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後的時日中,楊立群和劉麗玲曾外出旅行了很多次,有一年,他們兩人,幾乎有大半年在外麵。兩人的感情越來越好。有幾次,我和白素遇到他們,看到他們那種親熱的程度,幾乎會嫉妒。

一年之後,我和白素不再擔心,因為照他們兩人這樣的情形,實在不可能發生甚麽悲劇。一直到了將近兩年之後,一個午後,電話突然響起來,我和白素在夢中驚醒,我先拿起電話來,聽到楊立群的聲音:“嗨,衛斯理,來不來喝酒?”

我看看鍾,時間是淩晨三時四十三分。我不禁呻吟了一聲:“老兄,你知道現在是甚麽時候?”我沒有聽到楊立群的回答,卻立時聽到了劉麗玲的聲音,顯然是她搶了電話:“別管時間,快來,我們想你們!”

楊立群和劉麗玲倆人都十分大聲,在一旁的白素,也聽到了他們的話。白素在我耳際低聲道:“看來他們都喝醉了。”

我點了點頭,對著電話道:“真對不起,我沒有淩晨喝酒的習慣,祝你們盡興。”

我說著,已經準備放下電話了,可是電話那邊,卻傳出了劉麗玲尖叫的聲音:“你們一定要來,立群說,他曾經對你講過我們一個最大的秘密。”

我又呆了一呆,不知道劉麗玲指甚麽而言,楊立群有太多秘密。我還沒來得及問,劉麗玲在電話那邊的聲音,已變得十分低沉,充滿了神秘:“就是他殺胡協成,我給假口供的事。”

我道:“事情已經過去了,大可不必再提。”

劉麗玲道:“這證明你是我們最好的朋友,你不來,我們會很傷心。”

我還想推卻,在一旁的白素,已經自我手中,接過了電話聽筒,大聲道:“好,我們立刻來。”

我嚷叫了起來:“你瘋了!這時候,陪倆個已經喝醉的人再去喝酒!”

白素瞪了我一眼:“我們曾經決定過要盡量關注他們的生活!”

我無可奈何,咕噥著道:“包括淩晨四時去陪他們喝酒,這太過分了。”

雖然我十二分不願,但在白素的催促下,我還是穿好了衣服,和白素一起駕車到劉麗玲的住所去。我們到達時,大約是在接到電話的半小時,按鈴之後,門立時打開。

門一打開,我們就聞到濃烈的酒味,楊立群和劉麗玲兩人,還穿著盛裝,當然,盛裝已經十分淩亂,看來他們從一個甚麽宴會回來之後,一直在喝酒,沒有停過,我一進去,開門的劉麗玲,腳步歪斜,指著客廳上的一幅地毯:“他就倒在這裏!他就倒在這裏!”

白素過去扶住了她:“誰倒在那裏?”

楊立群哈哈大笑了起來:“還有誰?當然是胡協成倒在那裏。”

我不禁聽得氣往上衝:“楊立群,你雖然逃脫了法律的製裁,但這並不是一件光榮快樂的事。”

楊立群一聽,向我衝了過來,瞪著眼:“怎麽不快樂?太快樂了,一刀、兩刀、三刀,太快樂了,太……”

我看他簡直已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對付這種酒醉的人,最好的辦法,是使他清醒過來,所以,我也不和他再多說甚麽,抓住了他的手臂,直拖他到浴室去,扭開了水喉,向他的頭上便淋。

楊立群在開始的時候,拚命掙紮,但是我用力按著他的頭,他叫了起來,叫了半晌之後,忽然他道:“你們淹死我,我也不說。”

突然之間,他講了這樣一句話,令我嚇了一大跳,忙鬆了手,楊立群直起身子來,眨著眼,望著我,他的那種眼光,看得我有點發毛,唯恐他眼中看出來,我不是我,是一個甚麽古怪的人,如“老梁”之類。我不由自主問道:“你認得我是誰?”

楊立群雖然講話仍然大著舌頭,可是經過冷水一淋之下,顯然已清醒了許多:“當然認得,你是衛斯理。”

我聽得他這樣講,才算大大鬆了一口氣,我一麵搖著他,說道:“你醉了,快上床睡吧。”

楊立群不理會我的搖晃,大叫了起來:“麗玲!麗玲!”

劉麗玲在客廳中大聲應著,楊立群掙紮著要向外走去,我隻好扶他出去,到了客廳,我將他推倒在沙發上,他立時彈立起來,我再將他推倒,如是者三四次,他才算安份點,坐了下來伸手指著劉麗玲:“將今天我們聽來的故事,向他們說說。”

劉麗玲叫道:“別……說!”

楊立群道:“我要說……今天我們……參加一個宴會,有人講了一個故事,真……

有趣。”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相視苦笑。聽喝醉酒的人講故事,那真是無趣之極。

正在我要想法子,早一點離開他們之際,劉麗玲忽然尖聲叫了起來:“別說,一點也沒有趣,根本不是甚麽故事。”

劉麗玲的神態,極其認真,好像楊立群要講的故事,對她有莫大的關係。我感到很奇怪,白素也覺得劉麗玲的神態異樣,忙道:“好,不說,人家的事,有甚麽好聽的!”

以楊立群和劉麗玲兩人的感情而論,本來絕無理由為這些小事而吵起來,可是這時的情形,異特到了極點,我處身其間,隻覺得有一股極其妖異的氣氛,文字所難以形容於萬一,所有完全不應該發生的事,都發生了,而且,發生得那麽突然,那麽迅雪不及掩耳,根本無法阻止,明知道這種事不應該發生,可是當時,就沒有人有力量阻止這種事發生。

楊立群本來已被我按得安安份份坐了下來,這時,一聽得劉麗玲這樣講,他又霍地站了起來,樣子不但固執,而且十分凶惡:“我一定要說!”

他在說那句話的時候,聲音尖利,盯著劉麗玲,像是看著仇人。

劉麗玲的身子,忽然劇烈地發起抖來:“你敢說?你敢說!”

楊立群笑了起來:“為甚麽不敢?非但敢,而且非說不可。”

我和白素看到情形越來越不對,我先說道:“算了,我根本不想聽。”

楊立群的態度更是怪異之極,盯著我,厲聲道:“你一定要聽,而且,你一定有興趣聽。”

白素道:“不,我們沒有興趣聽。麗玲也不想你講,你快去睡吧,你醉了。”

白素一麵說,一麵向我使了一個眼色,又作了一個手勢。我明白白素這個手勢的意思,她是要我一拳將楊立群打昏過去,好讓這場爭吵結束,等到明天酒醒之後,自然不會有事了。

我立時會意,而且也已揚起手來。我是一個武術家,要一下重擊,將一個人打得昏過去幾小時,輕而易舉。可是,就在我揚起手來之際,楊立群陡地叫了起來:“那個女人,從山東來到本地,帶了一筆錢,開始經營生意,眼光獨到”

他的話令得我的手,僵在半空。楊立群急速講的話,提及了“一個女人”,“從山東來”,“帶了一筆錢”這些話,都令得我感到震動,他說的那個女人是甚麽人呢?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也現出極其疑惑的神情,劉麗玲在這時,陡地衝了過來,揚手就是一個耳光,打向楊立群。

我剛才已經說過,發生的事,全有一種妖異之極的氣氛,沒有一件是人所能料到的,而且,來得疾如狂風驟雨,迅雷閃電,令人連防範的念頭都不容起。

劉麗玲忽然會惡狠狠跳起來,打楊立群一個耳光,這樣的事,怎能想得到?

我就在楊立群身邊,想格開劉麗玲的手,已經慢了一步,“拍”地一聲,楊立群已經重重地挨了一掌。他大叫一聲,退了一步,叫了起來:“我要說,我要說,就算你打死我,我也要說!那個女人做地產生意,發了財,她來曆不明,根本不知道她姓甚麽,從來也沒有嫁人,隻是收了幾個乾兒子,她就是出名的翠老太太。”

楊立群一口氣講到這裏,才停了下來。“翠老太太”這個名字,我們並不陌生,她是本市一個傳奇人物,死了好幾十年,她擁有許多地產,她有幾個乾兒子,是十分有名望的富翁,有的已死了,有的還存在。

楊立群何以忽然講起“翠老太太”的故事?真叫人莫名其妙。

劉麗玲曆聲道:“你再說!”

楊立群笑著,笑容詭異:“我當然要說,因為我認識這個翠老太太。”

劉麗玲轉向我們,尖聲道:“你聽聽,他在胡言亂語甚麽?這老太婆死的時候,他還沒有出世,可是他卻說認識她!”

楊立群陡地吼叫起來:“我認識她。”

我忙道:“你認識她,也不必吼叫,不過,你不可能認識她!”

楊立群向我湊過臉來,酒氣衝天,壓低了聲音,神情更是詭異絕倫:“我認識她!

她帶了七百兩黃金和一些珠寶,離開了山東,來到本市,竟然發了財,人人都尊敬她,叫她翠老太太,誰知道她原來是‘破鞋’!”

楊立群的這幾句話,講得十分急驟,簡直無法叫人打斷他的話頭。

而我聽到了一半,已經完全呆住了。

楊立群說的是翠蓮!“翠老太太”就是翠蓮。

我也明白了劉麗玲為甚麽一定不讓楊立群說,因為她也知道“翠老太太”就是翠蓮。翠蓮當年,離開了家鄉之後,不知所終,原來她一直南下,來到了這裏,經營地產,成了顯赫人物。

劉麗玲當然知道自己的前生是翠蓮,所以她才不讓楊立群說。

在這種情形下,我和白素真的怔呆了,我忙道:“這沒甚麽,本市這種傳奇人物多得很,有一個巨富,就是擺渡出身。”

楊立群“桀桀”地笑了起來:“這個翠老太太,發了財,人人都對她十分尊敬,有誰知道她原來是一個妓女?”

劉麗玲尖聲道:“你怎麽知道她是一個妓女?”

楊立群道:“我知道!我就是知道,我認識她,我知道她是一個最不要臉的妓女,我”

我不等他再說下去,就強力將他拉過一邊,在他耳際道:“你再說下去,劉麗玲就會以為你是神經病。你在透露自己的前生,這是你要嚴守的秘密,不然,劉麗玲會離開你。”

我的話十分有力,楊立群陡地一震,神智像是清醒了不少,但是他立即又問我:“為甚麽麗玲不讓我說?為甚麽當席間有人提起這個翠老太太的時候,她也失態地不讓人說下去?”

我知道這事,十分難以理解,我絕不能告訴他劉麗玲的前生就是“翠老太太。”

我隻好道:“她當然不想聽,誰想聽一個對自己完全無關的故事?誰想自己心愛的人喝醉了胡說八道?你們快去睡吧。”

我在和楊立群說話時,同時注意劉麗玲的行動,看到她在大口喝酒,白素想阻止她狂飲,但不成功。劉麗玲已經醉得不堪,用力拋出了酒杯之後,人向沙發上倒了下去。

楊立群還在叫:“我認識她,她就是那婊子,就是她!就是她!”

我推著楊立群進臥室,將他放在**,他又咕噥了片刻,才不出聲。我回到客廳,和白素相視苦笑:“我們怎麽樣?”

白素道:“我看,要留在這裏陪他們。”

這時,我做了一個決定:“由得他們去。”

我不知道照白素的意見,我們留下來,以後事情的結果會怎樣。結果白素聽了我的意見,以致第二天發生了可怕的事。是不是我們留下來,就可以免得發生這可怕的事呢?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就算我們留下來,這種可怕的事還是一樣會發生。

將來的事,全然無法預測,將來的事,受各種各樣千變萬化的因素影響,全然是一個無法追求答案的求知數。

事後,我和白素再討論事情的發展和結果時,我和白素的見解都一樣。

我和白素離開劉麗玲的住所,才關上門,又聽得楊立群發出了一下憤怒的怪叫聲,接著,又是一下重物撞擊的聲音。

白素立時向我望來,她並沒有說甚麽,隻是用她的眼色,作了一個徵詢的神情。我伸手指著升降機,神情堅決,表示離去。

白素看了我的神態之後,略有驚訝的神色,但她並沒有表示甚麽,就和我一起走進了升降機。

事後,我們也曾討論過我當晚的態度。

我自己也認為,當時堅決要離去,不肯留下來,這種情形,和我的個性不十分相合,白素在當時就感到奇怪。

白素當時感到奇怪,我卻在事後對自己的行動感到奇怪,在當時,我覺得理所當然,一點也不覺得有甚麽不對,也全然沒有考慮到後果會如何。

當時這種自然而然的感覺基於甚麽產生,我到現在,事情過去很久以後,還不明白。隻是在很久很久以後,我和簡雲又提起了楊立群的事,這個心理學專家才提出一個解釋。我也隻好抱著姑妄聽之的態度,不敢相信。

至於簡雲的解釋是甚麽,我會在後麵詳細複述他和我的對話。

我和白素離開了劉麗玲的住所,由白素駕車回家。照白素的說法,我在回家途中,神情十分輕鬆,在車中,不住抖著腿,吹著口哨,甚至哼著歌,像是忽然之間,了卻了一樁多年未了的心事。白素一麵開車,一麵頻頻以驚訝的目光望向我,但是我卻未曾注意。

到了家,我也一點睡意都沒有。雖然躺在**,可是雙手反托著頭,睜大了眼,直到白素大聲喝問:“你究竟在想甚麽!”(據她說,喝問到了第三遍,我才有反應。)

我才陡地如夢初醒:“沒甚麽,我沒想甚麽。”

我一麵回答,一麵看到白素的神情十分疑惑,我笑了一下:“真的,我沒想甚麽。”

白素歎了一聲:“我倒有點擔心”

我揮著手:“擔心甚麽?怕楊立群和劉麗玲會吵起來,然後會”

白素的神情更是擔憂:“如果兩個人起了衝突,那……照他們前生種種的糾纏來看,可能……可能……”

我苦笑道:“我們無法二十四小時在他們身邊監視,那就隻好由得他們去。”

白素歎了一聲,沒有再說甚麽,就躺了下去,熄了燈,我也在朦朧中睡去。我不知道睡了多久,在感覺上,隻是極短暫的時間,床頭的那具電話,突然又像被人踩到了尾巴一樣地叫了起來。

我彈坐了起來,睜大眼,忍不住罵了一句粗話。白素自然也被吵醒,揉著眼,我注意到窗簾縫中,略有曙光,大概是天才亮。

我一麵罵著,一麵拿起電話來,問白素道:“如果又是那兩個王八蛋打來的,我不和他們客氣!”

我所說的“那兩個王八蛋”,自然是指楊立群和劉麗玲。

白素向我作了一個“快聽電話”的手勢,我對著電話,大聲道:“喂!”

電話那麵傳來的聲音,卻不屬於“那兩個王八蛋”中的任何一個,而是一個急促的男人聲音,先是連聲道歉,然後才道:“衛先生,我是黃堂!”

我呆了一呆,黃堂,那高級警務人員!我吸了一口氣:“黃堂,現在幾點鍾?”

黃堂道:“清晨六點十二分,對不起,我非找你不可,請你來一下,本來,這不應該由我處理,更不應該麻煩你,可是事情的當事人之一,是我們的熟人”

他說之不已,我已急得大吼一聲:“快點說,別繞彎子!”

黃堂一連答了幾聲“是”,才道:“是這樣,楊立群駕車,撞死了人。”

我一聽,“啊”地一聲叫了出來,白素也聽到了,她雙手掩住了臉。

在那一刹間,我和白素的想法全是一樣的。不幸的事終於發生了。楊立群報了前生的仇,他不是用刀子刺死劉麗玲,而是用車子撞死了她。

想到這一點之際,我張大了口,除了發出“啊啊”聲之外,講不出別的話來。

黃堂繼續道:“怪的是,被楊立群撞死的……那位女士……”

我呻吟了一聲:“劉麗玲!”

黃堂聽得我說出了“劉麗玲”的名字,像是陡地呆了一呆,才道:“為甚麽會是劉小姐?不是她。”

我使勁搖了搖頭,拉下白素掩住了臉的手:“不是劉麗玲,是誰?”

黃堂道:“是孔玉貞,楊立群的太太。”

當我聽說楊立群殺了人(用車子撞死了人,也是殺人)而且被殺的人又是一個女人時,我想被殺的女人一定是劉麗玲。預知的,期待已久的悲劇終於發生,驚訝,難過,無可奈何。

可是被撞死的竟然是楊立群的太太孔玉貞!那令我感到意外之極,驚訝到了連“啊”的一聲,都發不出來。

黃堂在電話中又接連地“喂”了幾聲:“你聽到了沒有?”

我像是一個剛跑完了馬拉鬆的運動員,一麵喘著氣,一麵用軟弱無力的聲音道:“是,我聽到了,楊立群用車子撞死了他的太太孔玉貞。”

黃堂又像被我的話震動了一下:“衛先生,照你的說法,倒像是楊立群有意謀殺了他的太太。”

我的聲音仍然一樣軟弱:“不是?”

黃堂略為遲疑一下:“有目擊證人,據證人敘述,很難達成是謀殺的結論,應該是意外。”

我和白素望了一眼,思緒紊亂,我和楊立群分手,最多兩小時,楊立群醉得不堪,怎麽會駕車出去,撞死了孔玉貞的?孔玉貞在淩晨時分,又為甚麽會不睡覺,在馬路上麵逛?真是難以令人相信。

我勉力定了定神:“如果是一件普通的車禍,雖然丈夫撞死了妻子,令人感到疑惑,又何必來通知我,也不必你來管!”

黃堂道:“本來是,出事之後,楊立群將自己鎖在車子裏,不肯出來。”

我有點生氣:“可以撬開車門,拉他出來。”

黃堂苦笑了一下:“他用的那種車子,無法撬開車門,要弄他出來,隻好動用電動切鋸,我們又不想那樣做,所以才想起了你。”

我已經在穿衣服:“好,在哪裏?我立刻來。”

黃堂立時告訴了我一個地址。我一聽之下,又呆了一呆,那地方,是一處相當熱鬧的市區,臨近一間戲院,離劉麗玲的住所,和楊立群原來的家都相當遠。我不但想不出楊立群何以會到那地方去,也想不出孔玉貞何以在清晨會在那裏出現。

我又說了一句立刻就來,放下電話,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然後,向白素做了一個要她在家等我的手勢,就匆匆離家而去。

當我駕車駛近出事地點之際,由於那裏是交通要道,雖然時間還早,交通已相當繁忙,更因為出了事,有一截道路被封閉,所以車輛擠成一堆,相當混亂。幾個維護秩序的警員,在叫其他的車輛改道,我的車子駛近前,一個警官迎了出來,俯下身,大聲道:“黃主任等得很急,衛先生請快來。”

我點著頭,駕車駛向前,轉了一個彎,就看到楊立群的車子。

那輛車子,我有很深刻的印象。應該說是劉麗玲的車子。當日,劉麗玲就是駕著這輛車,才和楊立群勾搭上手的。

我也看到車中有一個人,雙手抱著頭,蜷縮在駕駛位上,車旁,有幾個警方人員,正在用各種工具,想將車門弄開來。

黃堂向我急急迎來,我先向那些在車旁的人指了一指:“不必浪費時間,這種跑車的特點之一,就是它的門鎖,不能用鑰匙以外的東西打開。”

黃堂苦笑著,向車旁的各人揮了揮手,那些人都帶著憤然的神色,退了開去。

我來到了車邊,看著地上的血跡,車頭有一盞燈被撞得粉碎,碎玻璃上,也有血跡,可知當時那一撞之力,極其猛烈。我也注意到,車子停的地方,在過了一個紅綠燈位後不多遠,大約是二十公尺左右。

自紅綠燈位起,到車子停止處,有著極其明顯的煞車痕,由此可知,車子撞到人的正確地點,就是在交通燈的位置上!

我略看了一下四周圍的環境,就俯身去看車子中的楊立群。

楊立群一動也不動地蜷縮在駕駛位上,至少我到了之後,他沒有動過,雙手抱著頭,將頭藏在手臂中,根本看不到他臉上的神情。

我一麵看他,一麵用力拍著玻璃窗。楊立群一點反應也沒有。我冷笑了一下,轉身向黃堂道:“我有一個最簡單的方法,可以打開車門。”

黃堂道:“我知道,打碎一塊玻璃,就可以打開車門,但是,動作不小心,會令他受傷。”

我叫了起來:“他撞死了一個人!他撞死了他的妻子!你也很清楚他的婚姻生活,那簡直……簡直……”

我本來想說“簡直是謀殺”的,可是黃堂卻止住了我。我在刹那之間,情緒會如此激動,當然有道理。楊立群和劉麗玲的戀情,早已公開,孔玉貞和他沒有感情,人盡皆知。在這樣微妙的關係下,如果說楊立群駕著車,“湊巧”撞死了孔玉貞,太過湊巧了。

我瞪著黃堂,怪他阻止我說下去,黃堂忙道:“有幾個目擊人證明,當時行人紅燈,那幾個人在等著,可是在他們身邊的孔玉貞,卻向前直衝。雖然那時並沒有別的車輛,可是你看,那裏有一個彎角,楊立群的車子,自那裏疾轉過來,速度相當高,但也沒有超過限速,一轉過來,恰好撞向闖紅燈的孔玉貞,撞力十分猛烈”

我聽到這裏,悶哼了一聲:“那幾個證人”

黃堂道:“有各種不同的身份,有的是報販,有的是公司經理,也有一個是某大亨的司機……等等,楊立群全然不認識他們。”

黃堂像是猜到了我想說楊立群可能收買證人,所以先解釋給我聽。我呆了一呆,照這樣看來,純粹是孔玉貞不遵守交通規則而造成的一項交通意外。

但我卻不相信那是意外。

因我所知太多。我知道楊立群的前生是展大義。他曾經用十分狡猾的方法謀殺了前生是王成的胡協成。

而孔玉貞的前生,極有可能,就是那個在南義油坊中毒打小展的三個人中的那個拿旱煙袋的梁柏宗。

楊立群撞死了孔玉貞,我不相信那是意外。

我一麵想著,一麵拍著車窗,同時大聲叫著。可是車中的楊立群,仍然沒有反應。

我已經順手拿起一個工具來,要向車窗砸去。

這時,我想到:楊立群的行為,必需製止。

楊立群的行動,是瘋狂的。

胡協成死在他的冷血謀殺,而楊立群所以要殺胡協成,是因為胡協成的前生是王成。

楊立群向我坦白他如何冷血謀殺胡協成,我已忍無可忍,隻不過在法律上,卻已無奈他何。

這時,他又殺了孔玉貞,而且在表麵上看來,他又不需要負任何責任。

這種事情如果發展下去,下一個被害者是誰?多半是劉麗玲,因為在前生,翠蓮一刀刺進了小展的心口。

在劉麗玲之後,又是甚麽人?王成、梁柏宗之外,還有一個曾祖堯!

這種情形必需製止!不能再任由楊立群去殺人,去報他前生的仇。

我抓在手中的那工具,是一個小型起重器,足可以打破玻璃,我揚起了起重器來,黃堂連忙叫道:“衛先生,等一等。”

我略停了一停,就在那時,車中的楊立群,忽然抬起頭來,雙眼之中,充滿了茫然的神色。

他那種神情,我熟悉得很。當日,胡協成死後,在警局的口供室中,就一直維持著這種神情。所以,看到他又現出這樣的神情來,更令我厭惡。我不顧黃堂的阻止,還是用力將起重器揮下來,擊在玻璃上。一下將玻璃打得粉碎,破玻璃濺了開來,有不少濺在楊立群的臉上,造成了許多小傷口。

血自那些小傷口流下來,一絲絲,令得他的臉,看來變得十分可怖。

他像是陡然自夢中驚醒,叫了起來,聲音十分尖厲,然後又急促地問道:“我撞倒了一個人,撞倒了一個人,那人呢?那人呢?”

他一麵說,一麵探頭向外望來,像是想看被他撞倒的人在哪裏。黃堂冷冷地道:“不必看了,被你撞倒的人,在救傷車到達之前,已經死了。”

楊立群張大了口,現出極其吃驚的神情,結結巴巴地道:“我……那人……是個女人?她突然……突然奔過馬路,那時……分明是綠燈,我完全沒有想到減速,也來不及,我撞上了她,立即停車,我……事情發生了多久?我是不是……昏了過去?”

楊立群反而向我們發出了一連串的問題,我已經伸手進去,打開了車門,同時,抓住了他的手臂,將他拉了出來,搖晃著他的身子,厲聲問道:“我和你分手的時候,你已經喝醉了酒,你為甚麽還要駕車出來?”

我的話,當然立即可以得到證明,因為楊立群直到此際,還是滿身酒氣,人人可以聞得到。

楊立群被我搖得叫了起來:“是的,我是喝了不少酒,可是我還能駕車,我一點沒有違反交通規則,她突然衝出來,那是一個女人?”

他一再問及,被他撞倒的是不是一個女人,這一點,令我十分起疑,但是又抓不到他甚麽破綻,我隻好大聲道:“不錯,是一個女人,你可知道被你撞倒的是甚麽人?”

我這樣一問,楊立群陡地震動了一下,立時轉過頭去。雖然他立即又轉回頭來,可是剛才那一刹間他的吃驚神情是如此之甚,那絕瞞不過我。

為甚麽當我提及他撞倒的是甚麽人時,他會這樣吃驚?

我心中疑惑,可是卻又無法盤問他,我隻好盯著他,他像是有意躲避我的目光,我不肯放過他,一言一頓,用極嚴厲的聲音說道:“被你的車子撞倒,立即死亡的人,是你的太太,孔玉貞!”

楊立群一聽得我這樣說,所受的震動之劇烈,真是難以形容,我從來也未曾見過一個人因為一句話而震驚到如此程度的。

刹那之間,他的臉色變得如此難看,找不到一絲生氣,他的眼中現出可怕的神色,口張得極大,急速地喘著氣,簡直就像是一條離了水的魚,身子在劇烈發著抖,頭發也因為顫抖而起伏。

他的樣子,令得黃堂也吃了一驚:“你怎麽了?”

楊立群的喉際,發出一種“荷荷”的聲音來:“是真的,是真的!”

黃堂道:“是真的!”

在這裏,我必需說明一下:楊立群連說了兩下“是真的”,在黃堂聽來,像是他在問我,剛才我所說的話是不是真的。在黃堂聽來,“是真的”三個字之後,是一個問號。

這三個字,聽在我的耳中,卻有全然不同的感覺,在我聽來,楊立群所說“是真的”三個字之後,是個驚歎號!那分明是他本來對某一件事,心中還有所懷疑,但是在聽到了我的話之後,懷疑得到了證實,所以才會這樣講。

他本來在懷疑甚麽?在我的話中,又證實了甚麽呢?我實在忍不住,大聲道:“楊立群,你究竟”

他不等我講完,就用一種哀求似的目光望定了我:“別急,我會和你詳細說。”

他這句話的聲音壓得十分低,隻有我一個人聽得見,我用低沉而惡狠狠的聲音道:

“記住,你已經殺了兩個人了!”

楊立群一聽得我這樣說,身子又劇烈發起抖來。在一旁的黃堂,顯然不知道我和楊立群之間在辦甚麽交涉。

我指著被我打碎了的玻璃:“以後,用這樣簡單的辦法就可以解決的事,別來煩我。”

黃堂連聲道:“是,是。”

我向外走去,在經過楊立群的身邊之際,我又壓低了聲音,狠狠地警告他:“別忘了你剛才的諾言。”

楊立群像是要哭出來,我不再理會他,逕自上了車。才駛近家門,就看到白素迎了上來,白素的神情有點異樣,向著門,悄指了一指:“劉麗玲在裏麵,她已接到了楊立群的電話,楊立群告訴她,闖了禍,撞死了自己的太太。”

我吸了一口氣,和白素一起走進去,一進門,劉麗玲臉色蒼白,站了起來:“怎麽樣?是不是……警方會不會懷疑他謀殺?”

我悶哼了一聲,胡協成死於楊立群的冷血謀殺,劉麗玲雖然不是幫凶,卻在事後編造了一套假口供,使楊立群逃過了法律的製裁,這件事,我不很原諒劉麗玲。所以我一聽得她這樣問我,就忍不住道:“那要看是不是又有人肯替他作假證供。”

劉麗玲一聽,臉色變得灰白,坐了下來。白素瞪了我一眼。我問道:“我們走了之後,究竟發生了些甚麽事?他為甚麽要駕車外出?”

劉麗玲搖頭道:“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他出去了,我醉得不省人事,一直到被他的電話吵醒,直到現在,我還覺得天旋地轉。”

我看了她一會:“昨天你們曾吵過架,你還記得不記得?”

劉麗玲道:“記得一點,那……是我們第一次吵架……第一次。”

我俯近身去:“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我切切實實忠告你,快和他分手!他的神經不正常,你和他在一起,會有極大的危險!”

當我在這樣講的時候,白素在我的身後,不住地拉著我的衣服,示意我別講下去。

可是我卻不加理會,還是把話說完。

我實在非說不可,當年,在南義油坊中出現過的一共是五個人,除了小展之外,全是小展的仇人,王成和梁柏宗已經死在楊立群之手,曾祖堯今世變成了甚麽人,根本不知道,那麽,下一個輪到的,除了劉麗玲,還會是甚麽人?

我對劉麗玲的警告,簡直已經不是“暗示”,而是說得再明白都沒有。

由於我發出的警告太駭人,劉麗玲用極其吃驚的神色望定了我:“不,不,我不能和他分開,他……愛我,我也愛他。”

我不肯就此算數:“你明知他是一個冷血的殺人犯,你還愛他?”

劉麗玲尖叫了起來:“他……沒有罪!胡協成算是甚麽東西,這樣的人渣,怎麽能和他比!”

我又狠狠地道:“他又撞死了他的太太!當他凶性再發作的時候,下一個就會輪到你!”

我一麵說著,一麵伸手直指著劉麗玲。白素在一邊,叫了起來:“太過份了!”

我仍然不縮回手來,她望著我的手指,身子發著抖,過了好半晌,才漸漸恢複了鎮定:“不,我不會離開他,他也決不會離開我。”

我還想再說甚麽,電話突然響起,白素走過去聽電話,向劉麗玲招著手,劉麗玲忙起身,接過電話來,我和白素,都可以聽到電話那邊傳來的楊立群的聲音。楊立群在大聲道:“麗玲,有很多目擊證人,證明完全不是我的錯,你放心,我不會有事!”

劉麗玲現出極其激動的神情:“謝天謝地,我馬上來接你。”

她說著,放下電話,就向外直衝了出去。

白素歎了一聲:“你剛才何必那樣!”

我隻覺得極度疲倦:“我隻是不想楊立群再殺人。為了虛玄的前生糾纏而殺人。”

白素道:“這次事情”

我不等好心講完,就叫起來:“我不相信是意外,絕不相信。這一對狗男女,他們所講的話,我沒有一句相信。”

白素苦笑了一下,我神態激動得不尋常,她反問了一句:“不相信到何種程度?”

我想也不想,就脫口道:“那是早就計畫好了的!甚麽同一的夢,前生的事,全是一片胡言!目的就是要殺掉胡協成和孔玉貞,又可以令得他們逍遙法外。”

白素的神情極吃驚:“你太武斷了,他們兩人,在我們家門口認識,而楊立群又曾不辭萬裏,去追尋他的夢。”

我仍然激動地揮著手:“誰知道!或許這也是他們早安排好的!”

白素斷然道:“絕不會。”

我瞪大了眼:“不管怎樣,我不相信他們,也要製止楊立群再殺人。”

我一麵說,一麵已準備向外走去,白素道:“你準備到哪裏去?”

我已經走到了門口,回頭,大聲道:“我去調查一下,孔玉貞為甚麽一大早會到那地方去,叫楊立群撞死。”

白素歎了一口氣:“似乎不關我們的事?”

我的聲音更大:“當然關我們的事,楊立群已經殺人兩個人,根據他殺人的理由,至少劉麗玲也會被殺,怎麽不關我們的事?”

白素又歎了一聲,用很低的聲音道:“你不應該否定他們如今的糾纏,和他們的前生無關。”

我道:“我不是否定,我隻是說,楊立群沒有權利殺人,他不能藉著前生的糾纏,而一再殺人。”

我再三強調著楊立群“殺人”,白素向我走了過來:“如果昨天晚上,我們不離開,楊立群當然不會駕車外出,也就不會導致孔玉貞的死亡”

我聽得白素這樣講,略驚了一驚。接下來,我們所討論的事,前麵已經提及過,不再重複。我們的結論是,就算孔玉貞不死在今天早上,也會因為某種“意外”而死亡,而且,她的死亡,也一定會和楊立群有“直接關係”。

“直接關係”是白素的用語,要是照我的說法,我會說,孔玉貞遲早會被楊立群所殺。從胡協成、孔玉貞的遭遇來看,劉麗玲也毫無疑問,會被楊立群所殺,而我要盡一切力量阻止。

白素無可奈何,望著我離開,我似乎聽到她在喃喃地道:“別硬來,有很多事情,人力不能挽回。”

我並沒有停下來再和白素爭論這個問題,而逕自向外走去。我想去調查孔玉貞的真正死因。如果我能夠證明,孔玉貞死於楊立群的刻意安排,那麽,就可以將楊立群繩之以法。楊立群要是被證明有罪,劉麗玲不會再愛他,那麽,劉麗玲的生命,就有了保障。不然,隻怕不論我說甚麽,劉麗玲都不會相信,她有朝一日,會死在楊立群之手。

我駕著車,來到了楊立群的家楊立群和劉麗玲同居之後,孔玉貞一直住在那幢小花園洋房。我才到門口,就看到屋子外,停著一輛警車,一個人正從屋內走出來,我叫了起來:“黃堂!”

黃堂轉過身來,我已停下了車,自車窗中伸出頭來望著他,他也望著我,我們兩人的神情都顯得十分驚訝,但在對望了片刻之後,又不約而同,一起笑了起來。

我下車,向他走去:“你來”

他同時也這樣問我,我指了指屋子:“來了解一下,孔玉貞為甚麽會到出事的地方去,你也為這個來的?”

黃堂點頭道:“是,而且,已經有了結果。”

我忙問:“是楊立群約她出去的?”

黃堂搖著頭:“不,屋中所有的傭人,還有孔玉貞的一個遠房親戚,他們全說孔玉貞一直有早起散步的習慣,每天都不間斷。”

我怔了一怔:“散步散到鬧市去?”

黃堂道:“那是孔玉貞的習慣。她習慣駕車外出,沒有目的,停了車,就四處走走,有時,會在菜市附近,順便買菜回來。我們已找到了孔玉貞的車子,停在出事地點附近的一個停車場。這件事,看來純粹是一樁意外。”

我悶哼了一聲:“是意外,你為甚麽要來調查?”

黃堂現出無可奈何的神色:“由於事情太湊巧,楊立群殺了胡協成,又撞死了孔玉貞,而這兩個人,正是他和劉麗玲結合的大障礙。”

我冷笑道:“不單隻為了這個吧。”

黃堂想了一想:“是的。胡協成的死,我們有疑問,現在孔玉貞又死了,所以我才來查。”

我以前已經說過,黃堂是一個厲害角色,他在那樣講了之後,又望定了我:“你知道不少內情,是不是?”

我維持著鎮定:“內情?有甚麽內情?我和你一樣,覺得胡協成和孔玉貞的死,對楊立群太有利了,而兩個人又恰好一起死在楊立群之手,所以感到懷疑。”

黃堂歎了一聲:“我感到,這兩個人都是被楊立群謀殺的。”

我心中暗暗吃驚,表麵上不動聲色。雖然我覺得黃堂的推論十分接近事實,我也跟著歎了一聲,道:“隻可惜‘感到’不能定罪。”

黃堂現出十分懊喪的神情:“我一定會繼續查。”他頓了一頓,才又道:“如果世上有十全十美的犯罪,那麽,楊立群這兩件案子就是典型。”

我沒有說甚麽,報之以苦笑,呆了片刻,我才又問道:“照你看來﹐孔玉貞的死,全然是意外?”

黃堂道:“從所有的證據看來,那是意外,警方甚至不能扣留楊立群。”

我“啊”地一聲:“要是這樣”我的思緒十分紊亂,在講了一句之後,不知如何說下去才好,隻好乾笑著:“那我可以立刻找他詳談。”

黃堂瞪了我一眼:“你想在他口中得到甚麽?想他自己承認殺了孔玉貞,是蓄意謀殺?”

我本來想說“是的”,但是這兩個字,在喉嚨裏打了一個轉,又咽了下去,逕自走開。回家之後,我就開始找楊立群,我知道楊立群和劉麗玲離開了警局。他們家裏的電話沒有人聽,辦公室則說他並沒有上班。

最十一部:事情終於發生了

我一直試圖和楊立群接觸,白素也在找劉麗玲,這兩個人,好像在空氣中消失了一樣。一直到了午夜時分,我再打電話到劉麗玲的住所,那時,全市的晚報已經刊登了孔玉貞因車禍致死的消息。

這一次,電話總算有人接聽了,我聽到了楊立群極疲倦的聲音:“看老天份上,別來煩我了。”

我忙道:“我沒有煩過你,我不是記者,是衛斯理。”

楊立群發出了一下呻吟聲:“是你!”

我道:“是我,我一直在找你。如果你太疲倦的話,我們改天再談。”

楊立群卻急急叫了起來,道:“不!不!”他的這種反應,很令我感到意外,我還沒有接口,他又道:“現在,我就想和你談談,你等一等。”他講到這裏,像是放下了電話,走了開去,沒有多久,他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麗玲睡著了,我立刻來你這裏。”

我不知道楊立群何以這樣心急要來看我。本來我說想找他談,我當然沒有理由拒絕。放下電話,向著在樓下的白素叫道:“楊立群說他立刻就要來,他來了讓我來應付他。”

白素答應了一聲,我也下了樓,在客廳中來回踱步,等著。

比我預算的時間來得早,我就聽到了汽車在門口的急煞車聲,我連忙打開門,看到楊立群正下車,臉色蒼白,向我走來,隔得還相當遠,一蓬酒味,就噴鼻而來。看這樣子,他像是一整天都在喝酒。我過去,想扶住他,但是他的神智倒還清醒,推開了我的手:“我沒有醉。”他一麵說,一麵用手指著我:“我所想的,所說的,全在清醒狀態之下進行的。”

我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請他進去,在他還沒有坐下來之前,我就在他的身邊,低聲道:“今早的事,不是意外?”

我以為我的話,一定會引起楊立群的極大震動,誰知他聽了之後,隻是茫然地望了我一眼:“原來你早已猜到了。”

他那種冷靜的神態,令得我極其激怒,我一伸手,就向他的衣領抓去,想將他提起來,狠狠給他兩個耳光。可是我的手才揚起來,就有人在我的手肘上托了一下,令得我的動作,一下子失去了準頭,手臂變得可笑地向上揮了一揮。我回頭一看,托我手肘的,正是白素,她向我使了一個眼色,示意我聽楊立群講下去。

楊立群像是根本不知道他自己的態度差點捱了打,神情依舊茫然:“不是意外,我是有意撞死他的,我恨他,他害我,打我,我一定要報仇,我看到他在前麵,我用力踏下油門,撞過去,看到他被撞得飛起來,看到他的血濺出來,我感到快意……”

他說到這裏,急速喘起氣來,我越聽越吃驚,大喝一聲:“你說的是誰?”

楊立群道:“梁柏宗,我撞死了他。”

這一下,我實在忍不住了,“拍”地一聲,在他臉上,重重打了一掌,厲聲喝道:

“你撞死的是孔玉貞,不是甚麽梁柏宗!”

楊立群撫著被打的臉,他這時的神情,不是痛苦,也不是憤怒,反倒是一種極度的委屈:“我以為你會明白,孔玉貞,就是梁柏宗。”

我更加怒氣上衝,聲音也更嚴厲:“見你的鬼。”

楊立群喃喃地道:“是的,也許我見鬼了。”

我疾聲道:“楊立群,你那見鬼的前生故事,不能掩飾你謀殺的罪行,再也不能。”

楊立群發出了一連串苦笑聲:“你錯了,我根本不知自己駕車外出時會遇到甚麽人,我隻是因為和麗玲有了第一次爭吵,心中覺得不痛快,所以想駕車出去散散心。誰知道突然之間,我看到了梁柏宗,看到了他之後,我就忍不住”

他略頓了一頓,才又道:“那情形,就像是我看到了胡協成之後一樣。”

我被他那種無賴的態度,氣得連話也說不出來。白素道:“楊先生,你的意思是,在你的前生,梁柏宗曾經害你,所以你才要撞死他?”

楊立群居然毫不知恥地大聲道:“是。”

白素歎了一聲:“那麽,我不知道你要是遇見了那四個皮貨商,你會怎樣?”

楊立群一聽,低下頭去,喃喃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那包是毒藥。”

他一直重複著那幾句話,白素向我低聲道:“你看他,這是極罕見的例子,一個人的前生經曆,深深地侵入了他今生的記憶之中,造成了他嚴重的精神分裂,使他一下子是楊立群,一下子是展大義。”

我苦笑了一下,白素還有這樣地冷靜去分析他的心態,我說道:“他喜歡怎樣分裂,是他的事。可是他卻將人家也當作是精神分裂症患者,隨意憑他的判斷殺人。”

我的話,講到後來,提高了聲音。楊立群陡地站了起來,臉漲得通紅:“不!我不是隨便殺人的,他們害我,我根本不知道那是毒藥,那四個……四個皮貨商人,就算他們見到我……他們也不會殺我,他們該去找給我毒藥的人。”

楊立群的神情,又變得瘋狂,我毫不客氣地伸手,在他的胸口,用力推了一下,令得他坐回沙發,然後,我俯下身,雙手按在沙發的扶手上,和他麵對麵:“胡協成和孔玉貞的前生是甚麽人,隻不過是你的想像!”

楊立群大聲叫了起來:“不!”

我幾乎忍不住,我實在想告訴他,他如今最愛的那個女人,就是前生殺了他的人。

一定是我的神情,變得十分異樣,白素陡地叫了起來,她看出了我的心意,所以她叫道:“別亂說話!”

我怔了一怔,麵肉不由自主地**著。楊立群極激動,我的神情,白素的喝阻,他全然未加注意,他隻是想站起來,由於我俯身阻擋在他的身前,他站不起來,掙紮了幾下,仍然坐著。

他的臉漲得通紅,尖聲叫道:“不!他們的確是!我,我不是胡亂殺人,告訴你,我早就知道了劉麗玲就是翠蓮,我並沒有殺她的念頭。”

楊立群陡然之間,講出了這樣的話來,我和白素兩個,真是嚇呆了。

這是我們兩人用盡一切方法想保守的秘密,可是他卻早就知道了。

我陡地後退了一步,張大了口,一句話也講不出。楊立群站了起來,喘著氣,聲音極大:“劉麗玲的前生是翠蓮,想不到吧!”

楊立群道:“我和翠蓮,今生一定會有糾纏,會認識,我要找的人,就日夜在我身邊!”

由於一刹那之間的震驚是如此之甚,所以我實在不知道如何接口才好,一直等他講完,我才道:“別胡思亂想,怎麽可能?”

我的話,連我自己聽來,也軟弱無力。楊立群一聽,立時“哈哈”大笑:“胡思亂想?絕不是,我早就看出來了,每次,我從前生惡夢中醒來,她也一樣,她和我同時做夢,在她殺了我之後,一起醒來。有好幾次,我夢醒之際,根本就和還在夢中一樣,在我麵前的,不是劉麗玲,簡直就是翠蓮!”

白素苦澀地道:“楊先生,你實在該去看看精神病醫生才好,我認為你的精神,極不正常。”

白素的話,同樣軟弱無力,楊立群又笑了起來:“你們怕甚麽?怕我會殺了麗玲?

告訴你們,我決不是胡亂殺人,我知道了之後,對麗玲一點也沒有恨意,還是一樣愛她!”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實在沒有任何話可說,楊立群向外走去。

他到了門口,才轉過身來,大聲道:“我的事,由我處理。人和人之間的關係,太複雜了,太多因素了,連當事人自己也不了解,別說外人,所以,你們別替我擔心。”

他說完了話,姿態像是一個大演說家一樣,揮著手,疾轉身,挺胸昂首,走了出去。

我和白素隻是身子僵硬地看著他走出去,一句也講不出來。我們並不是沒有應變經驗,但事情變到這種程度,我們一點辦法也拿不出來。

在他走了之後,我們又呆立了很久,我伸手在臉上,抹著因為震驚而冒出來的汗:

“原來他早知道了。”

白素苦笑:“所謂早知道了,我想其實也不過是這兩天的事。孔玉貞出事的那晚,楊立群和劉麗玲都喝醉了酒,當晚楊立群對劉麗玲的神態言語,就十分奇特,他可能是到那時才肯定的。”

我無目的地揮著手:“奇怪得很,楊立群知道了,但是卻並不殺死劉麗玲,他說,他對劉麗玲,一點恨意都沒有!”

白素不置可否,隻是“嗯”了一聲。

我又道:“這種情形,能維持多久?說不定到了哪一天,他們兩人,又因小故起爭執,楊立群會突然想起,劉麗玲就是翠蓮,突然之間,他又會變得神經失常,殺了劉麗玲!”

我講得十分嚴重,白素聽了,也悚然吃驚,來回走了兩步:“我們還是要通知劉麗玲,至少也應該讓劉麗玲知道這種情形!”

我道:“當然。”

我一麵說,一麵指著電話:“通知她。”

白素立時拿起電話來,撥了號碼,放下,再撥:“在通話。”

我有點坐立不安,白素一直在打電話,時間慢慢過去,我吸著煙,一支又一支。

足足有半小時之久,劉麗玲的電話仍然打不通。不是沒有人接,而是一直在通話中。

我用力按熄了一個煙蒂:“不對,楊立群來的時候,說她正在熟睡,她和甚麽人講電話,講那麽久?楊立群也該回去了,她為甚麽一直在講電話?”

白素皺著雙眉,說道:“那我們”

我用力打了自己的頭一下:“二十分鍾之前,我們就應該直接去,不打電話。”

白素苦笑了一下,我們一起向外衝出去。午夜的街道相當冷清,我駕車,橫衝直撞,直駛向劉麗玲的住所。車子幾乎直衝進大廈的大堂,將大廈的看更人嚇了一大跳。

衝進了電梯,當我伸手出去按電梯的按鈕之際,我的手指,甚至在微微發著抖,白素的臉色,也出奇地蒼白。我們兩人心中,都有一種極強烈的預感,感到會有意外發生。至於為甚麽有這樣的預感,誰也說不上來。

電梯停下,我先一步搶到門口,伸手按著電鈴。我們可以清晰地聽到,鈴聲一下又一下響著,就是沒有人應門。

我望向白素,白素取下了她的發夾,我讓開了些,仍然按著門鈴由白素去開鎖。

幾分鍾後,白素將門鎖弄開,她旋動門柄,推了推門,門拴著防盜鏈。這證明屋內有人,屋內有人而不來應門,這表示甚麽?

我在刹那之間,隻覺得一股涼意,透體而生。

要撞開這樣的一條防盜鏈,輕而易舉,我側了側身,一下子就將門撞開。

將門撞開之後,我幾乎沒有勇氣走進去,反手握住了白素的手,我們一起走進去。

客廳中沒有人,一切看來都很正常,臥室的門關著。客廳中十分靜,我和白素心情極度緊張,屏住了氣息,靜得可以聽到我們兩人心跳的聲音。

客廳裏沒有人,令得我略為鎮定,我在想,或許他們兩人都喝醉了,所以聽不到門鈴聲,也聽不到撞門聲。他們不在客廳,那一定在臥室。

我大聲叫道:“楊立群!”一麵叫,一麵走向臥室。

我用力去拍門,我大約拍了至少有二三十下,起先,門內一點反應也沒有,接著,就聽得自臥室之中,傳出了一種奇異之極,令人聽了毛發直豎的聲音,像是叫聲又不像叫聲,像呻吟又不像呻吟聲。一聽到了那種聲音,我和白素兩人,都不由自主,身子發顫,我更忍不住發出了一下大叫聲,用力去撞門。

撞到第三下,門就撞了開來,我和白素,同時看到了臥室中的情形。

一看到了臥室中的情形之後,我們全都僵呆了。那是真正的僵呆,刹那之間,我們像是被釘在地上一樣,動也不能動,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我心中不知有多麽亂,在極度的紊亂之中,我隻想到了一點:我們來遲了。

我們來遲了!

事情已經發生了!

我們來遲了!

由於極度的混亂,我記不清是我還是白素打電話報警的,給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我看到電話,在床頭幾上的電話,電話聽筒垂下來,在床邊晃動著,這是我們為甚麽打電話而打不通的原因。

事情自然經過調查,經過整理,如何發生,總算有了眉目,以下是事情發生的約略經過,自楊立群離開家,來和我見麵起,到事情發生止。

真正的經過情形,是不是這樣子,當然沒有人知道,因為兩個當事人之一死了,另一個人講的,沒有人可以知道是真話還是謊話。

為了容易了解起見,我用兩個當事人直接出場的方式來將經過寫出來。事情的兩個當事人,當然是楊立群和劉麗玲。

再重複一次,用這種形式寫出來的經過,是不是真正的事實,無法證實,因為事情的經過,是由一個當事人講出來的。

楊立群看到劉麗玲熟睡,離家赴約。劉麗玲在他離去的一刹間就醒來,可能是由於楊立群離去時的聲音,弄醒了她。

劉麗玲醒來之後,看到楊立群不在身邊,就叫了幾聲,沒有人答應,她就披著睡袍,從臥房來到客廳,客廳也沒有人。

那一天,劉麗玲將楊立群自警局接走之後,一直在逃避著和他人接觸(我一直在找他們,也直到午夜才找到),晚報上刊登的消息,孔玉貞的死,全都令他們感到極度的疲倦。

劉麗玲一麵打著嗬欠,一麵又叫了兩聲,推開廚房的門看了看,也沒有人,這令得她感到十分憤怒,楊立群竟在這樣的時候,不聲不響地離開了她。

劉麗玲走進了廚房,打開冰箱,取出了一隻蘋果,順手拿起了一柄水果刀,回到了臥室。她將蘋果放在床頭櫃上,手中持著刀,開始打電話,就將刀放在電話旁,正在打電話的時候,楊立群回來,看著劉麗玲。

楊立群耐心等著,等到又過了十分鍾,劉麗玲還是在講電話。

(那時候,大概是白素已開始打電話給劉麗玲而打不通的時候。)

楊立群感到十分不耐煩,劉麗玲在電話中講的,又是十分沒有意義的話,他忍不住提高了聲音,叫道:“別講了好不好?”

(這是整件事件中,唯一可以獲得證實的一件事。和劉麗玲通電話的那個女人,事後,說她在電話中聽到了楊立群大聲叫劉麗玲別再講了,她感到害怕,所以立時放下了電話。)

劉麗玲突然之間聽不到對方的聲音,自然知道是聽到了楊立群呼喝的,那令得她更為不快,她用力拋開了電話,坐了起來:“從甚麽時候起,我連打電話都不可以了?”

劉麗玲將電話聽筒拋了開去,而不是放回電話座,所以白素的電話,仍然一直打不通。)

楊立群盯著劉麗玲:“我回來了!”

他說“我回來了”的意思,十分顯明,那是在告訴劉麗玲,他回來了,劉麗玲的注意力就應該放在他身上,而不應該再打無關緊要的電話。

劉麗玲的反應,是一下冷笑,她不望向楊立群,偏過頭去,站了起來。這時,楊立群突然產生了一股衝動,過去,一伸手,抓住了劉麗玲的手臂,用力一拉,將劉麗玲拉了過來。

楊立群用的力道極大,令得劉麗玲的手臂生痛,同時,楊立群的這種態度,也令得劉麗玲更不高興,她大聲道:“放開我!”

楊立群也大聲說道:“不,我不會放開你,我愛你!”

楊立群的話,本來是十分動聽的情話,可是劉麗玲卻掙紮著,叫道:“放開我!”

楊立群非但不放開她,而且將她抓得更緊,又想去吻她。劉麗玲掙紮向後,楊立群跟著逼了過來。當劉麗玲退到了床頭幾前,沒有了退路,楊立群像是勝利者一樣,哈哈地笑著,要強吻,劉麗玲的手伸向後麵,抓到了那柄放在電話旁的水果刀。

她一抓刀在手,水果刀極其鋒利,無聲無息,刺進了楊立群的胸口。

水果刀刺進楊立群的胸口。他們兩人的身子幾乎緊擁著,楊立群陡地震動了一下,望向劉麗玲,劉麗玲也望著楊立群。

劉麗玲一刀刺進了楊立群的心口,那動作、姿態,他們兩人的位置,幾乎就像若幹年前,翠蓮一刀刺進了展大義心口時完全一樣。

我和白素,撞開了臥室門,看到的情形,和事情發生的一刹那,已經不同。楊立群已經倒在地上,一手握著心口,血自他的指縫中不斷湧出來。

劉麗玲手中握著水果刀,血自刀尖向下滴,她的神情極其茫然地站著,動也不動。

我們看到了這樣的情形,真是呆住了。

自從知道了楊立群和劉麗玲兩人,各有他們相同的怪夢之後,我們一直擔心的是:

楊立群知道了劉麗玲的前生是翠蓮,會將她殺死。

可是如今我們看到的,卻是劉麗玲殺了楊立群!

劉麗玲又殺了楊立群。

這個“又”字可能極其不通,但當時,在極度的震驚之餘,我的確想到了這個“又”字。

翠蓮殺了小展。

劉麗玲又殺了楊立群。

由於極度的震撼,當時,我不記得是我還是白素,在震呆之餘,先叫了起來:“快打電話,召救傷車。”

那時,我們都看到,楊立群中刀的部位,顯然是致命傷,但是他卻還沒有死。當我們進來之後,他的眼珠還能轉動,向我們望了過來。

電話可能是白素去打的,因為我一看到楊立群眼珠轉動,向我望來,我立時注意到了他眼神中的那種垂死的悲哀,和一種極度的悲憤和不服氣之感。我連忙俯身,來到他的身前。

我一到他的身前,楊立群的身子陡地震動了一下,一伸手,抓住了我的衣襟。看來像是想藉著他抓住衣襟的力量而仰起身子來。

可是,生命正在迅速無比地離開他的身子,他已經沒有能力做到這一點,他隻能緊緊抓著我的衣襟,口唇顫動著,竭力想說話。

我忙湊近去,隻聽得他用極微弱的聲音,斷續地說道:“為甚麽?為甚麽……她又殺了我?應該是……我殺她,為甚麽……她又殺了我……為甚麽?”

老實說,我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楊立群的問題才好,麵對著離死越來越近的楊立群,我連假造幾句安慰他的話也說不出來。道理很簡單,因為我不知道為甚麽。

在前生,翠蓮殺了展大義,為甚麽在這一世,劉麗玲又殺了楊立群?楊立群的氣息越來越急促,他陡地提高了聲音,用一種聽了令人毛發直豎、遍體生寒、充滿了怨憤和痛苦的聲音叫道:“為甚麽?”

我被他的那一下叫聲,弄得心中痛苦莫名,也不由自主叫了起來:“我不知道!”

楊立群的喉際,發出一陣咯咯的聲響來,看起來,他的生命,至多隻能維持半分鍾。可是看他的神情,卻還想在這半分鍾之內,得到他那個問題的答案。

我實在不忍心再麵對著他,上一生,展大義在極度的怨憤中去世,這一生,看來楊立群也要在極度的痛苦和不明中死亡。

我推開了他的手,並不站起身,就轉過身去。

就在這時,我看到劉麗玲走向楊立群,她的神情已不再木然,而代之以一種異乎尋常的怪異,她來到楊立群的身邊,楊立群擠出了他生命最後一分力量,轉過眼珠望向她。

在這樣的情形下,我真怕劉麗玲再過去刺楊立群一刀,我剛想阻止劉麗玲有任何行動,劉麗玲已俯下身,在楊立群的耳際,講了一兩句話。

那隻是極短的時間,劉麗玲不可能多講甚麽,她至多隻講一兩句而已。楊立群突然現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而且試圖發出一個自嘲的笑容,和同時發出“哦”的一聲來。

可是,他隻笑了一半,那一下“哦”的一聲,也隻發了一半,就緊接著,呼出了他一生之中最後一口氣,睜大著眼,死了。

我身子有點僵硬,直起身來,看到白素走了過來,也看到劉麗玲向後退去。這時,由於情緒的極度混亂,一切都像是在夢境之中看慢動作鏡頭的電影。有很多細節,全部回憶不清。

我記得最清楚的是我突然像瘋了一樣,向劉麗玲撲過去:“你對他說了些甚麽?快講,你對他說了些甚麽?”白素將我拉住,大聲叫著我。

劉麗玲喘著氣:“我會告訴你的,我一定會告訴你的,不是現在!”

警車其實不應該來得如此之快,可是就在我和劉麗玲回答之間,警車的嗚嗚聲已經傳來。事後,較為清醒的白素,說我和劉麗玲之間,重複著同樣的話,至少在一百遍以上,我們兩人的情緒,都極度激動,以致不知道時間的逝去。

警車的警號聲一入耳,我如夢初醒,震動了一下,向劉麗玲道:“你殺了他!”

當我講出這四個字之際,我感到極度疲倦,聲音聽來,也不像是我所發出來的。

劉麗玲的神態,看來也極其疲倦:“是的,我殺了他,可是他進襲我,像瘋子一樣地進襲我,我沒有法子,隻好這樣做,這純粹是意外!”我苦笑,心想那得法庭接納她的說法才好。

警方人員來到,以後所發生的瑣碎的事,不必細表,劉麗玲在警局,在法庭上,始終隻是那幾句話,陪審團經過了破記錄的三十小時的討論,宣布劉麗玲出於自衛,不需負任何法律上的責任。

由於主控方麵堅持,劉麗玲一直由警方看押。在這期間,我和白素,曾去看過劉麗玲幾次,可是劉麗玲甚麽也沒有說,她甚至拒絕聘請更好的律師為她辯護,一副充滿自信的樣子。

當陪審團開始退庭商議之際,我和白素,都焦急地等著,陪審團有了決定,再度開庭,我和白素一起在旁聽席上。

當陪審團宣布了他們的決定,法官宣判劉麗玲無罪之後,法庭上的各種哄鬧聲,怕是有法庭以來之最。反倒是劉麗玲本人,像是早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一樣,出奇的鎮定。

庭警打開犯人檻,劉麗玲走出來,我和白素向她迎上去,她輕輕地抱住了白素:“我們走。”

我和白素保護著她,離開了法庭,逃開記者,登上車子。

在車上,劉麗玲道:“能不能到先府上打擾一下?”

白素道:“當然可以。”

講了這一句話之後,劉麗玲的神情,就陷進了沉思之中,一直進了屋子,她都未曾開過口。

進了屋子之後,白素給了她一杯酒,劉麗玲一口喝乾。她喝的太急了一些,以至酒順著她的口角,流了出來。在她用手抹拭口角之際,白素突然問道:“甚麽時候起,知道他就是你惡夢中的展大義?”

我本來想問劉麗玲同樣的問題,白素既然先我一步問了,我自然不再問,隻是等候她的答覆。

劉麗玲道:“在那天晚上的前幾天。”

我怔了一怔:“所謂‘那天晚上’是”

劉麗玲道:“就是他一定要講翠老太太的事給我聽,而我堅決不願意聽的那個晚上。”

我“哦”地應了一聲,就是那一天晚上,他們爭吵得極為劇烈,我和白素離去,楊立群後來,清晨駕車外出,撞死了孔玉貞。

白素向劉麗玲靠近了些:“他告訴了你他的夢?”

劉麗玲搖著頭:“沒有,每次當我在惡夢中醒來,總可以看到他的眼睛中那種神情,和我在夢中看到的小展的眼神完全一樣。漸漸地,我明白了,我們兩個人進入夢境的時間完全一致,前生的事,同時在我們兩人夢境之中重現,我就開始去搜集資料,開始追尋”

我聽到這裏,不禁苦笑了一下:“你也開始去尋你的夢?”

劉麗玲咬著下唇,點了點頭:“是的,不過我沒有像他那樣,到夢境發生的地方去,我隻是搜集他的各種行動資料。很快,我就發現他曾到過的那地方,做過一些怪異的事情。同時,我也莫名其妙地對那個傳奇人物翠老太太發生興趣,也搜集了她不少資料,很容易就使我明白了翠老太太是甚麽樣的人。”

我苦笑了一下,問道:“翠蓮?”

劉麗玲道:“是的,也就是我的前生。”

我和白素兩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劉麗玲道:“同時,我也明白,我和楊立群相識、相愛,並非偶然,那是一種因果,由於我們前生有這樣的糾纏,今生一定會相識!”

我喃喃地道:“就像你和胡協成,楊立群和孔玉貞一樣?”

劉麗玲道:“對,我就是這個意思。”

我和白素齊聲道:“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麽”

劉麗玲不等我們講完,就接了下去:“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麽今生,他應該殺掉我才是,對不對?”

這個問題,玄妙到了知識範疇之外,但是在因果,或是邏輯上,又的確該如此。

劉麗玲問了一句之後,接著又道:“我和楊立群,都不知是甚麽原因,有一部分前生的經曆,進入了我們的記憶之中。可是我和他,都沒有再前生的記憶,你們明白我的意思?”

我呆了一呆,不明白,看白素的神情,一片茫然,顯然也不明白。

劉麗玲作了一個手勢:“我們都不知道再前生的事,或許,在再前生,他對我所做的壞事,要令他死在我手裏兩次?”

我和白素兩人,一聽之下,不約而同,一起站起,發出了“啊”地一聲,又坐下,半晌說不出話。

過了好一會,我才道:“在他臨死之際,你對他講的,就是這句話?”

劉麗玲點著頭:“是的,我看到他在臨死之前的神情,那樣怨憤,那樣不明不白,心中很不忍。本來我也不能肯定,隻是姑且這樣對他講一講。可是,他在臨死之際,腦際一定有異常的活動,可能在那一刹間,連再前生的記憶,都進入了他的腦中,所以他立刻明白了,明白得極快又極徹底,這證明了我的推測沒有錯。”

我發出了一連串的苦笑聲:“前生已經極其虛無縹緲,何況是再前生!”

劉麗玲的話,邏輯上無可辯駁,我和白素隻好怔怔地望著她。她掠了掠頭發:“我要告辭了,我早已辦好了歐洲一個小國的移民手續,我想,我們以後,可能沒有機會見麵了。”

她一麵說,一麵向外走去,在她快到門口之際,我叫住了她,說道:“劉小姐,你和楊立群之間的事,本來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然而我竟然莫名其妙地扯在裏麵”

我的話還沒有講完,她已經道:“不會一點關係也沒有。”我要的就是她這句話,我立時道:“好,那麽,請告訴我,我的前生,和你們有甚麽糾纏?”

劉麗玲搖著頭:“對不起,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她說完之後,就一直走了出去。

劉麗玲一定立即離開了這個城市,因為第二天,再想去找她,她已經蹤影不見了。

一直到隔了很久之後,我又和簡雲會麵,談起了劉麗玲、楊立群、前生、今世這許多玄妙的問題。也提及了那一天晚上,我態度不明,堅決要離去的事,我道:“難道我的前生,和他們真有糾葛?”

簡雲笑了笑:“我看一定有。”

我有點氣惱:“那我是甚麽角色?在南義油坊中毒打小展的一共有三個人,還有一個好像並未出現,我總不成會是那個人!”

簡雲道:“當然不會是那個人,照我的想法,你可能是那四個皮貨商人被謀害之後,曆年來追查這件案子的辦案人員中的一個!你前生是一個辦案人員,這一點,和你今世的性格,也十分相似!”

我向著簡雲,大喝一聲:“去你的!”

簡雲拍著我的肩:“我隻是猜猜,別認真。你對自己的前生,一點記憶也沒有,但是你那天晚上的行為,的確有點怪,不知是甚麽力量促使你那樣做,這一點,你總不能否認吧。”

我隻好喃喃地道:“誰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簡雲也歎了一聲:“是的,我們不知道的實在太多了。”

“尋夢”這個故事,就在我和簡雲的感歎聲中結束。

還有三點要說明,第一點:一九八○年八月,全世界有關方麵的科學家,集中開會,研究人為甚麽要睡眠、會做夢,但沒有結論。

第二點,越來越多的科學家、心理學家堅信在經過催眠之後,某種感覺特別強烈的人,可以清楚說出他的前生經曆,已經有不少具體的例子可供參考。

第三點,前生的事,會不會影響到今世?我們誰都曾愛過人,被愛過,世界上那麽多人,為甚麽會偏偏遇上了,相識了,戀愛了,難舍難分了?總有點原因吧。

至於是甚麽原因,誰知道?至少我不知道。

(全文完)

已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