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唐山大地震到“非典”疫潮

——2003年9月21日在香港中央圖書館的演講

先向在座的朋友說一聲謝謝,特別要向現在還站在門外大廳的朋友說謝謝。辛苦你們了!

我們一起經曆了SARS,經曆了一段刻骨銘心的曆史。我3月5號來到香港,整個SARS的**中間,我一直是在香港大學。如果有人問我,你自己印象最深的是甚麽?讓我告訴大家:

第一個印象是一首歌,我想在座的各位或許還能記得,香港有線電視新聞台在播送新聞時,常常出現一段過渡的音樂,這個音樂就是“WeShallOvercome”,我想你們一定記得,而且一定會唱這首美國歌。“我們要征服”,征服SARS,這是我第一個強烈印象。

我的第二個印象,也是一首歌。香港人給為了搶救病人而獻身的謝婉雯醫生送行的時候,成百上千的人在浩園唱起一首歌。我當時誤以為是一首基督教的歌,後來越聽覺得越耳熟,終於聽出來,它是中國的古典名曲《陽關三疊》。在香港,我聽見“WeShallOvercome”,也聽到《陽關三疊》。香港的中西合璧,令我感慨。

第三個印象,還是一首歌。大家知道SARS期間我們每天都要用消毒劑洗很多次手。有一個同學跟我講:錢老師,你知道嗎?洗手的時候你一定要唱歌的,唱甚麽歌呢?唱“HappyBirthdaytoYou”。她說:你一定要從第一句唱到最後一句,你把這首歌唱完,手就已經徹底消毒了。噢,原來香港的同學用這首《生日快樂》,讓消毒的過程盡善盡美,在麵臨生死的嚴峻時刻,香港人還有這樣的生活態度!

今天我想談談我個人和《唐山大地震》這本書。

很多人問我,當時唐山有很多人在現場,有作家,也有記者,為甚麽寫唐山大地震的使命會落到你的身上?確實,我有特別的機會。

唐山地震發生不久,我就去參加救災。我去時,口袋裏麵裝滿了紙條。很多很多的人,聽說我要去,把想要尋找的人寫在紙條上叫我去找。你知道那時沒有互聯網,沒有手提電話,唐山完全是消息隔絕的。口袋的紙條中包括我媽媽寫的。我家在杭州,媽媽托人打電話給我說,一定要去找你的蔣叔叔。蔣叔叔是我媽媽的老朋友。大家不知道能否理解,在當時的**中,很多的人都被抓起來、關起來。蔣叔叔在杭州很倒黴,被鬥爭,日子很苦,然後他就跟他的夫人──他的夫人是唐山人,他們在1975年的時候做了個決定,說,唉呀,杭州這個地方真不是個好過的地方,我們走吧,回唐山去。沒想到逃避了杭州的鬥爭,又遇到唐山的地震。他們是死是活?他們家還有兩個孩子,比我小,是我們的弟弟妹妹,他們怎麽樣?

一些熟人在條子上寫了人名,托我幫他們在唐山找人,我就拿著一疊條子到了唐山。除了隨身衣服,我帶了一些大蒜,還帶了黃連素,因為都說唐山特別危險,有傳染病,所以要帶藥。還有一瓶糖──那時候內地的生活非常苦,買糖都要憑票。我記得特別清楚,是一瓶椰子糖。因為有人說到唐山後你沒有飯吃的,我想沒有飯吃的時候我就吃一顆糖,也許能堅持。

可是哪裏能夠去找甚麽蔣叔叔、張叔叔?地震後的唐山已經沒有門牌號碼、沒有路了,隻有廢墟。一個人一生中如果見過唐山廢墟,你就知道,甚麽叫巨大的災變、人類的噩運。

說來湊巧,那天我跟防疫隊去了幾個醫療隊以後,正在跟人談事,突然聽到一個聲音特別耳熟,是蘇北口音,那不是我的那個蔣叔叔嗎?沒有那麽湊巧的,到了唐山才一天,我就意外地遇到蔣叔叔,我一下子就叫起來了,蔣叔叔見到我一下子就跑上來,他的表情是我一輩子不能忘記的,又是笑又是哭,然後,他語不成句,就到處指:你看你看,我們唐山都怎麽怎麽……我們倆一下子就緊緊地抱在一起。那時候我做的第一個反應是,馬上脫下我的軍裝給蔣叔叔穿上。

蔣叔叔是唐山市的民政局局長,“民政局”管理社會的救濟事務,比如說殘障人。因為有蔣叔叔,所以我一邊參加救災,一邊參加蔣叔叔的一些工作。他跟我講:錢鋼,你是喜歡文學的,你要多了解唐山的情況,我來幫你。他是一個局長,有一部汽車,甚麽汽車呢?又破又小的美國吉普,是戰爭年代留下來的破汽車。他有一個司機,他就讓司機載我到處去走、讓我去了解情況,讓我去了解那些盲人、聾啞人,他們怎樣度過地震以後的日子,特別是讓我跟他一起去送唐山孤兒。

很多人問,唐山地震是1976年發生的,為甚麽你的書是1986年才出版呢?問題就在這裏。在1976年,我在唐山經曆了許多事情,但是沒有要出一本書的計劃,也不可能。

在唐山地震時,地震的消息、地震中間的人民傷亡,是秘密。地震的時候在現場,如果有人帶一部照相機,那麽你就立刻會被警員抓起來,相機會被沒收。所以今天我們看到的很多地震的照片,它不是由當時的記者拍的,是科學工作者在日後去考察拍的。所以,大量的是同一類照片,叫做“地震造成的建築物破壞”,人呢?那些死去的人、受傷的人的照片呢?幾乎是找不到的。我花了很大的功夫,找到了一幅起重機從廢墟裏把死者搬出來的模模糊糊的照片。不知道是誰秘密地拍下來的,在當時那是犯法的。

當時我寫過一些詩,其中一首叫作《烙餅的大娘》。在走過唐山路邊的時候,看到一個老婆婆,在那裏烙餅,我心裏就想,好,我要寫一首詩,寫甚麽呢?寫這個大娘啊:她烙餅的麵粉是從山西省送來的,她的油是從山東省送來的,她的鍋子是從江蘇省送來的,她的鏟子是從浙江省送來的。我的意思是甚麽呢?你看,從大娘的這個鍋子裏麵,你看到了全國人民的“階級友愛”。這個想法固然也不錯,但是,當年像我們這樣的作者,一考慮問題,就會習慣地想,噢,我要寫一個東西,怎樣去歌頌我們的國家,怎麽去歌頌我們的黨,這是一個最基本的想法,除此而外,沒有更多。

所以說,最初的時候,不要說別人不允許你寫,你自己也沒有想過去寫後來這本《唐山大地震》。

從唐山地震往後三年、五年、八年,你們知道在中國是變化最大的一個年代,我們叫甚麽呢?今天叫作“改革開放”。它到來對我來說意味甚麽?對我來說,就是思維習慣發生了極大的變化。1984年,唐山地震快要十年了,一本雜誌向我約稿,題目是“一座城市的毀滅和新生”。他們是說,你看從前是一片廢墟,今天這個城市又重新建設起來了,蓋了許多新房子,在蓋新房子的時候,有一個建築公司表現得很好,它采取了一些改革的措施,發了獎金等等、等等。雜誌要我寫唐山在十年裏邊的變化,它的立足點,還是在要歌頌誰誰誰的功勞。

但是,這個時候是1984年,我的內心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我問自己,我為甚麽隻能用災難來襯托十年以後的成就,而不能直接去寫當時唐山人所受過的苦難呢?

我們常常說一句話叫“文學是人學”,但是如果不是到了80年代,我們不可能真正去寫人的苦難、人的命運、人的悲歡離合、人的柔弱、人的堅強。

我們不會忘記親身經曆的東西。我們曾經過著貧乏的物質生活,沒有人的尊嚴,不知道怎樣去尊重人、怎麽去愛人,在文學作品裏邊,你看不到人和人之間的愛。終於,經過思想解放運動,我們明白了,“人”是第一位的,我們要文學去反映“人”。這好像是一把鑰匙,到我拿到這把鑰匙的時候,我在唐山的日日夜夜,許多難忘的東西,跟泉水一樣噴發出來。

我在那裏不光是一個每天背藥桶去噴藥的防疫隊員,也不光是一個四處采訪的作者。因為蔣叔叔的孩子已經受傷送到了外地,我就到他們家裏,成為他們的“兒子”,跟他們一起經曆過所有的生活。先是住蘆席的篷子,天氣涼了,我們用解放軍的帳篷做起了新家;天氣更冷了,我們用磚頭臨時趕建起過冬的簡易房。沒有水,在街上消防車每天來,一家人發一桶水,要排隊的,甚至有時候要搶。沒有衣服,有時發救濟衣,可能一家人領一件衣服,可能大小還不合適。有的時候,沒有米,沒有麵,就上街去領。這就是災民的生活。

唐山的災難,影響非常深遠。一直到今天,它的後遺症還存在。很多人記得的唐山,遠遠不止於我所看到的唐山。不久以前,我看到一個浙江的官員,他說,噢,你是寫唐山的,我一看到你就想起一件事。他從前是軍人,在中越邊境的老山打過仗,當時是個連長。他說,在老山的時候,上麵分配來一個年輕的軍官。老山那地方當時到處是地雷,非常危險。新分來的這個軍官,就一步不離地跟著他,他對新軍官說,你幹甚麽總跟著我?新軍官說,連長啊,我要跟你說句話,我是唐山人,我家就剩了我一個了,地震的時候,他們全死了……我有點怕。一天,這個連長帶著他,通過一段非常危險的地方,突然,就聽他叫了一聲,回頭一看,人沒有了。出了甚麽事情?原來路很滑,他一下子滑到了山坡底下去了。就聽到山坡底下,“轟,轟,轟”,一連串的地雷爆炸了……。原來這也是一個唐山地震的孤兒!

我們的文學、我們的新聞,有責任去把人類的痛苦如實地記錄下來。我從事過中國自然災害史的研究,在一些科學家和作家、記者朋友的共同幫助下,我參與主編了一部叫作《20世紀中國重災百錄》的書,我們的口號是:“為了遠離災難,我們走近災難。”我們要把1900年一直到1999年,一百年間中國發生的災害,一個一個搞清楚。

我們現在這個地方,離銅鑼灣很近,大家知道銅鑼灣那片海就是避風塘。大家試想一下,如果在香港發生一次有成千上萬人遇難的自然災害是甚麽景象。這就是在1906年9月18號的台風。香港早在1882年已經開始掛風球報告台風消息了,但是偏偏1906年的台風毫無跡象,甚麽跡象都沒有,一個外國神父還駕船,在青衣一帶傳道呢!突然台風到來,造成極大的傷亡,當時銅鑼灣的船都打成了碎片,銅鑼灣避風塘全飄滿了碎船的木板,人可以在避風塘裏的碎船板上走來走去,災情如此慘重,一萬人傷亡。

除了唐山大地震,中國還發生過很多傷亡慘重的災害。在唐山大地震僅僅一年之前,還發生了1975年可以稱之為世界最大的水庫垮壩慘案。由於淮河大水,兩個特大水庫、十幾個中型水庫、一百個小型水庫同時潰決,河南駐馬店地區完全是一片汪洋,有一個縣全部沉沒在水底,京廣鐵路停車一百多天,巨大的火車車廂都被衝到幾十公裏之外。

20世紀在中國還發生過多次類似SARS這樣的疫潮,比如說1910年,清朝末年,發生了東北特大鼠疫。那次鼠疫跟這次SARS有很多相似的地方。首先動物傳給人類,第二是飛沫傳染疾病,第三是肺科的疾病,第四是沿交通線迅速地擴散,第五造成嚴重的地區性恐慌,第六是跨國界的,俄羅斯和中國都發生問題,第七是政府采取了隔離措施。很多事情非常的相似。最後全世界在中國召開了萬國鼠疫大會,不簡單的。

大家知道,1988年上海發生了“甲肝”——甲型肝炎,這個“甲肝”,跟這次的SARS也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它在時間上非常相似,元旦開始出現,春節形成**,春天爆發,然後又突然消失。當然,有一點不同:肝炎是人類有認識的,有疫苗可以防範。但是1988年的這麽大的一場肝炎,發病的高峰每天有一萬個病例新增,上海的醫院根本沒有充足的病床可以供病人住院。這次“甲肝”總共導致四十萬人染病,引致四十多人死亡,肝炎啊,直接死亡四十多人。大家再想一想,在物質貧困時代,中國人,得肝炎是得不起的,喪失勞動力啊,但是,我要告訴大家,今天你要在報紙上去尋找它的數據,你會找不到,輕描淡寫,沒有多少。

我們來說一說這次的SARS。熒幕上是我的朋友——《中國青年報》的記者賀延光,在SARS中間拍的一幅照片。賀延光拍了幾千幅有關SARS的照片。談到中國對於SARS的報道,賀延光說,災害就是災害,死亡就是死亡,為甚麽我們的報道裏,你看不到這種死亡的真相?這樣賀延光就拍下了這張照片:一個病人剛剛死去,旁邊是一個無奈的醫生。

大家知道4月20日衛生部長張文康、北京市市長孟學農下台了。下台了以後,在北京的報紙上,前一時期的寂靜無聲,變成了震耳欲聾的“非典”的報導。4月23日這一天,《中國青年報》的頭版,在“非典時期的怕和愛”專欄登了一篇文章,是一個北大學生她的來信。我把這個來信給大家念一遍,它的題目叫《請為我的父母祈禱》。這個大學生的文章說:

4月21日晚,父母把我叫回了家,吃飯時他們告訴我,他們所在的醫院,已經被北京市衛生局指定為SARS專門接收醫院了,一個星期之內將清空所有的病人,集中所有的醫護人員,專門救治“非典”病人。他們叫我回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件事。並讓我帶夠衣服和錢,叫我以後不要回家了,他們也會被封閉在醫院,不能出來,甚麽時候能出來,也是未知數。聽到這個消息,我感到晴空霹靂一般,當時不知說甚麽好,半天說出一句:你們會不會感染上?可是誰都知道,趕上這事的醫生的感染率是相當高的。我想讓他們辭職不幹了,我說,以後我上班養活你們!父母隻是笑笑,說我孩子氣。由於他們都在一個醫院工作,所以可以享受隻去一個人到醫院的待遇。(就是她父母同在一家醫院,就可以一個人去SARS病區,一個人不去。)當我要求他們隻去一個人時,他們幾乎同時說:“我去!”父親說,他是一家之主,有責任承擔這個危險;而母親說,如果隻有一個人去的話,那就是她去。他們就在飯桌上就這麽平靜地爭著,而我的心就像被刺破了一樣,我不相信我的家有一天會要麵臨這種生死抉擇。他們讓我決定誰去,我快要哭出來了,感到極度的無助和傷心,我喊著:“無論你們誰染上,咱們這個家就算要完了!你們誰也不許去!”最後母親慈祥地看著我,說了一句我一想起來就要流眼淚的話:“你以後會有你自己的家庭的,你已經長大了。”母親說這句話時那慈祥平和但又不容置疑的口氣,讓我心碎欲裂:“我和你爸爸這麽多年的夫妻了,誰去都不放心,就像你現在不放心我們一樣。所以叫你回來之前,我們已經決定了,兩個人都去。比起那些孩子還小的同事,我們感到幸運多了。”此時我的叫喊、我的眼淚已經無濟於事,我感到從未有過的絕望,我又一次求他們放棄這個工作,不要去,我現在打工掙的錢三個人夠用了。父親說,他做了三十多年的醫生,在這種國難當頭的時候,決不能愧對“醫生”這個稱號,這是最起碼的職業道德。我不知道怎麽辦了,坐在那裏傻傻地發呆。電話響起來,是父親醫學院的同學聽說了這個消息,打電話來問候。父親還在電話中說,要是他“光榮”了(內地的話就是說如果他遇難了),就是他們這個班第一個為醫療事業獻身的人。母親安靜地給我收拾東西,我本來每周都回家,但這次,他們給我帶夠了換洗的衣服,我隻能這樣回學校了。一想到我不知甚麽時候才能回家,才能見到我的父母,我就淚如泉湧。街上各色各樣的行人,有的跟父母一起出來,去超市購物。我想我的家本來也同他們是一樣的,我的父母下班後也會去超市,去菜市場討價還價,他們本來不是甚麽崇高的偉人,他們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隻是這個時候他們忠於自己的職責而已。我多年來養成的玩世不恭、叛逆不羈,在瞬間土崩瓦解。我多想再聽我媽媽的嘮叨,而不是從今天起為他們擔驚受怕,有家不能回。我現在真的不知怎麽辦才好,回到實驗室坐在計算機前發呆,每到吃飯時就忍不住流眼淚。我親愛的朋友,請為我的父母祈禱,祝他們平安好嗎?這也是我現在唯一能做的,謝謝你們,祝你們和你們的父母都健康。

從唐山地震,到這次SARS,我想說,“人”這個字,終於在我們麵前樹立起來了。盡管我們付出了非常大的代價,盡管SARS的消息一度被封鎖、被阻隔,然後導致了非常大的悲劇,但是4月20號,當衛生部長、北京市長下台之後,你看我們的報紙,包括黨報,終於可以堂而皇之把“怕”、把“愛”放到他們的頭版。這就是時代,這就是曆史。真的,如果一個人他連怕的權力都沒有,你怎麽期望他去愛?如果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壓抑他的恐懼、壓抑他的怕,這個怕,隻能變成一種恨。

因為時間的關係,我的談話隻到這裏。然後,我很願意和大家繼續討論大家所關心的任何問題。

問:大自然的災害和疾病給人帶來很多災難,有人可以勝出,是否真的解決一切,還是會有更嚴重的後果呢?

錢鋼:唐山地震後,我們都佩帶一個徽章,上有四個字:人定勝天。“人定勝天”,不是“人一定能勝天”的意思。可是在很多年裏麵,我們都說,我們能戰勝這個“天”。我想在上世紀末的時候,我們人類對於自己的能力充滿了信心,尤其是當互聯網出現了以後,甚至是非常的驕傲。但是21世紀初,我想人類變得冷靜多了,有許多未知的東西,SARS來得快,去得也快,我們說SARS是被我們戰勝的,言之過早啊!我想,人類永遠不要去說我們要去戰勝自然,我們隻能說,我們跟它和諧相處,我們去理解它、去了解它。

問:你如何說服死難者的家人接受你的訪問?寫完《唐山大地震》之後會否對生命有另一種看法?

錢鋼:這個朋友的問題,是站在今天來說的,為甚麽呢?在今天SARS中間,我們如果去采訪SARS死難者的家屬,是很敏感,是需要特別慎重的一件事情。但是我要告訴大家,在唐山大地震的時候,采訪死難者的家屬,決不像今天這樣的敏感,需要謹小慎微。在那樣的一個年代,充滿了鬥爭,充滿了仇恨,真的,人比較粗糙,我們也可以說是堅強。事實上,當年許多唐山人談到死亡的時候,是很平靜的,而且由於死亡的人數太大了,幾十萬人,身邊到處都是死亡者。所以這個問題在當年唐山,不是一個問題。在今天SARS的時候,一定是一個問題。

從表麵上看來,我自己對於生命,可能有了更多的尊重,但實際上,這個東西是我本來就有的,我想我去送孤兒的時候,我對小孩子,對他們的那種情感是本來就有的。我想一個健康的社會,它是使人們這種與生俱來的這種善良,能夠健康地生長和發育,而不被壓抑,不是被變成另外一種東西。

問:究竟是人對社會災害影響大,抑或是天災對人的影響更為深遠?

錢鋼:我們講天災,離不開講人,有很多時候,災害的後果之所以如此嚴重,就是因為有人的失誤。還有一部分災害,本來不是甚麽嚴重的災害,但是某些人為了某些利益集團、某些政客的需要,他會利用這種災害的信息,會有的,所以這樣的,有的時候是人禍和災害、天災和人禍互為因果。

問:您剛才說的“人”的觀念開始出現在中國內地的文學,這代表日後的中國的新聞報道都會如此報道嗎?這是否中國新聞的一個新的裏程碑?

錢鋼:在SARS中間中國內地新聞的變化,談不上“裏程碑”。毫無疑問的,以人為本的思想,正在日益地深入人心。如果說在80年代,我們僅僅認識到人的重要性,那麽在今天就不僅僅是一個道德概念上的“人”的重要性的問題了。因為大家要考慮在這個社會的基本結構、在政府的功能、在社會的功能,這個社會的體係,這個社會的各種公共事物,比如說教育,比如說新聞,比如說衛生事業,它如何健康地發展,才能確保人的權利。不僅僅是一種呼喊,所以說來日方長。中國新聞報道剛剛開始。剛才說的4月23日,這位學生的擔驚受怕,可以放在《中國青年報》這份黨報的頭版,這隻是剛剛開始,為甚麽2月份不可以呀?我們就問這個問題。對不對?因為很多人還在說假話嘛!對吧,張文康還說:大家來北京旅遊,沒有危險嘛!歡迎你們來嘛!是不是?所以說,我們要考慮的是,如何用一個健康的製度來保障個人的權利,是這個問題。

問:請問自從發生唐山大地震後,你對中國政府在處理天災方麵有何評價,有甚麽地方需要做出改善?

錢鋼:毫無疑問,從唐山地震到現在的二十七年中間,人們對於災害的處理能力,我們叫危機處理能力,叫風險的管理,這種能力是開始增強了。但是,我們今天的防災救災體係,還有許多的工作需要做。這次公共衛生的漏洞大大地暴露出來了。SARS以後,CCTV專門去做了北京第一人民醫院的內部的調查,才發現,這是最好最好的醫院嗎?還有那麽多的漏洞需要解決。另外,我還要補充一點,SARS、地震和別的災害有一個不同,就是它的未知性。台風、洪水都有很多的明確的預兆,你都有很多很成熟的對付它的辦法;SARS沒有,沒有疫苗;地震,地震最可怕的是,甚麽時候要發生地震,全人類,不要說中國,不要說西方世界,也都不知道的,特別大的一個謎,人類對於地底下發生的很多變化,特別茫然。所以說,真的不能說大話,可能很多很多工作需要去做。

問:唐山大地震有大自然的警告,但人卻沒有察覺;而SARS在香港爆發前也是有的,但人呢,依然沒有發覺。這兩種情況有甚麽不同?

錢鋼:據我掌握的有限的信息,好像SARS出現之前是沒有預兆的,因為我們現在很難講在SARS之前,中國內地和香港出現的較大規模的流感是SARS的預兆,這沒有根據。但我可以肯定這個預兆是一定有的,因為人們倒過來去追溯它的時候,他想起來佛山的那個姓龐的是第一個病例,後來是深圳姓黃的廚師。SARS留下了太多太多的科學考題,它留下了非常大的一個考卷。SARS來得非常奇怪,走得也非常奇怪。地震的前兆,大家看《唐山大地震》的書裏麵,那麽多的前兆:雞飛狗跳、豬跳出圈,可是,你能拿這個前兆來應用於下一次地震嗎?比如說,你今天看見一隻狗,突然地狂叫起來,你就能向全中國發布:地震來了!這樣預告?這不可能!為甚麽呢?它沒有唯一性,我們說它沒有排它性,它不是唯一的信號。1996年的一天晚上,當年準確地預報過唐山地震的科學家,跑到我家,敲門說:不得了了!北京要地震了,要地震了!他說,你看,北京孔廟裏的井啊,水沒有了!還有甚麽地方的鳥啊,又跟唐山地震時一樣嘩嘩飛過去!又有蜻蜓跟蜜蜂怎麽怎麽飛。我真的相信要地震了,然後我把中央電視台的記者請到家裏來,然後開始采訪,說現在是7點36分,我們的地震工作者,在這談一談他的判斷。這天晚上,很多人都跑到外麵院子裏去,那天天氣真的是特別怪,特別的悶熱,那天晚上,我在院子裏走到夜裏二三點鍾,地震沒來!所以說,人類認識自然真的是“路漫漫其修遠兮”,非常長的一條道路。

問:你寫作《唐山大地震》時,你在主觀感情和客觀事實上,如何做一個平衡?怎樣才能確保報告沒有滲入過多的個人感情或者是思想?

錢鋼:《唐山大地震》的確滲入了很多個人感情或者思想,為甚麽呢,你要知道中國在那個時候,我們的新聞啟蒙還沒有開始,我們能夠把自己的感情不受壓製地宣泄出來,就已經是很難得了。在1986年寫這樣一本書,和當時中國內地讀者們的欣賞習慣是一致的,他們並不會覺得我的主觀過多。一篇作品,首先要有真感情、真思想,因為我們見過太多的假感情、假思想。先從假感情、假思想到真感情、真思想,然後才說更客觀、更冷靜。

問:由發生唐山大地震與SARS相比,你認為當權者做法有甚麽相同和不同?

錢鋼:唐山地震的時候,中國處在政治的地震期。政治也在地震,為甚麽呢?其實,毛澤東已經不能夠去管理這個國家,他已經病重了,就在唐山地震期間,他逝世了。但是呢?他形成的一整套的方法,是固定的。這個方法是建國以來形成的。唐山地震不能預報,有這樣那樣的原因,它最讓人感到扼腕歎息的就是,1974年地震工作者就已經指出了,在北京、唐山、張家口、渤海灣這個圈裏要發生大地震。1974年,而且形成了國務院文件,說這個地區要嚴密地防範大地震。這多可惜,就是說74年的時候就已經圈了這個地區,這個期間發生了幾次大的地震,最大的是遼寧海城的一個七級多的大地震。好了,這個大地震發生了以後,大家反而茫然了。等到北京又出現了很多跡象,北京周圍、唐山出現很多跡象的時候,科學工作者不能夠很大膽地做決斷,有一個原因就是離北京太近了,如果要預報,就意味著毛主席要搬家。可以理解嗎?這是非常大的問題。所以政治的壓力,使科學的預報變得非常的膽戰心驚。剛才我講過1988年的“甲肝”,其實有很多思路是一樣的,就是說社會要穩定,如果能不報就不要報,能少報就少報,但是關起門來要好好解決,你不能說關起門來不好好解決。醫院政府都下了很大的力氣,但是它基本的思路不是像現在我們看到的,就是說,要講信息公開、透明、流動。不僅是政府要發揮強有力的作用,社會,包括知識界,包括媒體,也要很主動地起來承擔責任。

問:你認為青少年應該怎樣看待中國文化?應該以甚麽樣的態度,麵對中國文化?

錢鋼:可能這位朋友在聽到我講《陽關三疊》的時候,勾起了這個問題。真的,我發自內心地講,香港有許多西方色彩,是中國內地所看不到的,香港有很多中國色彩,也是內地看不到的。我希望香港永遠地保持那種中西合璧的色彩,不要把它丟掉。為甚麽我聽到《陽關三疊》的時候,我會有那種感覺?這是這個民族沉澱了幾千年的情感。我們給一個人送行的時候,用這種“西出陽關無故人”的感傷方式,這是我們中華民族的方式。每一個民族都有自己的根深蒂固的東西,不要把它丟掉。

好,時間關係,很抱歉,有很多朋友的問題,我們來不及回答。謝謝你們,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