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隱蔽在塹壕中的法國步兵米希爾-布萊裏安看到那些帶有灰色金屬質感的德軍戰車冒著炮火一步步逼近陣地時,覺得自己心髒比第一次向姑娘表白時跳得還要快。他多麽希望這隻是一個噩夢,再恐懼、再絕望也有醒來的時候,可理性的意識一遍遍提醒他,這場殘酷的戰爭是真實存在的,他的許多同胞和夥伴已在戰場上死去,曾經看起來很遠的死亡,此刻就在眼前,隨時可能降臨在自己身上!

在法軍陣地上,被這種壓抑的緊張情緒所籠罩的人顯然不止布萊裏安一個。光看他周圍,沒有一張麵孔不是眉頭緊鎖、神色嚴峻的,官兵們還沒能從馬恩河會戰失利的陰影中恢複過來,就又硬著頭皮頂在前線。德國人的炮火一如既往的猛烈,經過清晨這三個多小時的炮擊,井然有序的防禦陣地變得千瘡百孔,被寄予厚望的壕溝有多處出現崩塌,延綿連貫的鐵絲帶也出現了不少缺口,陣地前方密密麻麻的彈坑更是給進攻的德軍士兵提供了天然的射擊掩體。

馬恩河會戰期間,布萊裏安曾在戰場上見過德軍的戰車群,因為它們的存在,德軍的鋼鐵攻勢不再是虛妄的精神暗示。這些身披鋼板、搭載火炮的家夥對常規的野戰工事有著極強的衝擊力,步槍和機槍對它們毫無作用,隻有野戰炮兵的準確轟擊能夠阻擋住它們的進攻,而野戰炮兵並不總能夠在關鍵時刻出現在關鍵位置。

幾天之前,第40步兵師的友鄰部隊在前方的克萊蘇伊打了一場較為成功的防禦戰,在以少敵多的情況下拖住德軍一天一夜,據說還摧毀了二十多輛德軍戰車,要知道在整個馬恩河會戰當中,法軍各部消滅的德軍戰車加起來也才四五十輛,這其中還有不少是無法獲得確認的主觀數字。在第40步兵師殘部撤到維勒帕裏西之後,對付德軍戰車的奧妙如風一般吹遍了法軍陣地——等德軍戰車開到300米以內,用小口徑速射炮瞄準了狠狠打!

在這場聲勢浩大的進攻當中,德國人一口氣投入了六七十輛戰車,它們以體型大小為區別分為兩種,大的全數頂在一線,小的儼然兼了搬運工的差,車體兩側各掛了幾塊五六米長、一米多寬的鋼板。布萊裏安上一次看到德軍戰車隻是匆匆瞥了一眼,所以並沒有意識到眼前的景象暗藏蹊蹺。他靜靜地匍匐在塹壕邊緣,隻將眼睛露在外麵。那些德軍戰車離陣地還有兩三公裏的時候,後方的法軍野戰炮兵就頗顯淩亂地開火了,打了一兩百發炮彈,大多數是用來對付步兵和騎兵的霰彈,看來對德軍戰車毫無作用,所有的灰色鐵疙瘩都在按部就班地向前挪動。

“三百米!三百米!”

布萊裏安用隻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嘀咕著,離他十多米的位置就部署著一挺五管的轉管速射炮,炮手們用沙袋在它周圍壘了半圈,又用胳膊粗細的樹幹在它上麵搭了個結實的棚子,往棚子上麵覆蓋了將近一米的泥土,將它妥妥地保護起來,這會兒有七八個穿海軍製服的家夥圍著伺候,觀瞄的觀瞄,操炮的操炮,供彈的供彈,各司其職,隨時準備投入射擊。

硝煙彌漫的戰場上空,色彩鮮明的雙方戰機你來我往,相互驅趕,總體上灰色塗裝的德軍飛機占有優勢,每當法軍陣地後方的野戰炮兵開火之後,它們便像是聞到了血腥味的鯊魚一般趕來,然後將法軍野戰炮兵的方位報給給己方炮兵,德國人的重炮遂利用射程優勢實施反製,這也是法軍野戰炮兵今天表現差強人意的一個關鍵因素。

對陣雙方的炮兵忙得火熱,即將展開正麵廝殺的雙方戰鬥部隊則在蓄力待發。法軍前沿陣地已排滿步兵,交通壕和掩蔽所裏也都是做好準備隨時奔赴一線的官兵,而列成楔形隊列的德軍戰車群繼續逼近法軍陣地,後麵跟著六個梯隊至少七八千名德軍步兵,步兵隊列當中可以看到重機槍和輕型火炮的身影。

離法軍壕溝還有千餘米——距法軍一線塹壕一千三四百米,德軍戰車相繼停了下來,看到它們的這個舉動,最有經驗的法軍官兵會在第一時間蹲在塹壕底部,並用手指堵住耳孔。片刻過後,這些德軍紛紛開火,它們射出的炮彈直接砸向法軍前沿陣地,每一個疑似機槍或者火炮火力點的突起物都會受到它們的重點關照,37毫米戰車炮的威力正好可以穿透普通土木結構的掩體,一些不幸的機槍組還沒投入戰鬥就全員陣亡。

德軍戰車的抵近射擊還不算最恐怖的打擊,就在它們開火之後,德軍進攻部隊後方陡然響起了雷霆般的轟鳴聲——這是野戰炮群和輕榴彈炮群的怒吼,它們毀傷力不及重型榴彈炮,有效射程不如重型加農炮,但勝在火炮的數量和射擊速度。一眨眼的功夫,法軍前沿陣地便籠罩在頻頻閃爍的火光和滾滾衝天的煙塵之中——短促的壓製射擊隻持續了十分鍾,殺傷的法軍官兵恐怕比之前兩三個小時還多!

以己方炮群的壓製射擊為號,投入進攻的德軍步兵們果斷加快了推進速度,尤其是那些列於第一梯隊的步兵們,他們一路小跑,緊跟著戰車部隊的節奏抵近法軍壕溝,這時候,德軍炮群又向法軍陣地投射了一批煙霧彈,硝煙、塵埃和化學煙霧混雜在一起,法軍官兵別說是瞄準射擊,就連正常的呼吸都有些困難了。

“德國人要衝過壕溝了!”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戰壕中的軍官們既驚又急,他們忙不迭地驅使士兵們拿起武器投入戰鬥。被德軍炮兵剛剛這麽一轟,布萊裏安腦袋裏一片空白,直到屁股上挨了一腳,他才下意識地抓著步槍站了起來,聽到子彈嗖嗖地從頭頂飛過,背後頓時升起一股深深的寒意,整個人也一下子清醒過來。他慌忙壓低腦袋,視線中盡是煙塵,根本看不到德國人的影子,但周圍的同伴都在射擊,布萊裏安隻好硬著頭皮扣動扳機,至於子彈打到哪裏去了,恐怕隻有上帝知道。

沒頭沒腦地打了五六分鍾,彌漫在陣地上的煙塵消散了一些,在德軍炮群的煙霧彈把這裏重新變成混沌世界之前,布萊裏安看到德軍戰車悉數停在了那條寬闊的壕溝前方——它們無法跨越壕溝,也沒辦法爬下去又爬上來——這就是加利埃尼最初設想的結果。

“注意了!炮口壓低,瞄準那家夥的炮塔……彈藥手,全力保持彈藥輸送速度……”

近旁的小口徑速射炮組顯然挨過了德國戰車的抵近炮火和後方炮群的猛烈壓製,軍官的怒吼聲立即讓布萊裏安和周圍的法國步兵們看到了黑暗深處的希望之光。37毫米口徑的1877式速射炮是19世紀後期法國海軍的製式裝備,它們使用裝有10發哈奇開斯炮彈的豎直彈匣,除了需要操作者手動搖轉炮管而致最大射速僅為60發每分鍾外,各項戰鬥性能均與馬克沁機關炮相仿。

聽到這如同鼓手擂動戰鼓的機關炮響,布萊裏安迫不及待地朝壕溝那邊望去,他多麽希望看到德國人的戰車一輛接著一輛被擊毀。在不超過三百米的距離上,機關炮彈不斷射中德軍戰車,這些鐵疙瘩的炮塔或是車體火星四濺,卻沒有一輛冒煙起火甚至發生爆炸。布萊裏安眼睜睜看著正前方那輛德軍戰車在連續挨了十幾發炮彈之後依然能夠開火射擊,這頓時讓他感到深深的絕望。

很快,德軍炮群又一次發出雷霆般的轟鳴,讓法軍官兵感到訝異的是,投入戰鬥的德軍就在法軍陣地前沿,而他們的炮兵遠在幾公裏之外,根本無法避免誤傷。炮彈雨點般落下,但發出的卻不是震耳的爆炸聲,而是化學煙霧彈所特有的悶響。從壕溝前沿到法軍一線塹壕後方,偌大的區域彌漫在灰白色的煙霧當中,德軍戰車連同那些已經進入壕溝的步兵再一次從法軍士兵們的槍口前“消失”了。

在軍官們反複不斷的喝令下,布萊裏安和他周圍的法軍步兵隻得繼續盲目射擊。同時也因為這片煙霧的存在,陣地上的法軍所受到的直接威脅暫時減少了許多,士兵們漸漸開始適應戰鬥的緊迫氣氛,指揮官們也利用這難得的喘息之機增調預備部隊,堵塞缺漏,並令野戰炮兵以速射火力覆蓋陣地前沿,力圖挫敗德軍進攻。

打掉了18發子彈,布萊裏安估猜自己有可能僥幸幹掉了一兩個德國兵,並為這種自欺的想法感到欣慰,可是轉瞬之間,形勢突變,德軍戰車處於行進狀態的響亮轟鳴聲從霧中傳來,緊跟著立即有人高聲喊道:“德國人的戰車衝過壕溝了!”

布萊裏安不知真假,他隱約聽到了掛鐵絲的木樁被撞斷、鐵絲受到拉扯的聲響,而且發動機的轟鳴、履帶的摩擦愈發清晰,迎麵射來的子彈也變得密集起來。在巨大的驚恐中煎熬了兩三分鍾,布萊裏安猛地聽到前方傳來德國士兵的叫喊聲,然後,一個黑乎乎的東西赫然出現在了塹壕前方。周圍的法軍士兵拚命用手裏的武器向它開火,可是這個麵目猙獰的鐵家夥完全不為所動地繼續前進,漸漸消散的迷霧中也隨之出現了德軍的灰色人潮,那標誌性的尖頂鋼盔、冷漠凶悍的麵孔以及他們手中明晃晃的刺刀都讓布萊裏安屏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