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國的軍隊停留在邳城休整三日後繼續出發,眼看這三天就這麽過了,可是蘇青鸞還沒有醒過來。

冥禦抬著藥進了蘇青鸞的房間,她就那麽安安靜靜的睡著,眉目緊蹙,已經連續三日了,沒有一絲醒過來的跡象,冥禦坐到了床邊,伸出手指捏住了她的臉,確定了她唇的位置,才用麥穗杆將藥喂進了她的口中。

喂了藥,又替她擦了擦臉,冥禦深深的歎了口氣,軍隊就要出發了,她若是昏迷著的話,也許對他來說還是好事一樁,因為實在不知道她醒了以後是怎樣的狀況……

也許一劍殺了他也是有可能的。

她這樣昏迷著,也總比他強製性禁錮著她的好。

反正,冥禦是不打算讓她這樣的情況去找李思思的。

冥禦的手指劃過蘇青鸞飽滿的額頭,從她的臉頰邊劃過點到了她的唇上,最終他卻是什麽也沒說……抬著藥碗出門了。

“師兄不喜歡她嗎?”

慕楓的聲音又在腦海中響起,冥禦低頭時覺得有一絲苦澀……原本將她打造成他的棋子,他是準備一輩子也不放手的,就讓她一輩子都在他的掌控當中。

可是她沒有成為他掌控中的棋子,雖然她每一件事情都做得很好,可是她的情緒和內心,從來不在他的掌控中。

冥禦曾經以為她能忘情棄愛……那麽她便不會痛苦,就如同當初的自己一般,可是每每她卻總在痛苦的深淵裏掙紮,一次比一次陷得更深。她忘不了情,絕不了愛,可就是這樣的她,總讓人牽掛,讓人擔憂……

冥禦決定了要放過她,給她快樂和自由。可偏偏在這個時候,她卻又失去了母親,冥禦當然能感受那樣的痛楚,因為看著親人在自己麵親死去的痛楚,是那麽刻骨銘心,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就像他……已經十年,可是他隻要想到當年失去親人時的情景,心也會不由自主的痛起來。

也隻有這時,他明白自己其實是有心的,會痛的,可是這痛楚太激烈太難忘,所以讓他對別的感情和痛苦都已經毫無感覺了。

喜歡嗎?

或許吧。

冥禦淡淡一笑,抬腳離去,正因為喜歡,所以……他放開她了。

*

沒有親人了……

蘇青鸞似乎終於感受到了蝕心的痛,原本已經沒有感覺了,已經感受不到痛了……可是這一刻似乎所有的感覺又都回來了。

從來蘇青鸞的世界就不曾隻有過自己,她也許活得不如意,可是她從來不是孤單一人。

小時有親人的牽絆,而後……有帝桀給的溫暖。就算帝桀不信任她了,就算李思思背叛她了,她也認為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人和她息息相關的。

那就是她的母親,可是現在沒有了……什麽都沒有了。親人沒有了,愛人也沒有了,孩子……再也不會有了。

這個世界,終於……隻剩下她一個人了。

那滿世界的黑暗,突然開始有一點點的鮮紅彌漫了上來,一點點刺目又恐怖的紅色,像是流動的鮮血,將黑暗吞噬……

蘇青鸞不知道自己究竟該怎麽辦,之感覺到了那痛蔓延進全身的每一個毛孔,可是她無法掙紮,無法逃避。

蜘蛛……有蜘蛛從那些紅色的**裏爬過,越來越多,越來越多,快速的移動著的腳,不停的朝著蘇青鸞爬來,眼前突然被蜘蛛占滿了……越來越多……占滿了她的世界,一點空隙都沒有留下來,最終讓人無法呼吸。

“呃……”蘇青鸞異常難過的掙紮,然後終於深深的吸到了一口空氣,她猛然醒了過來,幾乎從**彈了起來,手腳揮舞著希望將那些沾滿鮮血的蜘蛛打開……

可是沒有蜘蛛。

蘇青鸞氣喘籲籲的坐在**,臉色蒼白得可怕,她越發的消瘦了,下巴尖尖的如同錐子一般,原來那傾世旖旎的美貌,也隻剩下滿臉的蒼白,滿目的滄桑……

蘇青鸞使勁的搖了搖頭,眼前似乎還是她的母親痛苦的掙紮著的模樣,不過一刻又換成了冥禦和慕楓的臉,隻是此刻他們的笑容都變得詭異……變得陰森。

他們都騙她……因為他們的欺騙,她的母親才會變成那樣的。

蘇青鸞捏了捏拳頭,似乎終於明白自己此刻該做什麽了。她下了床,還穿著白色的單衣就衝出了自己的房間,此刻已經入秋了,風吹起她長長的青絲和白色的裙邊,有人看到她時,驚喜的叫了起來,“蘇姑娘醒了,醒了!”

“說,冥禦在哪?”蘇青鸞的冰冷是從未有過的,因為她無時無刻都笑著,無時無刻都是風情萬種。

她此刻抓著那士兵的衣襟,幾乎嚇了他一跳,然後他結結巴巴的伸手指了過去,“在……在西廂。”

蘇青鸞二話不說,放開那個士兵的同時,一把奪過了他手中的長槍,轉身離去,留下一臉驚魂未定的小兵站在了原地。

冥禦正在屋內收拾他的棋盤,那是他幾乎不離身的棋盤,他隻用這一副棋,幾乎是視若珍寶,也是這個時候,他聽到了蘇青鸞憤怒的腳步聲,然後有冰冷淩厲的肅殺之氣推到了他的脖頸間。

他早就想到有這樣的後果,可是此刻她能醒來,而且還那麽精神的想來要自己的命,冥禦卻是微微的笑了起來。

可惜……他已經很久不笑了,那副俊臉幾乎除了冰冷涼薄外,再沒有了別的表情,所以就算他笑……看在別人的眼裏,也隻是一種冰冷無情的冷笑。

蘇青鸞手中的長槍,那冰冷鋒利的槍頭正正的對準了冥禦的脖頸,隻差一寸,他就會命喪當場。可是蘇青鸞沒有刺下去,並不是因為她突然心軟了,而是冥禦隻是笑了笑,平靜的道:“慕楓中毒了。”

這句話讓蘇青鸞頓了動作,她冷冷的看著冥禦,分析他的話裏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可是冥禦的表情永遠如此的波瀾不驚,她隻是冷冷的問道:“他人呢?”

“我將他送回藥王穀去了。”冥禦垂了垂頭,“他觸摸到那個壇子,若他不是從小就嚐遍百草,身子比一般人抗藥,又在第一時間暗自運功抵抗,也許他早已經死了。”

蘇青鸞垂了垂眸子,慕楓中毒是有可能的……她依稀也記得,他確實在壇子落地時觸碰到了,現在想起來……李思思連送來的那根手指都要塗滿劇毒,那就更別說那個壇子和母親的身體……

李思思太了解她了,知道她一定會不顧一切的救母親,所以隻要她碰到了,那麽她的目的就達到了。可是每次……都是慕楓阻止了她上前。

“他如何了?”蘇青鸞咬了咬唇,終於放柔了聲音。

“不知道,也許路上就撐不住了。”冥禦說完,蘇青鸞的長槍就抵到了他的喉嚨,抵得他輕輕仰頭,那尖利的槍頭刺入了一點點,有一點紅滲了出來。

“不管他如何,冥禦,你欺騙我留在軍隊裏,沒有第一時間去救我的母親,你用那麽信誓旦旦的謊言來欺騙我!你以為我會饒了你嗎?”蘇青鸞冷冷的笑了起來,她現在還顧得上什麽呢?她真的可以幫助別人嗎?

就算慕楓此刻就在她的麵前,她又能如何?她一點用也沒有,這一輩子……都失敗了。

“男人說的話……特別是我這樣的男人說的話,你也還會相信,我終於知道為什麽你就算換了身份重生一次……也一樣會那麽痛苦了,你記得我曾告訴過你嗎?如果有下輩子,讓你為自己而活。”冥禦還是那麽冷靜,說出來的話也一樣那麽冰冷,他沒有動彈,隻是靜靜的坐在椅子上。

“為自己而活……”蘇青鸞喃喃自語,然後苦笑了起來,拿著槍的手微微顫抖,“隻有自己的話……活得下去嗎?”

從來都不是孤單一人的她,從來沒有想過,若是世界上隻剩下她一個了,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呢?

“你不是還活著嗎?”冥禦反問了一句,蘇青鸞一愣,也隻是那一瞬間的事情,冥禦墨色的身影那麽飛速的躍開,順著長槍幾乎一秒就到了蘇青鸞的身前一把扼住了她的脖頸。

他的力道很大,隻是那麽一下,就隔斷了蘇青鸞的呼吸……她渾身失力,長槍落地,整個人都被冥禦舉了起來,她死死的瞪著冥禦,他卻冷笑了起來,“就憑你也想殺我嗎?”

蘇青鸞的臉色由蒼白漸漸鐵青,沒有新鮮的空氣,她的脖頸似乎都要斷了一般……那痛苦幾乎讓她的眼前一片模糊,她明明知道冥禦的為人,為還是為了一兩句話而失神,明明告訴過自己要狠心一點,卻沒想到她還是不懂什麽叫防人之心……

“告訴過你,你隻是棋子,那就乖乖的當一顆棋子……等你什麽時候沒有了作為棋子的價值,你要死要活都不管我的事,你懂嗎?”冥禦的話語就像冰冷的風雪一般襲擊了蘇青鸞,他的臉在她憤怒的眼睛裏漸漸模糊,他的聲音也一點點不清晰……

蘇青鸞又閉上了眼睛,整個人……軟綿綿的掛在了冥禦的手上。

冥禦鬆開了手,將她抱進了懷裏……心裏一歎,終於又發展成這樣了,也隻有這樣了。

“傻瓜……你不是還活著嗎?”冥禦似乎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說給蘇青鸞聽,說完,連他自己也苦澀的笑了起來。

說什麽活不下去了,說什麽……什麽都不重要了,怎麽能……讓她就這樣死掉呢。

想要活下去的意義嗎?

那麽由他來創造吧!他能讓她絕望,讓她變成複仇的使者,那麽他也能還她快樂……還她希望……換她一個李絡歆。

這也許就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

蘇青鸞被關了起來,在一輛密封的馬車裏,馬車隨著軍隊一起出發,一路過關斬將,依舊朝著南朝的京都進發。

馬車上有一個小小的窗戶,被橫欄隔開,有陽光一縷縷的照射進來,蘇青鸞隻是呆呆的坐著,看著被窗戶隔成一段段的藍天……

她有失敗了不是,她真是沒用啊!到現在……被困在這小小的一方天地裏,就連求死,居然也已經毫無辦法了。

她居然還活著,連她自己都覺得可笑,她常常想著想著……就笑了起來,笑自己蠢,笑自己笨……笑自己那麽的失敗,也笑自己那麽的無可奈何。

不知道活下去還有什麽意義,隻是每天呆呆的看著藍天,偶爾聽到一兩個守夜的士兵訴說著當天的戰況,告訴她……他們的軍隊到了哪裏,終於是要到目的地了,她就要到了。

帝桀。

隻要再見他一麵,隻想再見他一麵。

既然已無法與他在一起,卻又無法放下,因為已經放不下了,他的一切都放不下了。以前想愛他,後來想恨他……隻要他還在她的心裏,她就覺得他們的命運緊緊相連,就足夠了。

現在……連恨也做不到了。

她什麽都做不到了,真正的無用了。一個無用的人,一個一輩子都在失敗的女人,活著……已經沒有必要了。

“到了……聽說先鋒部隊已經到達南朝京都城下了!”有興奮的聲音從馬車邊擦了過去。

蘇青鸞一直以來都似一個活死人一般卷縮著坐成一團的身子終於動了,她爬了起來,一雙無神且滄桑的眼睛透過窗戶那小小的縫隙看了出去……

這個地方不是她陌生的,三年前她與冥禦一起從南朝出來時,一路上的一草一木……她都深深的記住了,那時候她告訴自己,總有一天要回來,回來讓所有人都和她一起痛苦!

她又回來了。

浩浩蕩蕩的軍隊駐軍在了南朝的京都的城牆外,這是一路以來看到的最為輝煌的城池,那麽高達堅固的城牆,那麽寬的護城河……還有高高的吊索橋。

吊索已經收起,軍隊隔在護城河的另一邊,城牆上依稀看到防衛嚴謹的軍隊,哪裏和一路上他們看到的軍隊一樣?

每一個人都挺立著目視前方,就算是大軍壓境,也沒有絲毫的慌亂,那些人統一穿著南朝墨色的盔甲,個個都正氣凜然,手裏的長槍有鋒利的銀光閃動,南朝的旗子隨風而起。

起風了,天上的白雲大片大片的蔓延而過……兩軍對持,就隻是這一份緊張的氣氛,也能讓心理脆弱的人崩潰,可是沒有人崩潰,每一個人都是鬥誌滿滿,每一個人都昂頭挺胸,隻有城牆後的老百姓們驚恐的躲在自己的家裏,和自己的親人抱在一起,默默祈禱著這場戰爭能早日完結。

蘇青鸞似乎坐在馬車裏也能感受到那嚴肅的氣氛,對軍排陣時震天的腳步聲……在她的腦袋裏撞擊著,她有些不敢相信,居然就真的到了!幾個月的時間……就這樣到了,她不知道到底是南朝不堪一擊,還是冥禦太可怕,蘇青鸞有些微微的顫抖,她似乎已經預料到了自己最終的利用價值,她很害怕……隻有緊緊的將自己的身子卷縮起來,真的到了這一刻了……她才發現,她想要的不是這個。

真的……不是。

緊緊的閉上眼睛,蘇青鸞用手死死的捂住了耳朵……她隻要一閉眼,那滿眼的血腥又覆蓋了上來,似乎她的眼裏,腦裏……就隻有那一種顏色了,再也看不到其他。

“蘇姑娘,下車吧!”有士兵的聲音傳來時,蘇青鸞顫抖著往馬車一角縮去,她使勁的逼著眼睛捂著耳朵不停的搖頭叫道:“我不要……我不要下去,不要!”

“蘇姑娘!”那士兵無奈的喊了一聲,可是軍令如山,隻有強製性的將蘇青鸞拉下了車。

刺眼的陽光,在黑暗裏呆了許久的蘇青鸞,就連閉著眼睛也感受到了刺眼的陽光,她下車來時……士兵們才看到她手腳上的鐵鏈,她居然是被鐵鏈鎖起來關在馬車裏的,兩個士兵目瞪口呆,可是隨即像到冥禦那一張陰冷的臉時,又什麽也顧不得,隻有牽製著不停掙紮的蘇青鸞往軍隊前走去。

“放開我,我不要去……我不要去!”蘇青鸞睜開眼睛時,就看到了自己正穿過幾十萬的大軍……那些密密麻麻的人整齊的排列著,穿著一樣的銀甲,陽光照耀在盔甲上,反射出冰冷的光芒。

“求求你們,放開我……放開我……”蘇青鸞的掙紮和喊叫都沒有用,甚至傳遍了這靜謐得詭異的空氣,大家不看斜眼看她一眼,她幾乎被兩個士兵架空了一步步抬著上得前去。

她還穿著那件單衣,那素淨單薄的衣衫有些髒了,她的臉蒼白得幾乎和衣服融為一體,那瘦弱的身軀被架起來時,幾乎沒有重量一般……

她就那麽狼狽的被帶到了陣前,帶到了冥禦的馬前,士兵們放下她的時候,她狼狽的跌倒在地,可是他們不敢扶,隻是複命道:“大人,人帶來了。”

“嗯。”冥禦的聲音越來越冰冷了,幾乎聽到就讓蘇青鸞微微的顫抖,她抬起頭來,太陽在他的身後,讓他的臉埋在了陰影當中,一片黑暗。

這一刻,她竟然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嘴角顫抖著,腦袋一片空白,竟是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冥禦隻是淡淡的看了她一眼,隻一眼,沒有任何的留戀……

這是最後一刻了,要破繭成蝶……就堅持過這一刻。

冥禦深深的吸了口氣,淡淡的抬起了臉,遙望著城牆上那一個銀色的身影,然後嘴角揚起一絲譏諷,朗聲道:“帝桀,本帥再問你一句,你可是弑兄殺父某朝篡位?”

蘇青鸞全身一僵,發現有冰冷的長劍橫在了她的脖頸間,她狼狽的坐在地上,石化了一般的轉頭,大風迷了她的眼睛,可她依舊那麽清晰的看到城牆上挺立著的身影。

熟悉的銀色龍袍,熟悉的英俊臉龐和淡漠的五官……她最喜歡的深沉的眸子……讓她淪陷其中無法自拔的紅唇,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

帝桀,隔著千軍萬馬,隔著一池河水,隔著永遠也無法觸及的距離……終於見到了,遙遙相對的一眼,有大風迷了她的眼睛,不然……她為何想流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