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一八六年,南皇後李氏,薨,享年一十九歲。

全國哀痛,南帝大病一場……群醫束手無策,整整三月臥床不起後,終是在拖延了三個月的皇後葬禮上……帶病送葬。

*

美麗的朝陽,冰涼的河水,蝕骨的毒藥……還有她已經失去的孩子。

黑衣人告訴她,“下輩子記得為自己而活。”

她被一片冰冷包圍著,黑暗像是沉重的枷鎖,將她禁錮了,讓她無法逃脫。

那麽的絕望,那麽的恐懼……她突然很害怕,很不甘……

她想起帝桀用劍指著她的心髒,他咬牙切齒的說,“你背叛了我!”

她想起胭脂狼狽的身體,她帶著所有的希望去尋找那個她以為永遠會愛護她的男人時,看到的卻是親生妹妹和他的背叛。

究竟是誰背叛了誰?

為什麽……此刻淪陷的人是她?

真的很不甘,有一種強烈的憤恨,是他們背叛了她!她犧牲一切去保全的東西,原來脆弱得不堪一擊。

她到底還剩下什麽呢?

絕望至此,她寧願就此死去……可是為什麽她還是感覺到了痛,死了……也痛。

李絡歆的睫毛突然一顫,有清涼的水沿著她的喉嚨滑了下去,滋潤了她體內所有的內髒和感官……

痛……那種絕望的痛,又來了。

李絡歆皺起眉來,輕輕掙紮間,眼睛迷糊的睜開了,看到的是頭頂粉色的幔帳……有誰的手伸了過來,拿著純白的手絹……

柔軟的手絹在她的嘴角擦拭了一下,然後離去……

她……還沒死?

李絡歆努力的睜開了眼睛,視線一點點的變得清晰,然後她看到了一張即熟悉又陌生的臉孔,她知道……她還沒死。

“你不是來要我的命的嗎?為何還要救我……”李絡歆苦笑了一下,看著坐在床沿還端著水的冥禦。

他依舊是李絡歆印象裏那個模樣,穿著墨色的衣衫,眼上蒙著黑布條。

“借用你常用的一句話,這叫置之死地而後生。”冥禦勾著唇笑了起來,沒有以前那麽的冰冷,緩和了很多。

李絡歆閉眼,深深的吸了口氣,發現自己身上的傷居然全好了,她撐著坐了起來,看向四周,這是一個陌生的地方。

“這是哪呢?你若是放過了我,李思思……”李絡歆的聲音有強製性的冰冷,她忍住了心裏的悲痛,咬唇道:“李思思……會放過你嗎?”

“她?”冥禦譏諷的笑了,“她還管不了我。”

李絡歆低下了頭,她在冷宮時,在刺客遞給她毒藥的時候,她就已經知道刺客便是黑冥禦了。

而她也肯定的一點……那就是李思思走後,是誰來送她最後一程,也就表明那個人就是一直在李思思身後出謀劃策的人。

李絡歆的腦裏一片混亂,她身上穿著單衣,房間裏沒有火爐,窗戶開著……窗外已經是一片盎然夏意了。

“我究竟昏迷了多久?”李絡歆揉了揉隱隱作痛的額頭,聽著冥禦沒有波瀾的聲音回答道:“三個月。”

“三個月?”李絡歆不可置信的抬起頭來,看到了冥禦的臉,他不是一個會開玩笑的人,“可是……三個月……我是怎麽活下來的。”

“我自然有辦法,不然當初……也不會下護城河去救你了。”冥禦將手中的水遞給了李絡歆。

“你為什麽要救我?”這才是關鍵的問題,既然冥禦就是李思思身後的高人,那麽一直以來,他才是想置她於死地的那個人,他才是……毀滅了她一切的人。

“因為需要你!”冥禦並不掩飾,他的臉麵向李絡歆,雖然看不到他的眼睛,可是能感覺到他就是很認真的看著她了。

“從第一次見到你開始,我就知道……你便是那個能幫我的人。”冥禦的話讓李絡歆覺得好笑,她真的笑了起來,“幫你?你毀了我的一切,你還指望我能幫你嗎?”

“你的生活和未來……是我毀掉的嗎?”冥禦悠然的起了身,居高臨下的看著李絡歆,笑了起來,“你是個聰明人,我不過是讓你看清楚了你不敢麵對的事實,不過是讓你明白了……人心。”

李絡歆別過了臉,冷笑起來,“不論你的目的是什麽,我不會幫你的。”

“你會的。”冥禦突然彎下腰來,臉就猛然湊近了李絡歆的唇,李絡歆想躲,可是被他修長有力的手指捏住了下顎。

他就湊在了她的臉前,精致的輪廓和高挺的鼻梁幾乎要碰到了李絡歆的唇,他的聲音有了一絲低沉和憤怒,他說:“因為你和我一樣的不甘,一樣的恨。”

李絡歆咬著唇,身子有那麽一刻的顫抖。她不自覺的伸手撫摸肚子……可是那裏已經什麽都沒有了,平坦的小腹,已經沒有了她的孩子……

甚至,連疼痛也沒留下。

“帝桀,殺了你的孩子,殺了他的親生孩子。”冥禦說了出來,讓李絡歆的心猛然被撕成了兩半,“就因為他的不信任,因為他所謂的驕傲和自尊……你的孩子,死在了自己親生父親的手上。”

“你不要說了!”李絡歆捂住了耳朵,狠狠的閉著眼睛,可是耳朵裏仿佛聽到了嬰兒的啼哭,仿佛聽到了她的孩子悲傷的心碎的聲音。

冥禦冷笑著湊近,陰冷的聲音就像有穿透力一般,狠狠的打在了李絡歆的身上,“帝桀究竟是怎麽對你的?在你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卻在秋瑤殿裏**巫山……他真的愛你嗎?為何……他的愛讓你淪陷後……卻是將你打入了地獄呢?”

“你不要說……不要說了……”李絡歆無力的倒在**,死死的用被子捂住了自己的腦袋,她想哭……可是淚水似乎已經在那幾天裏哭完了。

流不下淚來,因為她除了悲傷和絕望,就隻剩下冥禦所說的恨和怒了。

“若不是我救你,今天那棺材裏躺著的,就真的是你冰冷的屍體了!你妹妹代替了你享受帝桀的寵愛,成為了後宮的寵兒,成為了李府的希望……你保護她成長,替她受傷,可是……最終她卻因為權利把你推向了死亡。”冥禦的唇微微的勾起,俊美的容顏帶著一絲陰沉。

他的話語,每一句都牽動著李絡歆的心,那恨意一點點的腐蝕……那些曾經在她眼裏美好的一切,都成了別人報複她,背叛她的籌碼。

她的信任,她的愛……她最珍貴的一切,卻都隻是別人眼裏可有可無,並且隨時可以背叛的東西。

“我說過了,有下輩子,要記得為自己而活。”冥禦冷冷的說了那麽一句,然後轉身離去。

聽到了他的腳步聲,李絡歆將被子掀開了,看到冥禦堅決離去的身影,卻不知為何感受到了孤寂和悲涼的味道。

“今日是你的葬禮,李絡歆已經死了……你若接受新生的自己,那便……去送送以往的自己吧。”冥禦離去了,他的話語卻還久久的飄蕩在李絡歆的心上。

李絡歆已經死了……她的葬禮……今天?

李絡歆猛然的起身,這才看到自己原來住在街角的一家客棧裏,一邊的窗戶對著院子……另一邊的窗戶卻正是街道。

李絡歆一直沒發現這裏是客棧,就是因為街道上根本沒有一絲嘈雜的聲音,她來到窗口邊上,看到了滿街白妝。

幾乎整個皇城都掛了白,街道上鋪著白布,連翠綠的樹上,百姓的門前……都全部披了白。

圍著白色街道的,卻是跪了一街的百姓,這樣大的陣仗……可是她本人卻站在一邊觀看。

冥禦說得對,他是幫她看清了一切,若不是她,也許……現在躺在棺材裏的就是她了,變成了冰冷的屍體,就算接受全世界人的膜拜又如何?

該囂張的人依舊囂張……該受到懲罰的人依舊毫無愧疚的活著。

帝桀……他後悔了嗎?內疚了嗎?

他不會……李絡歆還記得最後見他的那一次,她明明已經傷得那麽重了,可是他卻依舊抬了藥遞到她的手裏。

他的眼睛那麽的絕情,他抬藥的手那麽穩健,甚至還用那麽高傲的姿態告訴她,“隻要你喝了藥……我們便能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嗎?如何開始呢?

他不親眼看著她殺死自己的孩子,他就不罷休。他如此冷酷無情的粉碎了她的世界,奪走了她的一切,他們還能開始嗎?

在李絡歆感覺到孩子化成了血水流出體外時,她便已經失去了所有,包括她的心。

整整昏迷了三個月的身子,居然在昏迷中調養得那麽好,除了一開始有些迷糊外……竟然是一點疼痛也感受不到了。

李絡歆的臉變得悲傷,變得冰冷,然後她穿上了冥禦放在枕邊的一套黑衣……還有精心準備的黑紗鬥笠,出了門。

幾乎響徹了整個天空的哀樂逐漸的靠近,遠遠的便能看見空中揮灑的冥錢,數不清的宮娥和太監們換下了長久以來的宮裝,全部穿著白色的喪服。

百官整齊的排列著,一步步低著頭跟隨著大隊移動著,每個人的臉上都是哀痛的表情。

街邊所有的店鋪和住宅,都沒有一個人!所有的人都跪在了街邊,每個人的身上都掛了白,甚至整條街道上,沒有一絲鮮豔的顏色。

就像是大雪覆蓋了整個城市一般……白茫茫的一片。

李絡歆就站在拐角的門邊,看著大隊的人馬從她的眼前緩緩走過,沉重的棺材,整整二十六人抬著,高貴精致的牌匾……上麵寫著她的名字。

跟隨在棺材後的……是一輛鑾駕,白紗遮擋住了一些視線,可是朦朦朧朧間,還是能看到白紗中央擺放著軟塌,有一個人的身影半躺其中。

那個身影,就算隻是一個模糊的輪廓……李絡歆也不會忘記……帝桀,他為何以這樣的姿態來送葬?

原本以為自己的心早已經死了,早已經不會痛了,可是此刻看著那熟悉的身影……李絡歆隻覺得呼吸困難,她依靠在門扉上,死死的捂住了心髒。

突如其來的一陣風,刮起了鑾駕的紗帳,李絡歆看到了那張讓她痛得無法呼吸的臉。那麽蒼白憔悴的容顏,哪裏……還是她熟悉的帝桀呢?

他的眼睛沒有焦距,隻是悲痛的看著前方,依靠在軟塌上的身子軟綿綿的似乎沒有一點的力氣,他的臉色蒼白如紙,甚至連唇……都毫無血色!

李絡歆的心都揪在了一起,可是馬上……軟塌邊上又起來了一個身影,那也是化成灰她也不會忘記的身影。

紗帳垂下了,隔斷了裏麵的景象,紗帳上印著的身影……端著什麽東西喂進了帝桀的嘴裏……

兩個人的身影在紗帳內那麽的近,那麽的親密,幾乎重疊在了一起。

李絡歆的腳步一個搖晃……踉蹌著退後了好幾步。

這就是他對她最後的敬意嗎?這就是她的葬禮嗎……

李絡歆閉了閉眼睛,冷冷的笑了起來。

樂聲未停,風在一次吹動紗帳,帝桀蒼白的臉突然有了一絲疑慮,他的心似乎被什麽牽引了一般,感受到了一股濃烈的憤恨的目光。

他不由自主的轉頭,尋著那個方向而去,除了跪了滿街邊的人群外,有一個空置的客棧,空蕩的門邊……沒有人。

帝桀蹙了眉頭,卻牽引了體內的傷痛,一陣猛烈的咳嗽。

“皇上……喝藥吧,臣妾求您了!”李思思跪坐在一邊,抬著藥丸含著眼淚哽咽著。

“朕讓你滾開,你沒……咳咳……沒聽到嗎?”帝桀劇烈的顫抖著咳嗽,此刻的他居然連伸手將李思思推開的力氣也沒有。

“皇上……”李思思咬著牙,她現在已經是正妃了,就如同冥禦所料的一般,為了平衡後宮勢力,她便是能和如妃抗衡的最佳人選。

可是自從李絡歆死後,整整三個月,帝桀都一病不起,身子根本沒有一絲的恢複……他還逞強要來送葬,不願意再將李絡歆的屍體停在冰冷的冰棺裏。

李思思咬著唇,卻是不甘心,她根本不停帝桀的低吼和他眼裏的厭惡,強硬將藥含進了嘴裏,就朝帝桀的唇湊去。

“滾……”帝桀的低吼被李思思的唇堵住,苦澀的藥就這樣渡進了他的口中,他幾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一把將李思思的身子推開了,然後狠狠的將藥吐了出來。

“朕最後警告你一次,再不滾……朕……”帝桀又咳嗽了起來,李思思憋了許久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那麽晶瑩的淚珠。

她低著頭,悲涼的起身,然後順著鑾駕的樓梯下去了,她離去的同時,隻留下了一句心酸的話語。

“臣妾不過想皇上早日康複……因為姐姐若是在天有靈……會心疼的。”

低低的一語,包含著無數的委屈和傷痛,帝桀的臉越發的蒼白了,他倒在了軟塌上,緊緊的閉上了眼睛。

蒼白的唇被他咬破了,鮮血染紅了他的唇……

她若在天有靈……定也不會原諒他了。他又還有什麽資格,去奢求她的心疼呢?

葬禮依舊進行著,天空似乎也感應到了那份悲傷,天空下起了綿綿細雨,哀樂越發的沉重……

天空灰蒙蒙一片,黑雲低低的壓了過來,空蕩的街道……沒有喪隊經過的街道居然那麽的空曠……

李絡歆一個人走著,腳步蹣跚,她狠狠的揪著自己的心口,那裏痛得她要死去了,她漫無目的的穿梭在這些空蕩的街頭上。

像是一個狼狽的逃跑者。

冥禦的身子突然阻斷了她的去路,她幾乎是倒在了他的身上,被他用強健的臂膀摟住了肩膀,才得以穩住了腳步。

“怎麽?受不了了?”冥禦冷笑了一聲,看著李絡歆揉皺的了衣襟,看著她蒼白的麵孔,和眼神那深沉的痛,他卻笑了,“你現在該知道,你的存在,對於他們來說,不過就是一個笑話而已。”

李絡歆沒有力氣反駁,甚至不知道如何反駁。

在她的葬禮上……帝桀和李思思……卻在鑾駕裏親密。到底……置她於何地?原本以為,若是她死了,他也許會傷心的,也許會難過。

可是,一切隻是她以為而已。

“李絡歆死了,她已經死了。”冥禦抬起了她的下巴,雨滴打在她的臉上,使她渾身冰冷,也一點點的冷靜下來了。

她看著冥禦蒙著布條的臉,有那麽一刻,她真的覺得……他們都是一樣的人。

“從今天開始,你再不是李絡歆,你隻是一個有著和她一樣容貌的人,你要為自己而活,把那些曾經背叛過你,曾經輕視過你的人都踩在腳下!”

“我……”李絡歆有一絲的猶豫,冥禦卻不肯放過她,“你做得到的,他們總是高高在上,總是自以為是,總是把別人的幸福和希望踩得支離破碎……難道不該讓他們也嚐嚐那樣的滋味嗎?”

“他們該得到懲罰的……”李絡歆的腦子裏不斷轉換的,是春兒瞪著眼睛恐懼的臉,是胭脂絕望又傷痕累累的身體……是帝桀和李思思**的糾纏,也是……她沒有出世的孩子那一身的鮮紅。

冥禦的手撫著李絡歆的臉,將她臉上的雨珠擦拭掉,他的動作很輕柔,他的唇不由己的湊近了,可是卻沒有吻她。

隻是低低的笑了,“與我一起……總有一天,我們回來時……就要他們把曾經加注在我們身上的傷和痛,十倍百倍的還回來,好嗎?”

“能做到嗎?現在的我又還能去哪……”李絡歆緊緊的揪著冥禦的衣袖,似乎在愛人和親人的背叛過後,她唯一的希望,卻是這個當初是仇人的男人。

“有我在,你隻要跟著我,我們一起前進……”冥禦將李絡歆冰冷嬌小的身子圈進了懷裏。

她依舊顫抖著,雨打濕了兩個人的身子,在這空無一人的街道上,陰霾的天空下……兩顆冰冷的心,卻不可思議的依靠在了一起。

城門外,李絡歆最後一次回眸,看著這片禁錮了她十九個歲月的京城……她竟是以這樣狼狽的姿態走出了這裏嗎?

她隻看了一眼,沒有留戀,沒有傷痛,隻有那顆冰冷的心在陰冷的笑著。

她還會回來的。

冥禦牽著她的手,兩人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她還會回來的,那時候她再也不會淪陷,不會迷茫,不會有牽掛。

因為先淪陷的那個人,一開始就注定了要輸。

有感情的人,才是最脆弱的人。她會變得強大,變得無堅不摧,變得冰冷無情……變得比帝桀更狠心……更冷酷。

隻有那樣……她才能使他得到懲罰,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