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遠遠地,那隻青鸞的身影又出現在天際。它雖然很害怕燼,但仍很不情願地落在了石台上。

它背上的人,匆匆躍了下來。

燼的眉峰忽然一震。

那竟然是汐。

她的麵容,在月光下是如此淒婉。

她一步步向燼走去,但她的終點,卻不是他。她緩緩跪下,將青鳥女王的屍體抱在懷中。一低頭,淚水紛紛落下,似是想令幹涸的軀體重新滋潤。

月光下,她的肩膀在不住抽搐,任由無際的悲痛在身體上恣肆衝撞。

燼心頭忽然湧起了一陣驚惶,他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錯得無法挽回,他手執著劍,心底變得異常迷茫。

汐緩緩抬起頭,看著他。她的淚眼,仿佛是夜空中的流螢,又仿佛天穹盡頭一顆明滅不定的星辰。

“我騙了你,其實,我真正的理想,不是找一種全部生靈都可以食用的食物,而是想為青鳥族找一種代替品,讓她們不用再嗜血。所以我才想收集所有人的血。我相信,一定是血液中藏著某種力量,讓她們這麽渴求。如果找出這種力量,用另外的方法複製出來,她們就不用再嗜血了。那時,她們就不再是人類的敵人了,不是嗎?”

她抬起頭,含著眼淚與希冀:“我們就不用再打打殺殺了,不是麽?誰也不用再消滅誰了,不是麽?”

燼很想回答她,她的哀婉讓他感到刺痛,恨不得這悲傷是淩虐在自己身上,而不是她。

但他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這個世界,青鳥族還有人族,幸福以及悲傷,正義以及邪惡,對他來講都是陌生的。隻存在上一世不可知的記憶,存在於自己的想象,或存在於雲殤的述說中。

他極力想去體會,卻始終感覺不到絲毫真實。

或許,隻有雲殤知道答案,他回去後一定要好好問問他。

他走到汐身旁,俯下身,想安慰她,卻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汐抬起頭,靜靜地看著他,臉上的希冀慢慢變成了失望。

她垂下頭:“或許你早就看出來了,我……其實不是人類。我的真實的身份,是青鳥族的王儲。我不叫汐,我的真名,是月汐。”

月汐,這個名字,一樣美麗——燼在心底對自己默默說著。

汐擦幹了眼淚:“你殺了我的母親,我本應該恨你的,但不知為什麽……”

她沒有說下去,隻是勉強笑了笑。“她隻是將你當成了是我,所以放鬆了戒備。否則,以她的力量,你已經死去一萬遍。”

“如今,我卻必須要回去,進入血池,成為下一任青鳥族的女王,擔當起全族興衰的大任。這是我的責任。我從小是個不聽話的孩子,不肯好好用功,卻想著化解青鳥、人族的血怨。母親從小就對我很失望,她唯一的願望,就是在她死後,我能擔當起自己的責任來。我……我不能讓她失望。”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

“我們,真的要廝殺成仇嗎?”

她的目光,忽然變得蒼涼,看著燼。

她的疑惑是那麽強烈,必需要一個回答。

“難道,不能有一個新的未來,人族跟青鳥族放下仇恨,共同在這片大地上繁衍生息?”她哽噎著頓了頓。“我們,一定要成為敵人嗎?”

她抬頭,怔怔地看著燼。

燼握著劍的手抽搐了一下。

迷朦的淚光後,是月汐蒼白而甜美的臉。她含著眼淚看著他的身影,竟是那麽熟悉。似乎千年之前,她就曾這麽哀求過他。

他的心亦曾同樣破碎過。

一定要成為敵人嗎?

青鳥族古老的記憶在他心底翻滾著,卻都是廝殺,背叛,暴戾與殘虐。他痛苦地思索著,卻無法給出一個答案。

汐的眼眸,漸漸變得黯淡了下去。她抱著女王的屍體,跨上了青鸞。

“我隻希望,我們兩人不要在戰場上相見。”

她靜靜地說著,靜靜地遠去。

燼張開了雙手,似乎想要抓住什麽,但,汐就像是一縷風,那麽淡,那麽柔,卻無倫怎麽用力,都無法抓住。

無法地久天長。

黎明之前,是最黑暗的時刻。

這個時刻,卻最適合於狩獵。因為,這一刻,經過了漫長的黑夜,野獸們都變得困倦,警戒心也放得最低。

而人類最精良的獵手,就趁著黑暗的掩護,悄悄逼近了它們的棲息地。

在昆侖山的南麓,有一片平整的窪地。雪融後的水在這裏淤積著,形成一片極大的湖泊。成千上萬的候鳥在秋季飛到這裏來,稍事休息後再飛往更溫暖的南方。湖邊也會聚集大量的野獸,有些是在這裏生息的,有些則追逐著遠古茫茫的遷徙習性。

湖的北側,有個半月形的灣,無數飛鳥晚上停泊在灣的盡頭。而另一頭,則聚集著幾大群草食性的羊、駝。有些小型的食肉動物逡巡在獸群的外圍。

它們絲毫沒有覺察到,狩獵者正在逼近。

突然,一聲蒼茫的號角聲響起。

無數隻巨箭從黑暗中射了過來。立即有上百隻野羊中箭,慘叫著摔倒在水泊裏。其餘的野獸立即被驚醒,忙亂地嘶鳴著,四處奔逃,亂成一團。

這時,幾匹馬從黑暗中奔出來,整齊地奔馳著。獸群最外圍的野馬群立即本能地歸成一隊,跟著這幾匹馬奔了起來。而羊群、駝群在慌亂中也跟著野馬群狂奔。

幾匹馬率著這龐大的獸群,圍著湖邊跑了起來。它們不斷地繞著圈,跑過人類的埋伏點。每經過一次,就有大批的箭射出,獸群遇襲,便更加瘋狂地奔跑著,卻始終延續著本能,跟在領頭幾匹馬的身後。

僅僅隻過了半個時辰,就有上千頭野獸倒在了湖邊。整個湖都被染成了淡淡的紅色。鳥群驚飛,在半空中淒厲地叫著。卻對這場殘酷屠殺無能為力。

這場獵殺,到後來已變成了單純的虐殺。不再是為了狩獵,而為了發泄人血液深處埋藏的暴虐。他們故意讓奔跑的獸群撞在一塊,看著它們互相擠踏,腦破腸流,互相大笑。

直至太陽高照時,這場獵殺才終結。

無數野牛野羊的死屍擠壓在湖邊,深陷在泥濘中,被一次次奔過的獸蹄碾壓成千瘡百痍的殘骸。更多的屍體中了利箭,飄蕩在湖麵上,隨著潮流向湖水深處漂去,成為食腐者的食物。血與肉成為荒涼的祭品,極為浪費地鋪陳在這片遠古的大地上。

人類從埋伏處走出來,挑選著品相比較好的獵物。有些獸在將死未死之間,一麵被拖曳著,一麵慘叫。他們不理會,歡快地唱著歌,成群結隊地扛著獵物,向村子走去。

這個冬天,他們可以衣食無憂了。

燼帶著六龍射日劍回來時,正好看著一隊隊正打獵歸來。看著人類手中的獵物和臉上的笑容,不知為什麽,燼的心裏突然湧起一陣迷茫。

然後,他找到了雲殤。

雲殤的笑容中有淡淡的欣慰。因為,他看到了燼的力量的增長。如果說之前的燼,是一條無法控製自己力量的毒龍,那麽,現在的他,就已經蛻變成了一條應龍,飛舞天地,無人能敵。

他終於有了滅絕青鳥族的力量。

但燼的眉間卻鎖滿了困惑。

既然萬物平等,那麽蓬萊、蜀山、昆侖,又有何區別?

“我……我真的要滅掉青鳥族嗎?”

“是的。你必須如此。”雲殤的回答不容置疑。“這是你的責任。”

是的,這是他的責任。這更是他的桎梏,他隻能這樣做,沒有別的選擇。

“可是……我們不也在吃別的族群嗎?你看,我們也要打獵,山豬、狸、豹、羊、鹿,我們獵殺它們,吃它們的肉,喝它們的血。如果我們覺得青鳥族獵殺人類是邪惡的,那我們為什麽還要獵殺獸類呢?但我們每次打獵回來,都歡欣鼓舞,那我們為什麽唯獨厭惡青鳥族呢?非要將她們滅絕?”

“難道,這不是她們的天性嗎?如果是天性,那她們不過是秉承天性而動,是天理循環的一部分。就比如虎要吃狼,狼吃羊,羊吃草。無非青鳥族是虎,我們是狼,而那些被我們打獵的是羊而已。”

“為什麽我們不滅掉虎,卻要滅掉青鳥族?”

“為什麽我們要滅掉青鳥族,卻不滅掉我們自己?”

他望著雲殤,他眼中的疑惑,真誠而稚氣,天真而荒唐。這亦是他心底的疑惑。他的責任,被重重疑惑包圍著,桎梏著他,讓他自蘇醒以來,一直如拖著枷鎖般踉蹌前行。

前行的盡頭,是汐含淚的雙眼。而今,他隻能仰望,無法觸摸。這些疑惑,便是他伸出的手,試圖為她擦去眼角的淚水。

雲殤沉默了。

虎吃狼,狼吃羊,沒有任何人覺得奇怪。也沒有任何人覺得狼吃羊是正義的,而虎吃狼則是邪惡的。青鳥族亦是這樣。青鳥族吃人,人吃百獸,這都是天性。如果有個人能站得足夠高,不受世間一切規矩的製約,那麽,他一定也會覺得,人吃百獸,沒什麽正義可言,而青鳥族吃人,也沒什麽可稱之為邪惡。

但,沒有人能站得那麽高。我們立在這片大地上,身上就一定會落上塵埃。

雲殤歎了口氣。

“或許……或許是因為我們是人類……”

他的語調中,也有一絲黯然。

因為我們是人類,所以,我們吃百獸,就是正義的;而青鳥族吃我們,則是邪惡的。什麽是正義?上古神君臨這個世界時,沒有正義,沒有邪惡。妖,鬼,神,人,都生息在這片大陸上,這片大陸不歸屬任何一族,亦沒有任何一族淩駕於別的種族之上。

那是真正的平等時期。

然而,當人類崛起之後,這一切,都改變了。

聖人,為萬代立法。

於是有了正義,有了邪惡。有了規矩,有了尊卑。妖,鬼,甚至神,都被製定了規範,都必須選擇一個陣營,或正義,或邪惡。千年之後,沒有人還記得,正義、邪惡,是由誰來定義的。

當正義與邪惡深入人心時,人便勝利了。

正義與邪惡,也便成為法則。世間每一個生靈,都必須以遵守、維護這一法則為責任,違背者則為邪惡,天下共伐之。

於是,青鳥族吃人,是邪惡的;而人吃百獸,是正義的。

古來如此,是為金科玉律。雲殤也從來沒有懷疑過。但當他在麵對燼的眼睛時,卻忽然覺得這些金科玉律是那麽蒼白。這一瞬間,他仿佛從燼的眼睛中,看到了神明。

那是一雙站得足夠高的眼睛,他已經超越了種族與血仇的約束,用最單純也最深刻的方式思考這一命題。

雲殤的臉,緩緩冷肅起來。

“燼,我想該是時候,讓你自己來決定了。明日淩晨,太陽初升之時,我會率領六長老及全部人馬,在此等候你。如果你決定去,那麽,就率領我們攻入青鳥族,滅絕這個本不應該出現在世界上的邪惡魔族。如果你決定不去,那麽,我們會自己殺過去。就讓人類的希望以及文明,在這一戰中葬送,免遭淩遲。”

說著,他驅趕著青鹿,轉身,向營地深處走去。

將燼一個人留了下來,留在蒼茫,而慘白的月色中。

燼呆呆地站立著。

雲殤將選擇權交給了他,讓他自己決定。

他已擁有偉大的力量,沒有任何人能逼著他做他不想做的事情。或許雲殤可以,但雲殤並沒有這麽做。

別人強加與的責任,終究是別人的責任,不是自己的。隻有自己真正認可的責任,才是自己的。那時,背負的也才是自己的痛苦。

雲殤將燼留下來,是讓他想清楚,究竟什麽才是他自己的責任。

什麽才是他自己。

燼雙目中突然閃過一陣恐懼。

這正是他最不願意麵對的。

究竟什麽才是自己?他始終不明白。

如果連自己是什麽都不知道,他又怎會知道什麽是自己的責任?他又怎會認可自己的責任?

他是誰?

他苦苦地思索著。

六龍射日劍內有無窮的力量,他想打敗誰都能做得到。但,此時的他,卻感覺到是那麽無力。青鳥族亙古的記憶是那麽龐大,他知曉昆侖山中發生的每件細微的事,他亦掌握著世間最繁複的魔法,與最強的劍技。

但,卻沒有一毫記憶能夠解決他的疑問。

他的眼前,仿佛出現了兩個影子。一個影子是淚眼相望的汐,另一個影子是決然離去的雲殤。兩個影子都企圖說服他,但指向的方向,卻截然不同。

他該去向何方?他該選擇什麽樣的方向?

極盛的月光下,燼抱住了頭,發出一聲痛苦的長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