊迫感是客觀的,也是空前的。但對京津地區如何報,感到不能輕率。尤其是北京。正如有人說的:“四川北部搞防震,已經鬧得不可收拾,停工、停產、疏散……京、津、唐地區再鬧一下怎麽得了?北京是首都,預報要慎重。”

問題的關鍵已很清楚:要立刻向領導匯報,不惜像海城地震前那樣,冒人心動蕩、停工停產的危險,公開發動群眾,大量捕捉臨震前兆,抓住了前兆,才能做出明確的臨震預報。

1976年7月27日上午10時──距唐山地震十七小時

在汪成民等人再三要求下,國家地震局副局長查誌遠、張魁三聽取分析預報室匯報。參加者有副主任梅世蓉,專業工作者汪成民、張郢珍、劉德富等人。

介紹震情的汪成民事先寫了匯報稿,他念道:“局領導:自七月份以來,京、津、唐、渤、張地區有些台站在原有的前兆異常中長期趨勢的背景上又有了新的發展。各有關單位的預報較多,調子較高。據統計,今年以來我們共收到對京、津、唐、渤的預報計四十八次,僅7月份就有十次,其中七次是7月中旬以來收到的。”

汪成民念了與貼在局長門前的“大字報”內容相同的一段文字,接著說:“如何處理京、津地區震情,是項十分重大嚴肅的政治任務……我們認為可能發生較大地震的背景是存在的,北京隊已提出自建隊以來最突出的異常形勢,但大家都同意何時發震要看臨震異常。我們已發了表格,但收到還不多。昨天收到廊坊水氡自記突跳異常的報告,這種手段在過去幾次大震中反映臨震較好,情況值得重視。我們要緊急動員起來,密切注視情況的發展,采取什麽措施,請領導趕快研究一下!”

軍人出身的張魁三副局長:“說了半天,你們的意見呢?你們分析預報室有什麽傾向性看法?……你們有沒有掌握什麽規律性的東西?……”

與會者無言以對。

會議由技術人員出身的地震局副局長查誌遠最後拍板:“鑒於目前科學院會議較多,這樣,一、你們拿出京、津地區的詳細資料。二、下星期準備一周,要圈出幾個危險區,然後派出隊伍去抓地震。三、明天派一輛車到廊坊,落實水氡異常。”

參加會議的主要人員都表示同意。

會議於中午結束,此時距唐山地震發震時刻隻有十五個小時了。

地震出版社出版的《1966─1976中國九大地震》一書中,第四頁上在談到唐山地震未能做出臨震預報的原因時,這樣寫道:

1976年7月28日唐山七點八級地震,造成二十四萬餘人死亡,這是本世紀來傷亡最大的一次地震。1976年初召開的年度地震會商會上,曾估計唐山─遼西地區有發生五至六級地震的可能,並建議加強該區的工作。五六月間河北省地震局曾派出唐山地震工作小組赴唐山調查,而且有幾人就在唐山大震中遇難。但為什麽未能像海城地震那樣做出臨震預報呢?這是因為,總的說,我們對地震規律的認識能力還很差,在工作上,我們認為可能還有以下幾點重要原因:第一,對基本形勢估計的錯誤。1975年海城七點三級地震後,在海城周圍幾百公裏的範圍內,近年內還會有七級以上強震發生嗎?雖少數人據地震活動和氣象異常,認為有大震背景,但多數人抱有懷疑。所以,雖然看到唐山─遼西一帶存在異常,也隻作為有五至六級地震的背景區加以注意。第二,4月6日在唐山市以西五百三十公裏的內蒙古自治區的和林格爾發生六點三級地震,震後京、津地區原有一部分異常現象消失,同時,天津西南大城4月22日還發生四點四級地震,相當多的人認為這些異常和這兩次地震有關。第三,地震前幾十天至幾天,震中區及其周圍沒有獲得大量的突發性異常的報告,也無前震,因此,未預計到地震會來得那麽快、那麽大。第四,京、津、唐地區的地震預報的發布,不可避免地要考慮到十分嚴重的社會影響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