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四月,便是短短的春季,比之巴蜀春天要少整整一個月。

桐樹塢,中間是村子,南麵是穀口,三麵環山,三麵都是漆樹桐樹,村子東北麵的小山坡卻有一塊草地。

那長發少年,嘴裏叼著一根狗尾巴草,躺在草地上曬太陽。好不悠閑!

邵氏端著一個簸箕經過笑著道:“阿蒙,草地上冷,起來吧!”

阿蒙拿下嘴裏的狗尾巴草,撓了撓頭發,道:“阿娘,沒事兒。”

邵氏也不多說,笑著離開了。

阿蒙看著手中的狗尾巴草,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前世的自己也不知道蒹葭是何物,直到看到一本小說提及蒹葭,才知道,狗尾巴草就是蒹葭,蒹葭就是狗尾巴草。

“哎!”一口氣歎出之後,方蒙更覺得鬱悶難當,每一天都是吃飯,玩耍。以前讀書時最羨慕的童年時光回來了。可惜自己卻不是幼童,再也享受不起這樣美好的時光。

三年了,三年了!整整三年了!

難道我應該在這桐樹塢做一輩子的采漆農?

傳說中的穿越者,都有一腔熱血成就霸世功業,或是有詩情畫意,遊戲人間。自己想要什麽,到底想要什麽!

前一世,為何做學生開始就當了一名筆者,還不是想賺一點錢,來到這亂世,本應該高興才對。為何自己開心不起來?

亂世的錢,都是人血流成的。方蒙不是不懂。連續不知道多少個日夜,方蒙終於做出了決定,做回那個胸無大誌的方天定,前世那個一切都不多想,隻想賺一點錢好好生活的方天定。

當醒來在大宋之後,方蒙便無所事事,偶爾會拿起一些書看看,學一學繁體字,或者說古體字。這個時代,發明宋體字的秦檜還沒有成為書法家,自然不會有宋體出現,楷體的繁體字,卻不是那麽好認的。

方蒙丟下手中一本經義之後走向了屋外,方朕此時正在漆樹林中。

走出村落,轉身走近了漆樹林,卻在漆樹林邊看到了王寅隨即笑著說道:“王叔,你生意怎麽樣啊?”

王寅的生意,叫做劫富濟貧,卻不是做綠林悍匪,而是做江湖郎中。

王寅在青溪縣睦州之間走動,號稱神醫之後,祖傳秘方,包生兒子。說是孕婦吃了藥就生兒子。藥買的很貴,二十兩一副藥。平常家都是買不起的,隻有有錢的大戶人家才買得起。

但是那有什麽藥可以包生兒子啊,送子觀音都沒有那麽靈驗。於是王寅想了個辦法,說是某些人吃了藥也不會有效果,但是大部分人是有效的,為了保證自己的名譽,隻在生了兒子之後才收錢。

可想而知,生了女兒的,也就自認為沒有生兒子的命,就算了,生兒子的,高興的屁顛屁顛的就來了,順便還想買第二副第三幅。

方蒙的意見是,該被騙,這些人為富不仁,又傻,不騙他們騙誰。歧視女娃,不是什麽好事。

不過這不單單是重男輕女的問題而已。古代經常打仗,又是冷兵時代,男兒的保家衛國,加之傳宗接代,比女子作用大得多。

生女兒的概率本來就比較高,加之打仗就死人死的都是男人,所以古代男人比女人少,稍微有本事的人都是三妻四妾。就連韓世忠嶽飛這樣的英雄,都有兩三個妻子,更不要說那些貪圖享樂之人了。

王寅看到是方蒙之後,才笑著道:“阿蒙啊,最近生意不錯,不過可能也就是最後一段時日了,以後再用這手法就騙不到人了。”

對於方蒙,王寅可是喜愛的打緊,先不說這小子是自己當日親自救回來的,單說腦瓜子,村子裏剩下的小娃裏,十個人合起來也比不上方蒙的聰明。自己那個騙人的法子,方蒙一聽說,就想通了其中的隱秘。

倒不是這個方蒙聰明,而是因為前世盛傳的那個求雨的笑話。落雨日打開一看,江湖術士的紙上寫著今日有雨。是同樣的把戲。

方蒙哈哈大笑,隨機道:“王叔,我近林子找阿爹了,不打擾你了。”

王寅也就笑了笑進村子去了。

這一次找方朕,隻有一個目的,改名字,改名成為方天定。

漆樹林之中,方朕那裏知道方蒙的心思,埋頭查看新種下的漆樹的長勢。陽春三月,這四月,漆樹種下也有一個月了,當時就是移種的嫩枝而不是種子,桐樹塢之中倒春寒的風也吹不進來,所以長得極好。

方朕回頭一看,卻看到方蒙走了過來,隨即招手道:“蒙兒啊,過來看看。”不做文官,不當武將,這種樹總得學會吧?方朕一身武藝,隻可惜大兒子不學,二兒子不是那塊料,倒是才十一歲不到的女兒學的一手好劍法。

方蒙走了過去,猶豫了一會兒,看著教導自己如何種樹的父親,咬牙道:“爹,我要改名字!”

方朕聽著一愣,父母取的名字,說改就改?阿蒙整麽會想起改名字這回事?

既然,都說了,那就拿出底氣來,方蒙朗聲道:“我之前看到一本書,叫做禮記,禮記的第四十二篇大學之中有一句話,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當今天下動亂,兒決心平定天下,想要取名方天定!”

方天定想要平定天下?要不是前世是這個名字,恐怕也就懶得去查出處了,更不要說平定天下了。

大學現在還沒有單獨被抽出來成為四書,所以出處乃是禮記的第四十二章,還好因為和四十二章經名字有點兒類似,不然的話,方天定恐怕也不會記得這大學的出處了。

方朕被方天定唬得一愣一愣的,隨即想到,自己這個兒子三天兩頭喜歡問別人最近有什麽戰亂。恐怕從小就立誌平定天下吧!難怪不想讀書。

看著方朕的表情,方蒙知道成了,不,方天定知道成了!

放下手中刨土的小鋤頭,方朕摸著方天定的頭,笑著道:“想不到我方朕的兒子有這麽遠大的誌向,為父準了!”

方天定執意改名,不過是為了做回自己罷了。那裏有什麽雄心壯誌啊。雖然前世是一個偽軍事迷,但是打仗是要死人的!

其實方天定自己也很糾結,這個時代隻有自己知道其後的一係列戰亂,北宋的滅亡,但是自己似乎不能做什麽。考慮了很久,方天定也不覺得自己是個大人物,搖了搖頭,準備離開。

方朕笑著道:“蒙……天定,為父給你找一堆兵書回來,不過你不看也不要緊,但是武藝,一定要學好。沒有武藝,哪能平定天下啊!”方天定當年讀書,被逼的跳井至今方朕都覺得曆曆在目毛骨悚然。恐怕在現代的話,他會覺得那口井比什麽恐怖片恐怖十倍百倍。

方天定一愣,自己身體的前一個主人極度反感讀書,但是自己卻沒有那麽嚴重,雖然也不喜歡,但是也說不上討厭。至於武藝,那恐怕真的得好好學一下,亂世之中,不會武藝,恐怕就是等死。

這三年,方天定也發現這桐樹塢之中的男子竟然大部分都是武藝高強之輩,全是因為自己父親,而聚集而來的親朋好友。都受自己父親的救濟。

要不是知道內情,恐怕還以為眾人是要造反呢,以武犯禁自古有之。

方天定踏出漆樹林的時候,腦中詭異的穿過幾個詞語,方天定,方朕,桐樹塢?

為什麽總感覺那麽熟悉呢?一個小小的村莊不應該在九百年後的世界留下名聲才對。搖了搖頭,方天定離開了。

故人西辭黃鶴樓,

煙花三月下揚州。

孤帆遠影碧空盡,

惟見長江天際流。

前世方天定自己最喜歡寫詩,當然都是打油詩,也喜歡讀詩,說不上瘋狂,卻也記得不少著名的詩詞。最喜歡李白,喜歡蜀道難難於上青天。到了宋代,知道自己在江浙路,卻突然喜歡上了煙花三月下揚州這句詩。果然是身處地域不同,對詩的體會也不同。

遙想李白遊遍天下,後世所有人都想逃離壓力,來一次遠遊。才發現遊曆天下竟然是每一個時代不變的追求。喜歡隱世的陶淵明畢竟是少數。

政和五年(1115)臘月,依舊是喜歡山水奇石的宋徽宗。

方天定,十五歲。

漆樹林中,兩白衣少年自林中激戰,一盤龍槍,一方天戟。卻都是小一號的。

方天定手一抖,槍尖傳過方天畫戟半月刃之上的小洞,隨即猛然發力,挑飛方天戟,與之對戰的表弟方傑也隨之退後,不滿道:“大哥,幹嘛用這麽大力啊,我的方天戟被挑斷了很難修的。”

方天定翻手抖出一個槍花,將槍收到背後:“少要給我貧嘴,雖然我已近能戰勝司叔叔了,但是力氣還遠遠沒有達到用槍尖就挑斷方天戟的地步,你要好好的練武啊!”方天定總不能說十一年之後北宋就要亡了來激勵方傑吧。搖了搖頭正要收槍。

“不好了,不好了!大哥,傑哥!不好了!”隻見以為文弱少年衝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的吼道:“爺……爺爺……爺死了!”

方天定一把抓住文弱少年的衣服喝道:“阿毫,你說的,可是真真的?”

方毫拉開方天定的手,大喝道:“快跟我走吧!”

熟悉的房間,陌生的格局,白綾飄散,煙香繚繞。

方天定不由落下了兩行淚。

自己不是穿越來的嗎?自己為何流淚?就算在前世自己也很少流淚。但是想到那慈祥溺愛自己的老人,方天定就忍不住流淚。

流淚的不止他一人,而是整整一屋人。幾乎都是老爺子照料過的親人或是救濟過的鄰裏鄉親。

方天定那清淚流著流著,就變成了陶陶大哭。平日除卻歡笑,其他情緒都埋在心底的方天定,竟然哭到最後都失聲了!

方朕怒了,買不到藥,醫館藥店的人都說治療傷寒的藥被朝廷買走了!就算王寅拚了老命采藥,最終都沒能救回老爺子的命,本來不是什麽大病,卻因為沒有藥,急速惡化了,除卻方朕王寅,其他的人根本沒有注意到老爺子臥病在床,竟然就直接去世了!

靈堂上,方朕對著父親的屍身磕了九個響頭,額頭流出了鮮血,那被磕的泥土地麵也被磕的凹了進去。

方朕怒喝:“爹!方朕不孝,沒能保護到你,但是今日當著你發誓,一定照顧一家老小周全,謹記今日一切,從此改名方臘!”

臘月送走了父親,改名方臘,為的是承諾父親孫兒們都不在受苦,要知道老爺子身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孫兒孫女三人。

方臘回頭,看到抱頭痛哭的三兄妹都看著自己,天定更是一副呆滯的神情,隨機喝道:“天定,毫兒!男兒當自強,從今往後不準在流淚!”

耳邊朦朦朧朧響起的聲音,已引不起方天定的注意,方天定腦中隻留下了一串詞語。

方天定,桐樹塢,青溪縣,方臘,紅巾軍,一一二零年,方臘起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