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驕陽下,歐洲北海中部偏南海域,浩大的一群艦船仿佛組團前來消暑的遊客,在這片清風習習、微波蕩漾的海麵悠然自得地遊弋著。可是,它們的旗杆上飄揚著一麵麵白底黑線紅冠黑鷹鐵十字旗,這是德意誌第二帝國的戰旗。

唯有處在交戰狀態,艦艇才會將戰旗懸掛在醒目位置。

艦艇有統一的戰旗,官兵有標準的著裝,可這大大小小數十艘艦船卻與人們往常印象裏的艦隊大相徑庭,它們最大的體型雄武、配備千人,宛若一座浮動的鋼鐵城堡,最小的輕盈靈巧、隻載一員,仿佛是在海上翩翩起舞的精靈。它們有的炮管如林、形同戰斧,有的吊臂成群、好似船塢,不同的輪廓、不同的風格、不同的用途,給人複雜繁冗、拖遝累贅的感覺,而不是半點簡練精悍的銳氣。

懸掛著德國海軍中將旗的“國王”號戰列艦上,四座碩大堅實的主炮塔分別指向左右兩舷,炮塔通風口、逃生門皆呈敞開狀態,身穿夏裝的德國水兵聚在背陰處,或抽煙聊天,或閉目養神。因為完工不到4個月、服役僅有數十天,艦體塗漆保持著鮮豔的色澤,橡木甲板依然平整光潔,每一件武器和設備都是油光發亮的,能夠在這樣一艘性能一流的新戰艦上服役,官兵們自然感到心情舒暢、情緒飽滿,數日前的大勝就像這明媚的陽光,將如霧的迷茫和如夜的恐懼一掃而盡,坦蕩而樂觀的前景畢現無疑!

在兩座背負式前主炮的身後,巍然聳立著頗為新潮的塔式艦橋,它主體覆以13。8英寸的克虜伯裝甲,如此堅厚的防禦在日德蘭海戰中經受住了最重量級的考驗。由於時間倉促,船廠工人們沒來得及修平炮彈留在艦橋外壁的幾處彈坑,淺淺的痕跡恰恰襯托出德式防護的強悍。

為了抵禦列日的炙烤,水兵們給艦橋最上部的觀測台搭上了雪白的遮陽布,值班軍官們便在這遮陽布下觀察海麵的情況。此時距離那架英國小飛機的造訪已經過去了一個多鍾頭,天邊海際依然不見反擊者的身影,漫長的等待消磨著人們的耐性,而這種看起來頗為消極的待戰方式也讓軍官們揣測紛紛。

“我們已經在這裏埋伏了半天時間,英國人沒準已經拿定了我們的情況,正編遣整個本土艦隊前來包夾我們。”

說這話的是一名額高麵寬的海軍上尉,他的語氣倒沒有憂慮之意,而純粹是對一件事情的推斷。

站在他身旁的海軍少校年輕英俊,下頜的新胡渣均勻得像是土耳其掛毯的質地,他舉著一副笨重的雙筒望遠鏡,神情坦然的說道:“這是一場英國人輸不起的仗,他們必然會全力以赴,而我們選了一個讓他們非常痛苦的位置。”

“您是說,小魚雷艇跑不了這麽遠,大艦艇又得擔負保衛海岸線的心理壓力,難以放開了跟我們戰鬥?”上尉一邊作答,自己一邊點頭,顯然覺得這樣的部署是精思巧妙的。

“風險是對等的。”少校放下望遠鏡,用手摸了摸下巴的胡渣,“要是英國人有足夠冷靜的頭腦,他們可以不派遣主力艦隊前來,而是派遣大量輕艦艇和潛水艇前來。對於潛水艇,我們可沒有太好的辦法。”

在場的另一名海軍上尉接過話茬:“嗯哼,說得沒錯!我們的潛水艇正發揮著重要的戰術作用,而敵人的潛水艇比我們更多,性能不落下風,要能用好了,我們想要贏得這場仗可不容易。”

少校轉頭看著這個年齡比自己小了十來歲的上尉,自己與之接觸不多,卻早已聽過對方的大名。有人私下裏將他稱為“約阿希姆的鬥牛犬”,寓意不言自明,但無論他的表現是多麽的不惹人喜歡,胸前那枚鐵十字勳章卻是每一個德**人夢寐以求的榮譽,可是在和平時期,這種戰功勳章的頒發少之又少,而從德國對法宣戰算起,這場戰爭開始才短短十天,獲此殊榮者才剛剛突破兩位數。

身為艦隊司令部最活躍的參謀軍官,戈德上尉靠的不光是與某位皇室成員的密切關係。在英格諾爾上將和約阿希姆王子分別就任公海艦隊司令與艦隊參謀長之前,他就已經是艦隊司令部裏公認的希望之星,他擅長辯駁,以細致的思維和敏銳的洞察力受到上級長官的好評。

“不過,潛艇有兩大缺陷:一是航速慢,二是攻擊手段太過局限,所以並不非常適合艦隊交戰。”戈德上尉伸出兩根手指,不緊不慢地說道,“如果在太陽下山之前,英國海軍還不對我們發起攻擊,那我們就全速撤走,從本土近海出發的英國潛艇是絕對趕不上的。”

“要是白天遇上英國潛艇,他們發射魚雷之前必須用潛望鏡觀察,我們隻要小心警惕,就能夠提前做好防範。”

少校本意是將戈德沒講完的話補充完整,卻見戈德上尉對自己狡黠地笑了笑。

“這裏其實有一個小秘密……坐在飛機或者飛艇上,從不是很高的高度往下看,靠近水麵位置的潛艇會顯出一塊模糊的陰影,天氣越好越容易辨認。”

德國海軍除航空母艦和水上飛機母艦之外,唯一搭載飛機的便是巡洋艦,在“國王”號這樣一艘主力戰列艦上服役的軍官們顯然沒什麽乘飛機的機會,更不會知悉這個技術上的秘密。少校不太願意將自己的驚訝之情寫在臉上,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抬頭去看那些在附近盤桓的飛機,便能夠理解艦隊指揮官為何能如此氣定神閑地呆在這片海域了。

戈德上尉一臉得意,他雖然不是艦隊的決策者,但作為幕僚團隊的重要一員,能夠輕易接觸普通軍官們所不知道的戰術內容,在無關大局的時候顯擺一二,便極大地滿足了那份人人皆有的虛榮心。

就在這時候,額高麵寬的海軍上尉提醒道:“快拿起望遠鏡看看西南方,一架我們的飛機信號燈在亮……是發現敵艦了?”

一切閑談到此為止,艦橋上的軍官們都將注意力轉向西南方。發出燈光信號的飛機帶有機輪支架而不是浮筒,這意味著它是從“俾斯麥”號起飛的偵察機。戰爭爆發時,德國、英國、法國的航空技術各有所長,而在海軍領域,德國人的技術運用明顯走在了對手前麵。“俾斯麥”號雖然隻是一艘載機量很少的改裝航母,但在執行艦隊偵察警戒任務時,它的效用已然超過了三艘英國水上飛機母艦之和,而目前德國艦載飛機體型小、負荷輕,不適合搭載笨重的無線電設備,一旦通訊技術獲得突破,偵察效率還將更上一層樓。

眾值班軍官當中,少校對燈碼通訊最為在行,他很快說道:“嗯……不必擔心,隻有一艘英國驅逐艦,應該是來打前哨的。”

接著,少校走到傳音筒旁,略微躬身,嘴對著筒口:“這裏是警戒觀測台,我們的偵察飛機報告說西南30海裏發現英國驅逐艦一艘,請立即將此情況通報給司令長官及艦隊參謀長。”

此時出現在德國混編艦隊附近海域的這艘英國驅逐艦,是徒有“30節驅逐艦”虛名的“紫狐”號。按照英國海軍的部署,它的警戒位置遠在60海裏之外,即便全速航行,也輪不到它來打頭陣,就因為替換了年齡比自己還老而且存在動力故障的防護巡洋艦“希提斯”號才成了最接近德國艦隊的英國戰艦——確切地說是“之一”。英國海軍部給出的目標方位是一個大致的範圍,包括“紫狐”號在內,靠近這個範圍的艦艇被要求前去進行戰鬥偵察,而蓄著白山羊胡子的艦長拉裏斯少校為自己選了一條正確的道路,但它同時也是一條死亡之路。

仍保持著無線電靜默的德國混編艦隊,以時效稍慢的旗語信號進行了部署,輕巡洋艦“柏林”號和“但澤”號被派去迎擊。在己方偵察機的指引下,兩艘德國巡洋艦尚在直視距離之外就確定了英國戰艦的位置,並決定采取分頭包夾戰術。

從德國飛機出現開始,“紫狐”號上的英國海軍官兵就大感不妙,但為了偵察到德國艦隊的方位和實力,他們勇敢地繼續前進,直到發現自己即將陷入兩艘德國巡洋艦的夾擊,參加過多場殖民地軍事行動、業已超過退役年齡的拉裏斯少校才下令轉向,但設備老化的“紫狐”號以較高的航速跑了7個小時,不堪重負的蒸汽管道接連出現故障,航速僅有16節左右。兩艘1904年建造的德國輕巡洋艦雖然也不在最佳狀態,仍憑借以逸待勞的優勢一步步縮短雙方的距離。不多時,從“俾斯麥”號起飛的兩架飛機也聯手朝“紫狐”投下了24枚7。5公斤炸彈,這種炸彈的爆炸威力相當於75毫米口徑的炮彈,能夠對“紫狐”號這種基本沒有防護能力的輕型艦艇構成直接威脅。盡管兩架德國飛機投下的炸彈沒有一枚直接命中“紫狐”號,英國驅逐艦上卻有多名水兵為彈片所傷,而且一旦進入交戰射程,它將不得不用三門77毫米炮去對抗擁有20門102毫米艦炮的兩艘德國巡洋艦,無論噸位、航速還是火力,這都是一場極不公平的戰鬥。

當兩艘德國巡洋艦逼近至艦炮射程時,“紫狐”號的艦員們竟奇跡般地修複了動力故障,這艘英國驅逐艦的航速得以恢複到22節以上,雙方的距離由此穩定下來。眼看一時半會無法追上獵物,兩艘德國巡洋艦悻悻地開了幾炮,轉身返航了。見此情形,拉裏斯少校的水兵們如釋重負,可他們的指揮官卻作出了一個讓他們振奮而又矛盾的決定: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