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初生的時候,亦是一天最明亮的時候。沉睡了一夜的人,這一刻的力量與信心都增至最大。人類的勇氣已被壓製得太久,等待這一次爆發。

這,亦是決戰的一刻。

雲殤騎在青鹿上。他身上仍然是那件長衣,像是落在山石上的雲。但青鹿身上,已披上了鐵甲。他的身後,六大長老全都披劍而立,身穿華服,威嚴宛如天神。再往後,蜀山、昆侖、蓬萊三派弟子冠蓋雲集,每個人臉上都是慷慨激昂的神色。

這,亦是赴死的時刻。

為了生存,抑或為了信念。

他們在等待,等待燼。

六大長老的臉上,顯然都有猶疑之色。顯然,他們並不覺得雲殤這樣做是對的。為什麽不說服燼呢?讓他自己胡思亂想,誰知道他會想出些什麽來?上古之時,他就曾率領青鳥族挑戰過天帝,誰能保證他不會再度背叛人類?

但雲殤的臉色卻很平靜,他微微仰著頭,看著日輪。

日輪飆轉,無時或停。

它亦何嚐不是站在最高、最玄遠的位置看著大地。在它看來,大地上亦何曾有正義、邪惡?任何生靈,即使最卑賤、最汙濁的,都得到了它的照耀。

它從不遺棄誰,也從不關懷誰。

但,總有一天,這個太陽將隻屬於人類。

雲殤堅信這一點,因此,他麵容平靜,微含笑意,淡定地等著燼。

他知道燼一定會來。

日上三杆,炎火炙烤著大地。一輪太陽冉冉自地平線的另一頭升起,向這邊行了過來。

那是燼。日芒從六龍劍上騰起,將他全身籠在其中,光華射目,他就仿佛變成了另一輪太陽。但他的身上卻衣衫襤褸,仿佛剛經過一場大戰。如湖泊一般幽深的雙目中布滿了血絲,顯然,昨夜一夜未睡。

他來到雲殤麵前,止步,不說一言。

雲殤也不再說話,隻是揮了揮手。大軍向昆侖山頂壓了過去。

青鳥族居住的,是昆侖山的頂端。越過雪線後,巍莽的昆侖山還有很長的一段路,才能到山頂。從山底往上看,昆侖山頂永遠隱藏在雲霧之中,宛如戴著荊冠的王者。但一越過雪線,踏入雲中,則景象陡變。

沉沉的雲霧漫延於足下,似是大片的積雪,卻又乘風變幻,倏為山川樹木,倏為亭台樓閣,卻又皎潔無塵。空中更無點雲片霧,隻有虛蒼蒼的天,淩空懸著,藍得就像是被倒立的湖泊。日月的光芒,竟同時出現,在山頂放出同樣的光明,旋繞著昆侖山。

無晝也無夜。

這裏,是通明世界。氣候溫暖濕潤,和風舒疏,萬古常春。不時有巨大的青鸞飛起,在空中翔舞出優雅的姿態。隨著日月的輪轉,宏偉的虹橋間或掛於雲海之上,上麵影影綽綽地點綴著幾個影子,便是通曉上古仙術的青鳥魔族。

在山的最頂端,遙見一株巨大的古樹披拂著十數裏的枝葉,生長伸展著。那就是青鳥族的根本重地。傳說,古樹根部就是青鳥族的血池,而古樹之頂,則是太陽升起、隕落的地方。沿著古樹的主幹,便是昆侖天梯,上通天界。

西王母,正居於天界之中。

雲殤揮了揮手,命令大軍沿著崎嶇盤旋的山徑,向古樹行去。

奇怪的是,一路上並沒有人阻攔。這裏宛如常春仙府,盤旋於雲頂虹彩中的青鳥族,怎麽看去也不像是嗜血的狂魔。

蜀山、昆侖、蓬萊的弟子們忽然有種錯覺,他們不是來戮魔,而是來朝聖。

他們不禁緊緊握住了手中的劍柄。

雲殤靜默不語,他對昆侖山頂的地勢極為熟悉,不多時,就率眾來到了古樹之前。

隻有站在它前麵,才能體會到這棵樹究竟有多大。沒人能說的清,究竟是昆侖山孕育了它,還是它孕育了昆侖山。它的幹伸展著,一直插入青冥的天中,甚至,有些枝葉已經不見了,似乎已進入了天界。

它,就是人間通往天界的天梯。

雲殤深深看了古樹一眼,低下頭來。

古樹之前,青鳥族人全部披甲執劍,列出整齊的陣型,迎接著人族的大軍。似乎預感到這一戰的重大,她們幾乎傾巢而出。

青鳥族人數並不多,僅僅隻有兩百多人。但秉承西王母血脈而生的她們,幾乎全都是最強大的戰士,每個人都可以生裂虎豹,劈山崩石。

如果沒有燼,她們可以輕易地將人數超過十倍的人族聯軍撕成碎片。但此刻,渾身散發著金黃色太陽光芒的燼,竟令她們本能地感到畏懼。她們在射日劍的光芒下輕輕瑟縮著,等待著她們的女王,引領她們取得一場勝利。

她們相信,在血池中誕生的新的女王,一定擁有振興族群的力量。

古樹的枝葉,忽然發出了一陣顫抖。

它那巨大的根莖,緩緩分了開來。

這一幕,竟似是分娩。

幽深而逼仄的血池,從古樹的根部露了出來。池中的水混濁、血腥,透著暗紅的氣息,仿佛千萬年陳腐的血漿。池水在不住地湧動著,似乎有什麽東西正緩緩從池中誕生。

燼忽然有一瞬間的失神。

然後,他看到了汐。通體**的汐。

她的黑色短發,隻一夜間就已經變得極長,皓白如雪,沉沉地披拂在她的背後。那是她身體上唯一的遮蔽,銀絲披拂,宛如一場皓雪,又宛如夏夜的月光。

這種發色,是青鳥族獨特的顏色。暗赤色的戰紋在她的身上蔓延著,從雙腋之下透出,飛舞盤旋,形成隱秘而古老的符文。戰紋隨著她的動作、呼吸,暗暗地搏動著,似乎她全身的血脈都透出了肌膚,鏤刻成這些妖異的紋路。

遍體戰紋,便是她唯一的衣裳,卻不是遮蔽,而將她玲瓏剔透的身材映襯得魅惑而妖豔。

紋路在她的眉心處聚結,合成一個淡淡的月輪。月光籠罩著她,她的身體仿佛已成為虛影,將天地萬物籠於其中,儀態萬千。

燼心底忽然閃過一絲失望。

汐看來是如此陌生,不再是他熟悉的、眷戀的汐了。

隻有那未被戰紋覆蓋的眼眸,還浮動著最後一抹哀傷。那才是他隱藏在心底深處,雖輪回亦不能磨滅的記憶。

亦是他如太陽般威烈唯一無法照臨之處,無盡光明中唯一的陰霾。

汐看著燼。

看著如太陽一般燃燒著,力量恣肆蓬發的燼。

他已不再是她熟悉的那個不願說話,將什麽都藏在心底的少年。

現在的燼,就像是天神。

隻能仰望,她不能偎依,不能靠近。

她的心底泛起一絲痛楚。

今天,昆侖山日月同懸,祥瑞盛極一時,青鳥族的長老們都說,這是她即位的天兆,但她卻要與他血戰。

非得如此嗎?

灼烈的日月之光,讓昆侖山宛如琉璃世界,一切都通透無礙。但汐與燼的目光,隻能交匯、卻不能交融在一起。他們中間仿佛隔了一座昆侖山,哪怕遙望千年,也隻能繞著峰巒,輪回思慕,卻不能執手相依。

汐輕輕歎息一聲。

"難道,我們必須要廝殺嗎?你與我,必須要有一個人死去?"

燼沉默,無法回答。

他已經做過了選擇,因此,他不能退卻。但麵對著這雙熟悉的眸子,他仍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隻能沉默。

汐拿出那隻玉瓶。那是燼為了完成她的願望,不惜鬥殺毒龍,失血過多而取得的雲殤之血。汐將它貼身藏著,每次撫摸著瓶身,她都會覺得,自己絕不是個不切實際的空想者,她的理想一定會實現。

因為有燼。

但現在,燼卻提著光芒四射的劍,站在她麵前,成為她最大的阻力。

而她遍身**,成為他心中的惡魔。

她緊緊握住玉瓶,呈到他麵前。

"還記得我說過的那個理想嗎?我一定會找到一種替代品,替代血液,供我族食用。那時,我族就不用再跟人族爭殺了。你答應過我的,要跟我一起實現這個理想。難道,你現在忘了嗎?"

"你不想,再跟我一起,把這些玉瓶一支支裝滿嗎?"

她眸子中的淒傷,讓燼忍不住一震。她描繪的是多麽美好的理想。青鳥族不再嗜血,跟人族一起攜手居於大地之上。

而他,也可以跟汐一起廝守,直至千年萬年。

那時的歲月,會是多麽寧靜美好。

汐看出了他的猶豫,眼中泛出一絲笑意,走上一步,擎起了他的手。

那一刻,曾有三生三世的感覺。令他忍不住,放棄手中正燃燒著光芒的長劍。

雲殤冰冷的聲音從遠處傳來:"青鳥族永遠都不可能放棄嗜血的本能。你永遠都不可能找到替代品,永遠都不能!"

燼的手忍不住一陣抽搐。

汐回頭注視著雲殤,厲聲道:"你又怎會知道?"

雲殤淡淡道:"因為這是你們的罪。"

他的話,就像是針一樣,刺進了汐與燼的心:"你們兩人,都傳承了青鳥族的永恒記憶,你們當然知道原因,隻不過不願意去承認罷了。"

燼身子顫了顫。青鳥族記憶深處的那份殘酷、虐烈,忽然化成了一團火,燒灼著他的靈魂。

雲殤一字一字道:"因為,你們曾親口吞噬了創造自己的人的血肉!"

"當年,青陽誘惑西王母,重造出魔族中最為強大的族群,跟人族爭奪大地。西王母重造出青鳥族時已耗盡了心血,陷入了沉睡。但你們這些秉著貪欲而生的生靈,竟控製不了自己的饑餓之念,殺死了西王母,嚼吃了她的血肉!毫無感恩之心、隻依本能而行的魔族,你們從降生的那一刻就墮落了!西王母的血的味道印在你們靈魂的最深處,你們永遠無法忘掉那種味道!而你們從此再也無法找到任何東西,可媲美神明的血液!因此,你們的饑渴便越來越厲害,隻有同樣是從神明血液中誕生的人類的血肉,才能稍稍壓製你們的瘋狂。"

"那麽,我問你,你能製造出媲美神明血液的食物嗎?"

"你能創造出神明嗎?"

他冷冷的話語,刹那間擊碎了汐眼中最後一絲希冀。

如果,她能收集天下所有人的血液,或許,就能製造出替代血液的食物來。

但殘酷的事實卻是,青鳥族真正渴求的,不是人類的血液,而是神明。

她,能製造出神明嗎?

更讓她絕望的,雲殤將埋藏在青鳥記憶深處,連自己都不敢憶起的罪,血淋淋地揭起了。她們,吞噬了自己的母親。那創傷流出的血,至今還從古樹上滴下,滴進血池裏,成為她們立族之基。

她們至今,還淩遲著西王母的肉體。

難怪,無倫她們如何呼喚,都得不到西王母的回應。她們以為西王母背棄了她們,但真正的背棄者,卻是她們自己。

雲殤沉痛道:"如果不滅絕你們,遲早有一天,你們會吞盡世間的一切。而那時,渴欲無法滿足的你們,就會吞噬自己……"

汐跌倒在地,雲殤的話幾乎擊潰了她,讓她感受到自己的每一絲呼吸,都是垂死掙紮:"不!我們將想盡一切辦法,召喚出西王母,我們一定能做到的!她是神明,她是不滅的!她一定會原諒我們的,因為她是母親,無倫孩子犯了什麽過錯,母親總會原諒孩子的……"

她的淒厲的呼喚,似乎是向冥冥神明發出的救贖的哀懇——

但,沒有神明回應。

雲殤看著她,冷冷地看著她。

緩緩地,他退後了一步。於是,與汐相麵對的,是燼。燼手握長劍,渾身燃燒著金色的光芒。

就仿佛世界將滅時,將世界燒成劫灰的天火。

汐的臉上突然浮現出蒼白的笑容:"燼,相信我,我們一定能找到辦法。"

她昂麵看著她,目光堅定而淒傷。

燼的心底染滿痛楚。他看著她,仿佛已看了五百年。她淒婉的神態,五百年來從未改變。

原來,她想要的,永遠都不是他能給的。

汐的臉上,慢慢浮起了一絲絕望。

她站了起來。她站起來的時候,她的淚痕,已在風中幹涸,幹成另一條暗赤色的戰紋。她站起來時,心已如死灰,不能搏跳。

她冷冷地麵對著燼。仿佛已麵對了五百年。

她知道,她想要的,他永遠都不能給。

前生今世,概莫如是。

她的哀懇在今日,他的回答,卻在昨夜。

在那個痛苦的,如淩遲一般黑暗的昨夜。

於是,他用金黃色的光,將自己包裹起來,讓自己痛苦的眸子,隱藏在極度的光明中,沒有人能看得見。

連汐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