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縞素的元潤潤走在揚州城的街道上,孤單無靠的淒涼感使她秀眉微蹙,笑容難展。

爹爹長臥病榻十來年,兩個月前撒手人寰,離開她和娘親。爹娘恩深情重,爹的去世使得娘親肝腸寸斷,以淚洗麵的她終是承受不住喪夫的悲痛而倒下,彌留之際,娘囑咐她將他們夫妻倆的屍骸火化成灰,同放在一個骨灰甕裏,埋葬在老家揚州城。

七七四十九天,潤潤由蘇州徒步而來,依然戴孝的她因為不祥,令她找不到客棧住宿。幸好平安客棧的老掌櫃是個心慈的活菩薩,所以她才能帶著骨灰甕住進。

今日,她孤身出外找到爹娘的老家,就是城外東郊的一間廢墟。現在,她已經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叔舅嬸姑皆無。歎口氣,她緩步走回客棧。

說不上來是什麽心緒,她一向不是多愁善感、鬱鬱寡歡的人,這兩個月她所流下的淚水也許是今生的所有。

她想念和爹爹一同煮酒的美好記憶,盡管那是少之又少的模糊影像。

她想念與娘親一同柔著麵粉做糕點的親密時光,那酥甜沁人心的滋味似乎還留在她的心頭。

然而這些……

不想了,至少她要在夜裏,在心底深處溫存親情,她不要再哭了。

當務之急是趕緊回客棧,把爹娘的骨灰甕拿去安葬好。

夫妻情緣,來世再續。娘是說了這話後才魂歸離恨天。

潤潤芳華十八,說實在話,她並不太懂得纏綿悱惻的愛情,她娘總是摟擁著她,笑話她是個男孩氣的姑娘。

一陣叫嚷和驚喊打斷她的思潮,她眯眼眺望,隻見遠遠一處集聚了好多人。

那裏火花進射,烈焰驚飛。恐懼的感覺狠狠攫牢她,她拔退衝去。

越過眾人,她踉蹌著。

四周吵吵嚷嚷。

“姑娘!客棧裏頭現今可是黑煙漫漫,別進去啊。”

“大夥兒都嚇得爬逃出來了,你可別進去送

潤潤充耳末聞地繼續往裏麵衝,不是她不怕死,而是客棧裏頭有她雙親的骨灰甕啊,那隻瓷土燒成的骨灰甕就放在她的包袱裏,她一定要把它安然帶出。

“咳咳……咳!”煙熏得她淚涕直流,她困難地往木梯上跑。

幸好西側的客房尚未著火,她摸索到住了一夜的二號房。黑煙漸濃,一簇小火蛇竄至她足踝邊,她慌惶地跺足踩熄。

包袱,她拿到了!“咳……咳……”點點火花灼燙了她的背肩。

一個踉蹌讓她手一鬆,包袱拋飛出去,她跪趴著想要搶救,然而一隻強而有力的臂膀抓住她,她被抱起準備離開火場。

“放手。”她使勁地想掙脫飛上地麵。“我要去救我的包袱。”

憤怒的咒罵在她頭頂上方響起:“命都快沒了還在乎那身外物。”

“放開我,放開我!啊……”她僵硬住,顫抖的心仿佛瞬間碎裂。

她無能為力地看著一根著火的床柱傾倒而下,壓住了她的包袱。包袱裏的骨灰甕……

火光紅豔得如同鮮血,她幹嚎:“爹!娘……”那隻骨灰甕如果碎裂……

箝緊她身子的臂膀略一施力,把她帶離隨時可能被火蛇吞噬的二號房。

潤潤沒有掙紮,她如同一個毫無生命力的木偶由他擺布,讓他將她帶下樓。

一下地,她猛地轉回身,與這不知打哪兒跑出來的蠻男麵對麵。

“你害我掉了包袱!”這是控訴!她恨恨地瞪住眼前的大胡子男人。

單奕陽火大了,這個女人是頭腦不清楚或是發瘋啊!若不是他正巧瞧見她衝進客棧才跟著奔進來,她早葬身火窟了。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她沒有跪下來向他磕個響頭道謝,居然還一副想殺了他的模樣?

烈性的他發出打雷般的吼聲:“倘若不是我,現在被壓在著火床柱下的不是那個包袱,而是你!你喜歡被火燒啊?蠢女人!天下女人沒一個有腦子的……”錯!有一個老女人不但有腦子,而且詭詐得令人頭疼。

潤潤按捺住悲傷的創痛,不甘示弱地回嘴:“憑什麽汙蔑女人?你又聰明到哪兒去!誰要你這男人多管閑事,簡直莫名其妙!”

“我多管閑事?”單奕陽指指自己,又指向她的俏挺鼻尖。“救了你叫做多管閑事?你以為你是誰啊,就算是當今皇後困於火場我都未必會冒死救人,你這個不知好歹,不知感恩圖報還亂發脾氣的瘋女人。”

“我的包袱可能燒毀了,你還……”她怒目瞠瞪,眼淚不爭氣地流了出來。

單奕陽幾乎想動手掐死她,但是一看見她倔強地企圖控製泛濫的淚雨,莫名其妙的他居然心上一擰。

此時一小簇火苗竄飄過來,他忙用衣袖揮熄,然後他發現一個可笑至極的事實——

他和這一臉髒汙的女人居然站在著火的客棧裏對陣開罵!雖然目前還不算危險,但是如果繼續爭執下去,他和她也許就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他抓住她的膀子,決定動用武力將她帶開。不知是她的扭動掙紮還是怎地,他竟不小心撕裂她的上衣,一隻手掌還正巧覆蓋上她胸前的豐盈。他微駭,立時怞開手。她的肚兜上有一朵牡丹花……嗯,非禮勿視。

潤潤又羞又怒,這殺千刀的混賬大胡子男人居然吃她的豆腐。她想發悍,但一陣濃煙嗆得她直咳。

單奕陽脫下自己的烏雲豹外褂袍子包裹住她的身子,近乎粗魯地將她背扛於他的背上。

“二樓的火勢很大,女人,乖巧點,除非你想葬身火海。”

潤潤沒有掙紮,沒有大吼大叫,她任由他背扛著她衝跑出平安客棧。

然而——

“啊——”獅吼狂叫。

單奕陽不是憐香惜玉的男人,至少他絕不可能被一個瘋女人咬齧一口後,還對她輕手輕腳,所以他左臂一使勁,非常野蠻地將潤潤丟摔下地,凶神惡煞地火瞪她一眼之後就走了。

潤潤坐在地上,眼神茫茫然地望著水龍隊正努力撲滅火勢。

立在人群中的老掌櫃一見到她,總算鬆下一口氣。“元姑娘安好無恙,好,還算大幸。”

“老掌櫃的,”她站起,微帶哽咽,“對不住,一定是我的孝服才讓你的客棧不平安,慘遭火災。”

老掌櫃搖搖頭,“哎,別胡說!應該是你的戴孝才使得住店的客官們得保安全。這客棧也老舊了,重新建也是時候了。”

潤潤感激地對他一笑。

老掌櫃說:“元姑娘的臉弄汙了,你一定嚇壞了吧。”若不是她一身蒙了灰的縞素和戴孝,他恐怕無法一眼就認出。

有人大喊:“掌櫃,火滅了,二樓的東側客房垮毀,西側客房半毀……”

半毀!潤潤一凜,顫顫然地往滅了火的客棧裏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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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可憐見!

那根著火的床柱並沒有壓到骨灰甕,可能是摔的力量讓包袱裏的骨灰甕掉出,蒙上蒼垂憐,它不但沒有跌破,還因為掉落在角落處的軟毛皮上而未受絲毫損害。

潤潤帶著骨灰甕到城外東郊,將它埋葬在已成廢墟的老家地下。

沒有立碑更沒有造墓,這是身為前朝的內殿侍衛長的爹爹殷殷交代的,她必須遵從他的遺言。

取下額頭上的長條白巾和白布花,她將它們放在地上。

雙手合十,她雙膝下跪,“爹,娘,你們安息,潤潤一定會樂觀開朗地活著。”好好地活著。

“希望你們在黃泉底下也能夠開心……你們在一起了……永遠永遠的在一起了……”下一輩子她還要當爹娘的孩子、孝順、敬愛、孺慕。

大風起兮,她拉緊身上的袍子,袍子……那個大胡子男人強硬披裹在她身上的烏雲豹外褂袍子。她想扯掉,可是她的衣裳前襟已經撕裂開,除非她想春光外泄,否則這件寬大的袍子她不得不穿著。

那個男人一定對她恨得牙癢癢,也許恨不得捏碎她呢。

畢竟他救了她,而她似乎恩怨不分,對他口出惡言之餘還咬了他的肩膀。但是倘若爹娘的骨灰甕有所毀損,她豈不是成了不孝女?

算他倒黴吧。

反正他的壞脾氣也該有人訓一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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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葬好爹娘的骨灰甕,潤潤像縷遊魂似的在大街上晃蕩,仿佛是個棄兒孤女似的不知何去何從。

包袱被燒毀了,裏頭的銀票和衣服也一並化為灰燼。如今她身無分文,在這揚州城又是人生地不熟的,她應該怎麽安排自己往後的生活呢?總不能乞討,或是去賣笑斟酒吧?

走著走著,她眼前陡然一亮。

“北門口餅鋪。”她念著貼於一間鋪子大門上紅紙的字句,“征請做餅師傅和夥計。供食、供住。工資優厚。”

餅鋪!太好了,這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她高高興興地走進這間外表古色古香的老字號餅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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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單府已屆花甲之年的單老夫人,親自坐鎮於這祖宗留下來的餅鋪。

單忠是餅鋪裏的元老,跟著仙逝的單老太爺已經大半輩子。現在是他第一千零二回的絮絮叨念。

“老夫人啊,小的鬥膽,大少爺這回往東北去練武已經幾個月了,這餅鋪他一定是想扔給小的們。”

“單忠,你的‘鬥膽’已經一千多次,聽得我的耳朵快長繭了。”這壺嚇殺人香茶可是頂級貨啊。

一個年輕的夥計奔進餅鋪後的花廳。“老夫人,有一位小姑娘請求麵試。但是她的臉一片髒汙,而且頭發散亂。”最奇怪的是穿著男人的外袍。

“讓她進來。”隻要是人才,哪怕是花麻子臉也無所謂。

“是!”

稍後,潤潤走進花廳,她有禮地福了一福。

單老夫人微眯厲眼,低低地問:“你身上的男人袍子可是你的夫婿所有?”

潤潤一愕,才猛搖頭,“不是!那人和我不相識,是他自己……”硬將她裹在他的袍子內,而她又不得不穿。

“哦?”單老夫人緩緩地笑了。

一旁的單忠打了個哆嗦,每當老夫人用上心思布局的時候,總是這個笑容。

潤潤急了,她以為單老夫人不信她。“真的,那大胡子罵人好凶,我才不會發暈到和他牽牽扯扯。”

“你會做餅?”

咦?她忙點頭。“會。我娘在世的時候是做餅的高手,我打小就在火爐旁扇火、柔麵粉。”

“家中還有什麽人?”這姑娘的眉眼鼻唇都生得極好,就是被炭煙似的黑汙給糟蹋了。

不過洗把臉之後,一定是個美姑娘。單老夫人低垂眼瞼,半遮掩住她的眉開眼笑。

“爹和娘的喪事才辦理妥當,老家的親戚都散了……”

都是那大胡子男人害的!如果不是他抓住她,她一定能夠在床柱倒下來的前一刻救回包袱。一想及他的火爆怒吼,她便握住雙拳,恨不能痛捶他一頓。

單老夫人斜視著她緊握的拳頭,嗬嗬,這姑娘的體內和老大一樣烈性,兩人似乎有得拚。

“你叫什麽名兒啊?”

“元潤潤,今年十八。”

“今日起你就住在餅鋪裏吧。”

潤潤開心地直說謝。她不必露宿街頭,更不必挨餓了,而且做的還是她最喜歡的做餅差工。

單老夫人突地站起來,她伸手牽握起潤潤的小手,近乎激動地說:“一切都依靠你了!北門口餅鋪是我的丈夫所創設,已交由我的長孫負責,然而他醉心武學修練,這餅鋪他一年半載才走進來晃一晃,完全不理睬這兒的生意好壞,甚至有打算讓這老鋪子關門大吉。”說到未了,她已經“自自然然”地淚流滿麵。

潤潤為她心酸,她一麵反手握住老夫人的手,一麵也泫然欲泣。

單老夫人哽咽啞哭,“這鋪子每況愈下,如果有了差池,叫我如何去麵對死去的單氏祖先!到時我這老人不如自己上吊,嗚嗚嗚,不肖兒孫整日逍遙過活,重擔全都讓我這一腳已經踩在棺材裏的老人扛,我的命好苦啊。”

潤潤原就是正義感十足的性子,聽聞單老夫人的話,不禁打抱不平。“他真是太要不得,怎麽可以如此不負責任,真是不孝!”簡直是敗家大少爺!

“潤潤啊,”鬥大的淚珠掉得更猛急。“這鋪子的興衰就交由你了,你可得幫幫我,你瞧,這門可羅雀的景況……嗚,如果救不起來我死也不瞑目!”

潤潤的淚也掉得凶,她咬咬下唇,“我發誓,我一定用心用力地搶救餅鋪!老夫人,你切莫再傷心了。”

“那麽就勞煩你了,往後鋪子裏的一切,全由你處理打點。”不能笑,哦哦,她必須忍住得逞的笑。

潤潤重重地點頭,她絕對要讓這間北門口餅鋪起死回生!

一旁的單忠柔柔眼皮,不敢置信地看著單老夫人“控製自如”的眼淚,更加無法相信他所聽見的。

大少爺是真的不太管這餅鋪的好壞,但是也不至於是不孝的劣孫啊。況且這個家還有老爺在,憑單府那富可敵國的產業,她需要這麽傷心難過嗎?

而元潤潤看似伶俐能幹,卻又如此容易上當,她身上穿著男人的袍子,未免也太視禮教為無物了。不過,單忠又再一次地柔柔眼皮。

“她身上的袍子怎麽好像似曾相識……究竟是在哪裏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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潤潤頭下腳上的倒掛在郊外的粗樹枝上,口中咬寒一顆蟠枝梅。

應該如何振興老字號的餅鋪呢?她心中忖想著。

這兩日單忠把餅鋪裏的繁瑣事務一一向她解說,除了賬目之外,單老夫人和單忠都決定由她打點整頓,即使是大刀闊斧也盡可以放膽去做。

“但是要如何砍下這大刀?”暗暗思量,她想,也許得用個特別的法子為老餅鋪再造聲勢。

都是那個不孝孫!單老夫人的眼淚和傷心令她好心疼,所以,她一定要竭盡所能地把北門口餅鋪的名號打個響亮。

說起那個醉心於武學的單府老大,真是殺他千刀都不為過,祖宗辛辛苦苦創立的家業他居然不理,任由它頹敗衰落,而且忤逆不孝到使自己的奶奶痛哭流涕,簡直不可原諒。

“你在休息,還是睡覺?”她不怕頭暈嗎?氣血逆流並不是享受吧。潤潤聞聲睜開雙眼,倒掛著的她隻瞧見一雙黑緞長靴。

單奕陽彎腰俯下臉容,與她眼對眼,隻相隔一寸,他的氣息幾乎是噴在她的鼻尖上。

“喂,你很眼熟!”

大胡子!是那個在火光烈焰中與她吼叫的凶神惡煞。她連忙一個翻躍,跳下樹。口中的蟠枝梅掉下了,她也因為踉蹌不穩而跌入一旁的池塘。

單奕陽不假思索地跳入池塘中。

池水並不深,但是冰涼沁骨,潤潤費了一番力氣後便站立起來,原來池水隻及腰婰嘛,溺不死人的。

此時單奕陽也探出水麵,就距離她咫尺。

她微怔,沒啥好氣地啐道:“想要英雄救美啊!但是很抱歉,這池塘根本……”等等,他的眼睛做什麽直盯著……她低下頭,這一瞅,幾乎要把她的三魂嚇掉了一魂去!

方才因為煩惱著如何經營餅鋪,嫌爇的她把外髦給脫下,隻著一件白絹單衣吊在樹上,使得方才落水的下場竟是難堪羞窘得成了半透明的……

而他大咧咧地直盯著,擺明了是用眼睛吃她的嫩豆腐。

一股怒氣提上來,她甩了他兩個耳光。

單奕陽先是一愣,須臾,他舉起手來回送給她結結實實的兩記耳光。

不多不少,和她的巴掌數一樣。他從未打過女人,但是這女人莫名其妙地出手,他沒有撫撫臉頰自認倒黴的道理。

被他打得眼前星星直冒的潤潤又往後跌去,好一會才從池水中站了起來,她氣得用手指戳向他的胸膛。

“男人不該打女人,你這野蠻的惡胚子!”如果可以,她想咬他一個大痛快。

單奕陽伸出手,原也想用力地指指她的胸前,但是下一刻便如遭雷擊似地忙收回手。不過她氣。他比她更氣。

他大吼:“是你這個恩將仇報的女人激怒了我,我是要救你,怕你成為水鬼,你沒有道聲謝就算,居然發瘋似的賞我巴掌!”男人的臉被掌摑,那可是極侮辱尊嚴的事。

“是你不要臉,不知禮,不知恥!”潤潤氣昏了,扯開嗓與他對罵。

“你、你……”小瘋女!他哪裏不要臉了?

“自知理虧了是不?色男!你把我當什麽,竟敢用眼睛吃我的豆腐!”

眼睛吃豆腐?他怒氣騰騰地想把她的腦袋敲一敲,但見她用雙手遮掩在她的胸前,他這才恍然大悟她為什麽像頭小野獸似地胡亂發飆。

他惡笑,“你以為我是貪看你被池水浸濕的……胸前春光啊!姑娘,你也未免太抬舉你自己,雖然你也算得上是美人胚,但……”

潤潤被他那不屑的嘲弄氣得氣息紊亂,直想再摔他幾耳光,但是又礙於必須用雙手護衛自己濕透的上半身而作罷。

單奕陽輕捏住她的下齶,咧開嘴:“別把牙齒咬斷了,方才我不是趁機偷窺你的美麗春光,隻是想,你身上的白絹單衣上的花色,挺像我爹染坊裏的染布師傅的津工。很抱歉,忘了順便欣賞一下你的美色。”

潤潤氣得咬緊牙,但他陡然壓靠近她的身子。

“你……是平安客棧失火時那個死要包袱,卻不要命的蠢女人?對!眼鼻唇都像,聲音也像,罵人的氣勢更像!”雖然兩日前的“相遇”場所特殊,當時的她麵汙發亂得可以,不過他不可能錯認,他的眼力一向好。

原來是冤家路窄又狹路相逢啊!他漂亮地躍出水麵,更加居高臨下地盯著她。

“我們在火中和水裏都對罵叫吼過,看在這份緣上頭,我好心地提醒你……”唉,來不及了。

他雙手一攤,憐憫的看著一隻小青蛙跳上她的頭頂,並且呱呱地亂叫著。

潤潤呆上一呆,連忙甩甩頭,想把小青蛙甩開。

單奕陽笑得可刺眼了,他上岸走了開去,一邊大喊:“這個池塘裏的青蛙喜歡和人們玩鬧,如果你再不爬出來,哈,或許會有十幾隻青蛙爭著向你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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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府大廳。

單老夫人眯起雙眼,不是她故意藏身於屏風後偷窺,實在是孫子的神態令她好奇得很。

他怎麽笑得前俯後仰,口裏低喊著什麽青蛙和潑野嗆女的!

單奕陽突地起身,大跨步走到屏風前,聲如洪鍾般響起:“敢問單老夫人為何躲起來?偷窺並不是光明磊落的勾當,而且也不是為人長輩應該的作為。”

一抹赧色浮上單老夫人的頰畔,她僵硬地扯著笑容,尷尬地回答:“哎,老大你誤解了,奶奶是在欣賞屏風上的浮雕圖案。”

如果他相信的話,他就是笨蛋!他走回座位,直瞧著走向他的單老夫人。

唉!爹娘近日上京城去探親,這整日隻會品茗想怪主意的奶奶可更閑了。

為了轉移孫兒對她方才舉止的注意力,單老夫人隨口問:“啊,老大,你的大胡子又留起來了!”每回他上東北一趟,由於千裏跋涉,所以總是懶得整理儀容,一副邋遢相。

其實他生得一臉俊逸,隻是烈火性子總是剽悍得仿佛在宣告生人勿近,平白糟蹋了遺傳自她的好皮相。她的四個孫子個個好看得不得了,可不是她這做奶奶的誇大其詞,他們個個都是人中龍鳳!隻是脾性殊異,令她憑添白發幾根。

單奕陽輕按她的左肩。“留著胡子沒什麽好或壞,等我想刮除的時候自然就會刮除了。祖母大人,你一向不介意我的胡子留是不留……”該不是又使什麽詭計了吧?他嘲謔地丟去一笑。

單老夫人心虛地回給孫子一記慈愛無害的笑。想起那個披穿著孫子袍子的潤潤,於是清清喉嚨,故做神秘地說:“老大,餅鋪那你晃過了嗎?”

“懶得浪費時間。”

單老夫人當然是明知故問:“奶奶知道你對餅鋪無心打理,所以也不再逼迫你做你所煩憎的事,餅鋪那我已經找了能幹的好幫手協助單忠,你可以不必再踏進去一步。”

“正合我意。”單奕陽撫一撫濃密的大胡子。

但是事有蹊蹺!奶奶一向把餅鋪視為家傳的祖宗基業,一心一意想要發揚光大,好使其聲譽震天價響,如今居然找了外人來打理,這太不尋常了。

濃眉一挑,他逼視著她,“請問英明的單老夫人,你屬意的管事之人是何來曆?他有能耐支.撐起一間岌岌可危的老鋪子?”而且請他不必再去晃蕩?

“那是一個擅長做餅的姑娘,我想,除了讓她和做餅師傅切磋手藝以外,鋪子裏的買賣也由她來主持交易。她的樣子不但伶俐,最要緊的是討人喜歡。”

單奕陽一會兒挑揚眉梢又一會兒皺皺眉頭,“女子掌理鋪子?這算不算是創舉?一個外來的女子,你也放心由她胡作非為?”

“老大,你這話有些苛刻,潤潤怎麽會胡作

非為!況且揚州城裏的酒米作坊、花紗鋪子和竹木家具店不也是由女主人打點的嗎?西門邊鐵匠店的老板女兒也打得一手好鐵,誰說女子不能當家?還有啊……”

他不耐煩地打斷她的滿腹牢蚤。“問題是那個女的不是單家人,她憑什麽執掌主管?”

不是單家人。是嗎?單老夫人笑得眉目彎彎,她的千萬心竅哪是這直率老大所能臆測出的啊。倘使“外來的女子”成了“未來的單大少奶奶”又當如何?

“總之,餅鋪的一切改革和整頓由她做主!奕陽,不許你去攪和和幹擾。”請將不如激將。

他霍地站起,火爆地拂袖而去。居然擔心他去攪和阻撓!拜托,他是單家大少爺,是老餅鋪的老板,即使他這老板當得不稱職,不是他瞧不起女人,但是一個穿裙子,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能夠撐起一間搖搖欲倒的店肆?哼,恐怕連一片瓦她都撐不了。

瞅著長孫那怒衝衝的背影,單老夫人握起單拳輕捂著嘴,她的笑聲快要忍不住啦。

餅鋪的興衰成敗著實重要,但是她親自相中的長孫媳婦人選是否堪賦予大任,也是她所思慮的啊。潤潤那娃兒既有正義感,又肯接下可能吃力不討好的老鋪子,最令她滿意的,是她不是弱不禁風的閨閣女。

照奕陽那禁不起激的悍烈脾性,一定忍受不了多久便會往餅鋪去,會一會他所謂的來曆不明的外來女子。

她啊,老嘍,還是品品她的嚇殺人香茶,偶爾適時地推波助瀾就成了。

這嚇殺人香茶可是江蘇和杭州一帶最特殊的茶品,清甜之餘不失濃烈的回甘喉韻,而且耐泡,爇茶和冷浸皆相宜。

碧螺春是品茶雅人所愛的上等茶,但是她這老婆子偏愛這嚇殺人香茶,一開始是由於它的名字特別,然後是漸漸地迷上這茶品的極端滋味。

飲茶,可以使她這老婆子細細琢磨,她的性子一如她飲慣的茶品,與眾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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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門口餅鋪前人山人海,個個拿著二十兩銀子等待著,興奮之情溢於眉目之間。仔細一看,大排長龍的客人居然全是男人。

一名缺了顆門牙的小夥子忙著打聽:“餅西施真的像仙女般的美嗎?”

“比王母娘娘的七仙女還要美麗。”應答的是一名粗獷的中年人。

七仙女他瞧過嗎?單忠撇撇嘴,麵對這已經暌違許久的盛況,他這鋪子老管事應該是開懷到笑酸了嘴,然而他此刻卻隻想搖頭猛歎。

倘使餅鋪是由於做餅師傅們的巧手而門庭若市,他一定喜極而泣,但是這番人擠人的景況,可是走旁門左道的伎倆所造成的一時轟動啊。

他背著雙手,低喝一聲:“好好排隊!別往前推擠,一個一個慢慢來……”

隻見要買餅的人早己迫不及待地有些難控製。

餅鋪內更是出動所有的夥計,包括做餅的師傅們也不得不到前頭幫忙。

“下一個。”一位夥計揚聲大喊。

一個瘦高的年輕人忙不迭的送上二十兩銀子,兩手剛接過十盒圓大餅,一雙腳已經衝跑入內。

經過如意廊,他在夥計的指引下走進小內室。

潤潤對他盈盈一笑,“請坐。”

美!美人中的美人!他直瞪著眼,傻傻地坐在石凳子上。

原就是清麗秀容的潤潤,經過特別津心裝扮過後,更加地豔光逗人,她早已習慣男人對著她發愣的模樣。

“請閉上雙眼。”她吹熄燭火,頓時,小內室一片黑暗。

年輕人緊張地緊閉雙眼。潤潤立刻拉一拉她身旁丫環打扮的小毛子。他熟練地嘟起抹上胭脂的紅唇,快速、用力地往年輕人的左臉頰親上一吻。

潤潤重新點燃桌幾上的燭火,年輕人那一副陶醉的模樣使她差些捧腹大笑。門外的夥計立刻把年輕人請出小內室,一陣忍耐的低笑斷斷續續地充滿整個室內。

站在一旁的小樁子指著小毛子直笑,“哈哈,瞧你這假姑娘!那個年輕人要是知道親他的‘美人’竟是你,哈,他也許會頭頂生煙。”

小毛子扯一扯自己的長褶裙,沒好氣地咕噥:“笑?笑掉牙吧你!明兒個假扮餅西施的人就是你了。”別想逃。

小樁子還是直發笑,雖然他已經看見小毛子親過一個又一個的客人,但是他還是忍不住笑得肚:子都發疼了。

潤潤也想笑,然而她這始作俑者隻能清清嗓,假裝嚴肅。

原是門可羅雀的老鋪子之所以大排長龍,個個爭著拿二十兩買回十盒圓大餅的緣故,不是那圓大餅多麽的美味可口,大夥兒衝著的其實是她的一個親吻。

沒錯,她是欺騙了人,但那是那些個色胚男自己所選擇的啊,為了讓單老夫人不再為祖先基業的未來煩惱,她隻有先下猛藥了。

事實上,她所貼在門口的紅紙上寫得明白,一次買下圓大餅十盒則贈送一盒,或是餅西施的一個臉頰親吻。任由客人二選一。

誰叫他們全部選了一個親吻呢。

至於男扮女裝的小毛子由於年方十二,骨架細小且臉容秀氣,所以她才會讓他這還算是孩子的“假姑娘”獻出他的……無數親吻。

“小毛子,我給你多三倍的工資。如果鋪子暫時起死回生,你是第一個大功臣。”

“真的?”三倍工資和榮耀感使得小毛子一掃陰霾,孩子氣地嗬嗬猛笑:

小樁子一聽,他也好想立刻塗上胭脂扮姑娘。但是他的嘴不像小毛子一般的薄小可愛,不到非常時刻似乎沒有他出場的份。

夥計的喊聲和腳步聲讓小內室的三人適時擺出笑容,迎接下一個客人。

但是當小毛子親上那客人時,他竟然暴睜雙眼,而且立刻跳了起來,“假的!不是餅西施的親吻!可惱,居然是個小娃丫環。”

小毛子嚇得不知所措。完了,露餡了,怎麽是好?如何收拾?

潤潤急中生智,臉上陡地浮起一抹陰寒的笑,她點燃蠟燭,“客官好眼力,不過親你的不是小娃丫環,他是個男兒身,今年十二歲。”

“什麽!”老男人翻了翻白眼,“買十盒餅送一吻的……居然是小男孩的吻……”

潤潤假裝哀歎一聲:“如果客官想和鋪子外的客人們說清楚,道個明白也行,隻不過一個大男人被一個男扮女裝的小男人給親了臉,哎,挺失顏麵的不是?”如果這一招失敗,她便威脅或利誘,逼使對方不得張揚。

老男人撫須一忖:“極有理!倘若讓旁人知道我這大員外被小男孩給……”多麽的羞恥。

“算了。”他轉身就走,“是我自己貪美色才會一口氣買下十盒圓大餅,反正二十兩也沒有白白花掉。”早知道,買十盒送一盒餅的選擇才妥當。他用手使勁地搓著被小毛子親吻的左臉頰,失望地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