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輪開航了。
雖然這趟航程中有大半時間都是在海上航行,但這艘豪華遊輪本身就是一座巡遊的度假聖地,餐廳、酒吧、咖啡廳、戲院、夜總會、舞廳、賭場、遊樂場、網路中心、健身中心、圖書館、球場、美容沙龍及SPA,還有一座挑高四層樓,兩座足球場大的購物中心,吃喝玩樂住購一應俱全,不用下船就夠你玩到樂不思蜀了。
“那邊!那邊!快打呀!”
“這邊!這邊!用力啊!”
打地鼠機前,兩個女孩子吃包子喊熱,一人一張嘴站在約瑟夫兩旁指揮,約瑟夫實在不知道聽誰的才好,她們幹脆自己握拳頭去打,打完就捧著自己的拳頭一邊喊痛,一邊笑得東倒西歪,約瑟夫連連搖頭。
“你們兩個,氣質,氣質啊!”
泰瑞莎推他一把,繼續大笑,媺媺也笑出眼淚來了。
在這遠離台灣的碧空下,四周不是加拿大人就是觀光旅客,而觀光旅客裏,東方人也不多,大都是歐美人士,每個人個子都比她高,體形也都比她大,走在人群之中,她矮小得像個小女孩,不小心一點還會被人擠成起士片。
在台灣,她是豬小妹;在這裏,她隻是毫不起眼的小鬆鼠一隻。
抵達溫哥華不到三天,她就發現了這件事實,雖然頭兩天她還隻是覺得好像沒人注意到她這隻豬小妹有多豬,但第三天一大早,當旅客們紛紛進駐至遊輪上時,她不小心撞上另一個不小心的男人,那男人馬上很有禮貌的道歉。
“對不起,我沒看見你。”
沒看見她?
他竟然沒看見她?
這種可能會讓其他女人火冒三丈,覺得備受侮辱的話,反倒使她喜出望外的差點跑去買鞭炮來放。
太好了,原來不是沒有人注意她,而是根本就“看不見”她!
於是,她不再像在台灣一樣老是想把自己藏起來,反正人家根本就“看不見”她嘛!
而此刻,她也才能夠忘掉自卑,盡情的享受、暢快的歡笑,笑得那張圓圓潤潤的臉蛋雙頰紅撲撲的,兩顆又圓又大的眸子宛如星星一樣閃亮耀眼,配上可愛的五官,白皙細嫩的肌膚,看上去顯得格外純真,宛如洋娃娃似的可愛極了。
就算她的身材圓滿一點又如何,人家隻會注意到她的可愛,誰還管她的三圍夠不夠標準。
話說回來,三圍的標準又是哪個該死的家夥定的?
“妹妹,你真的好可愛呢!”泰瑞莎誠心稱讚她。
“你才漂亮呢!”但媺媺根本不相信泰瑞莎,隻當泰瑞莎是在安慰她。
泰瑞莎受不了的翻翻眼,懶得再理她,逕自回頭張望,搜尋有沒有更好玩的遊戲;媺媺則轉頭望另一個方向,也想找找看有沒有她玩過的遊戲,豈料她的視線移動不到幾吋,就對上一雙深凝的目光,眨也不眨的望定她們這邊,她不由心頭一跳,趕緊把視線收回來,緊張兮兮的用手肘推推泰瑞莎。?
“泰瑞莎,有男生在看你耶!”她小小聲說,還偷偷指了一下。?
“是嗎?”泰瑞莎漫不經心的順著她手指的方向飛過去一眼,旋即失笑。“不,他不是在看我。”?
“不是嗎?”媺媺疑惑的又用眼角偷瞥一下。“但他看的是我們這方向耶!”?
“他是在看我們這方向,但是…”?
“什麽?”?
“他是在看你。”?
“鬼扯,他明明是在看你!”?
泰瑞莎挑了一下眉,旋即傾身朝媺媺另一邊望過去,並提高聲量請教。?
“請問你是在看她還是我?”?
媺媺不由驚喘,嚇得差點當場昏倒,不敢相信泰瑞莎竟然就這樣劈頭問過去,不過泰瑞莎的下一句話更可怕。?
“就說吧,他是在看你!”?
刷一下,媺媺的臉馬上漲得比墨西哥的紅辣椒更紅。?
“別別別…別胡說!”?
“沒有胡說,他指的是你。”?
“你看錯了!”?
“不信?好,那我再…”
再什麽?再問?
“不用!”媺媺扯著嗓門,險些把喉嚨拉破。“我相信了!”
“真的?”泰瑞莎懷疑的問。
“真的!”媺媺用力點頭,深呼吸幾下,稍微冷靜下來了。“我知道,他是注意到我有多胖,跟豬一樣可笑,忍不住多看我幾眼…”
“欸!”泰瑞莎一臉錯愕。
“沒關係,我習慣了,”媺媺擠出勇敢的笑。“你千萬不要替我去罵他!”
簡…簡直不可思議、難以想像、無法置信,那樣興味盎然的目光,她竟然說是看“母豬”的目光!
如果真是那樣,天底下的女人都寧願做母豬了!
泰瑞莎嘴巴張了好半天闔不上,回眸去看約瑟夫,後者同樣愕然,她再轉回頭來,忍耐地揉揉太陽穴,再開口。
“妹妹,不管是誰灌輸你這種該死的想法,伹現在我要你聽我的…”她努力想打破某人腦袋裏的空固力。“你根本就不胖,OK?隻是比豐滿更豐滿了一點,但這樣才可愛呀!而且你的皮膚比我還白呢,還有,你的眼睛就像洋娃娃一樣又圓又大,雙頰紅嘟嘟的,真像嬰兒食品廣告上的健康寶寶,超卡哇伊!”
最後一句是從媺媺那裏學來的。
“我又不是嬰兒!”媺媺噘著嘴兒抗議。
泰瑞莎忍不住歎了口氣。“好好好,你不是嬰兒,但你也不要老說自己胖好不好?你真的不算胖呀!”
“泰瑞莎,我知道你是想安慰我,但不用了,我真的不在意。”
見鬼,誰安慰誰了,她說的是實話呀!
可是…
泰瑞莎欲言又止的看著媺媺,想說什麽又不曉得該說什麽。“上帝助我!”最後,她隻吐出這一句,無奈的歎了口氣,再朝那人望去,好奇的打量。
“不過說真的,那家夥長得還真俊呢,跟電影明星一樣,舉手投足也十分優雅,真是誘人!”她一邊讚不絕口,一邊吸回垂涎欲滴的口水。“看他的頭發跟眼睛都是黑褐色的,又不是東方人,多半是東歐人吧,隻不知是保加利亞還是波蘭?”
“不,我想應該是克羅埃西亞或捷克。”約瑟夫也在觀察。“比我年輕,大概二十二、三歲左右…”
“也比你高一點,五呎十一、二吋…還是六呎?”泰瑞莎接著繼續說,不曉得到底要說給誰聽。“身材稍屋了一點,不過十分挺拔又帶勁,瞧瞧他的手臂肌肉,看樣子他有在健身…”
“我不得不承認,他的優雅真是天然,毫不做作,又有一種超乎年齡的深沉與寧靜…”
“嗯,我也這麽覺得。另外,你瞧見沒?他的…”
聽他們你一句、我一句,品頭論足的好不熱烈,媺媺的眼睛忍不住又偷偷溜過去,不過才一眼又猛然拉回來,兩手捉住泰瑞莎,嘴裏驚奇的直叫。
“你看見了沒?看見了沒?”
“看見什麽?”那家夥少了一條腿或多了一隻眼嗎?
“左耳啊,他的左耳啊!”媺媺努力壓低聲音。“你沒看見嗎?他的耳輪上戴了兩支小耳圈呢!”
還以為那家夥的左耳不見了呢!
“那又如何?”泰瑞莎納悶的問。“戴耳飾早就不是女人的專利了!”
何止戴耳飾,有些男人化妝化得比女孩子更恐怖呢!
“這我當然知道,可是…可是…”媺媺猛搔腦袋,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才好。“我的意思是,你們不也說他很優雅、很深沉嗎?我也這麽覺得,所以啦,優雅深沉的男人不會戴耳飾吧?”
泰瑞莎輕歎,手指往約瑟夫那邊一比。“那麽你覺得他會戴嗎?”
“不會!”媺媺不假思索地脫口道。
“約瑟夫,給她看!”
泰瑞莎一聲令下,約瑟夫馬上把垂肩的頭發往耳後撩,媺媺頓時目瞪口呆,隻見約瑟夫的左耳垂下墜著一支銀色十字架,她不覺手摸上自己空空如也的耳朵,開始懷疑自己到底是男還是女?
“好嘛,算我少見多怪嘛!”她自我解嘲的咕噥。
泰瑞莎拍拍她的手安撫她,眼睛卻又飛向“那家夥”那邊。“他還在看你耶,要不要去問一下他的名字呢?”
問他的名字幹什麽?
難不成…難不成那隻是借口,其實泰瑞莎是想藉機去大罵他一頓,好替她出口氣?
想到這裏,媺媺不由得抽了口寒氣,心頭頓時一陣慌亂,“不要!”她衝口而出,滿頭冷汗爭先恐後冒出來,兩手撈起泰瑞莎就想走人,但一把沒拖動,不禁更惶恐,深怕泰瑞莎果真是想去開罵。
別看泰瑞莎平時好好說話的樣子,一旦飆起來可是潑辣到不行的,管他是當街還是當眾,照樣破口罵得天崩地裂。
要是遊輪先爆了怎麽辦?
“呃,我是說,你…你剛剛不是說口渴了嗎?那我們還在這裏幹什麽?”
泰瑞莎與約瑟夫相對交換了一下眼神,然後,約瑟夫兩眼瞥向某處,她也跟著瞄向某處,於是,她笑了。
“好啊,我們去咖啡廳。”
結果她們沒進咖啡廳,卻停在中途的巧克力店。
隔著大玻璃窗,空氣中彌漫著濃醇的巧克力香,看著巧克力師傅在大理石板上細心攪動,再加入各式各樣的堅果,一大條巧克力就這樣完成了,而她們的口水也差不多要淹死她們自己了,哪裏還會渴!
“我可以吃下一整條!”媺媺喃喃道。
“我可以吃下整家店!”泰瑞莎更豪邁。
“我吃你就夠了!”約瑟夫在嘴裏咕噥。
媺媺噗哧失笑,泰瑞莎馬上白過去一眼,另外一眼在橫過去的那一瞬間亮了起來。
“妹妹。”
“嗯?”
“他跟著我們呢!”泰瑞莎的臉並沒有笑,但她的聲音在笑。
跟著他們?誰啊?
媺媺困惑的回頭看,旋即窒息了一下,腦袋猛然扭回來,心跳突然像引擎加速一樣快了許多。
“不…不是跟著我們,他也要吃巧克力好不好!”
他們是乘客,他也是乘客;他們想吃巧克力,他當然也可以想吃巧克力,這是最合理的解釋,必然是如此,也最好是如此,不然…不然…
他不是想搶劫吧?
搶完了他又能逃到哪裏去,跳海?
“好好好,”見她居然開始緊張起來了,泰瑞莎不由得笑出聲來。“你說什麽就是什麽,我們嘴饞,他也會嘴饞,行了吧?”
“本來就是這樣嘛!”
於是,他們買了巧克力,一邊吃一邊閑逛,又買了不少乍看之下很有趣,其實一無用處的東西,不然就是那種昂貴得教人吐舌頭縮不回去的衣服首飾。
“泰瑞莎。”
“什麽?”
“‘他’還跟著我們耶!”
“那又如何?這裏是購物中心,我們可以來閑逛,為什麽他就不可以?”
“說得也是。”
可是…
這艘遊輪再大也就這麽大,不會那麽嘟嘟好,他們閑逛到哪裏,他也“剛好”閑逛到哪裏吧?
沒錯,他們閑逛到哪裏,他也“剛好”閑逛到哪裏。
他們去藝廊,他也去藝廊;他們上健身中心,他也上健身中心;他們進舞廳,他也進舞廳;他們用餐,他就坐在他們隔壁桌用餐;即使下船觀光,他也會跟他們參觀同一個定點。
總之,不管他們到哪裏,他就到哪裏,這樣幾天下來,他們都快習慣一回頭就能看到他了。
“泰瑞莎。”
“嗯?”
“‘他’又跟來了耶!”
“是喔,很‘勤勞’嘛他!”
何止勤勞,根本就是跟定他們了!
媺媺暗忖。不過,雖然剛開始的時候,她老是神經兮兮的以為“那家夥”有什麽不良企圖,譬如計畫擄人勒索或騙財騙色什麽的,一見到他出現就緊張得要死。
不然他幹嘛老是跟著他們不放?
可是慢慢的,她逐漸放鬆戒心,不再疑神疑鬼,當她的視線偶爾不小心和他對上時,她也不會慌慌張張的逃開了,甚至還會偷偷多看他幾眼,因為每多碰見他一回,她就愈來愈懷疑…
在這之前,她是不是在哪裏見過他呢?
“那家夥好像有一點奇怪,不知道你們注意到沒有?”約瑟夫悄聲道。
“哪裏奇怪?”泰瑞莎不由自主也跟著降低了聲音。
“他從不笑,一次也沒有。”
“你這麽一說…嗯,的確。”
“不笑的人通常都缺乏幽默感。”
“那可不太好,”泰瑞莎喃喃道。“說個笑話都沒人捧場,隻好自己笑給自己聽,那種生活未免太乏味了吧?”
約瑟夫噗哧失笑。“要是笑話說得不好聽,沒人捧場也怪不得別人吧!”
“你在說你自己嗎?”泰瑞莎恨恨地橫他一眼,再轉回來溫聲撫慰媺媺。“好了,別再擔心了,就算他真有什麽不良意圖,在這艘遊輪上,他又能幹什麽呢?”
“不是擔心,隻是…隻是…”她究竟在哪裏見過他呢?
“既然不擔心,那今天天氣這麽好,不動一下太可惜了,我們上運動甲板鬆活一下筋骨吧!”
十分鍾後,他們在最頂層的甲板上一邊走、一邊考慮他們想要如何動一下筋骨。
“對不起,請等一下!”媺媺突然跑開。
泰瑞莎與約瑟夫相對一眼,見怪不怪的看著媺媺在一個嚎啕大哭的小鬼麵前蹲下,片刻後,她抱著小鬼走掉了。
“又來了,她就是見不得小鬼哭,肯定又是去找粗心大意的父母了。”
“她很喜歡小孩子。”
“不,她是太好心了,就算是七、八十歲的老頭子,她照樣會過去幫忙!”泰瑞莎隨便找了張躺椅坐下。“這一等起碼也要一刻鍾以上,所以,坐下來等吧!”
恰恰好一刻鍾後,媺媺回來了。
“對不起!對不起!你們等很久了嗎?”
泰瑞莎聳聳肩。“找到了?”
“找到了。”媺媺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你決定要玩什麽了嗎?”
泰瑞莎大拇指往後一比。“那個!”既然停在這裏了,就是那個吧,省得再傷腦筋。
隨著她的手指方向望去,媺媺的眼珠子霎時瞪圓了。“攀岩?你敢攀岩?”
“小Case!”
“可…可是…”望著那麵起碼有兩、三層樓高的攀岩牆,媺媺顫巍巍地咽了口唾沫。“我不敢耶!”
“有安全索,怕什麽?走吧!”
泰瑞莎硬拖著媺媺走向攀岩牆,在指導員的幫助下綁上安全索,戴上安全帽,然後率先手腳俐落的往上攀,好像蜘蛛一樣。
“酷!”媺媺讚歎。
接著,約瑟夫也攀上去了,他更厲害,不過眨一下眼而已,他已經敲到最上麵的鍾了,再眨一下眼,他就先泰瑞莎一步回到甲板上來了。
“超酷!”媺媺更讚歎。
“換你了,上去吧!”泰瑞莎一下來就催促媺媺上去刺激一下。
她?
不太好吧!
看別人攀爬是一回事,但要她爬…不,這個主意委實不太好!
媺媺本想拒絕,甚至兩隻腳已經在偷偷摸摸的往後退了,可是又忽然停住,怔愣地子著另一個人爬上攀岩牆。
一個隻有八、九歲的小女孩。
“呃…好、好吧,我上去!”總不能連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都比不上吧?
媺媺深吸一口氣,用力抓住第一支把手,決定要快快上去,快快下來,還有,絕不能往下看!
可是…
“天,都快十分鍾了,她才爬到一半!”泰瑞莎呻吟。
“我想她缺少一點運動細胞。”約瑟夫含蓄地說。
“何止一點,是好幾拖拉庫!我看還有得等的,你去弄兩杯飲料來好嗎?”
約瑟夫笑笑,離去了;泰瑞莎繼續往上看,媺媺的動作愈來愈遲鈍,並不是她身手不靈活,而是害怕,因為她一直往下看,每看一次,身子就抖一下,再下一個動作就更慢了。
“夠了,妹妹,下來吧!”泰瑞莎大喊,實在不忍心再看下去了。
夠了,真的嗎?
媺媺欣喜欲狂的回頭往下望,想確定她沒聽錯,就在這當兒,突然,她聽見一聲細微的喀啦聲,她正奇怪那是什麽聲音,下一刻,她困惑地發現自己在往下掉,然後是泰瑞莎的尖叫聲。
“妹妹!”?
誰的尖叫都救不了她,她繼續筆直的往下墜落…全賴地心引力的功勞,甚至連慘叫都沒來得及發出半聲,一切已結束了。?
一片靜默。?
媺媺麵對著美麗的藍天白雲眨了兩下眸子,再移動視線對上另一雙眼,不,是一副似曾相識的墨色太陽眼鏡,有點迷惑。?
現在到底是怎樣??
然後,她的身子開始緩緩轉動,不是她自己動的,是有一雙手…不知是誰的手…在轉動她,使她從麵對藍天仰躺徐徐轉為坐姿…?
坐??
她坐在哪裏??
疑惑的低頭看,她錯愕的“耶?”了一聲,旋即驚慌地揮起雙臂,盲目的捉住東西就圈住,然後鬆了口氣。?
她竟然坐在一條手臂上,就像小女孩被老爸爸抱著一樣!?
視線驚疑的再拉高,恰好見到另一隻手徐緩地摘下太陽眼鏡,露出一雙漂亮迷人的黑褐色眸子,然後,唇線優美的嘴往兩旁一拉,咧開一朵世界上最燦爛、最耀眼,又有點頑皮、有點稚氣的笑容。?
不笑的人笑了。?
“運氣真好,我‘撿’到一個洋娃娃呢!”?
撿到??
洋娃娃??
誰??
不是指她吧?
她想否認,但脫口而出的卻是,“謝謝!”不是謝眼下這件事,而是謝維也納機場那件事。
她終於認出他是誰了。
稍晚,媺媺和泰瑞莎、約瑟夫三人先後進入船首的咖啡廳裏,再停步分別轉頭環顧四周。
“在那裏!”眼尖的泰瑞莎馬上找到目標。
觀景窗前的桌位旁坐著一個安安靜靜的年輕人,神態十分深沉,然而當他一瞧見他們,即刻又換上一副燦爛到不行的愉快笑容,比正午的豔陽更熱情、更火辣。
三人在年輕人那桌陸續入座。
“等很久了?”泰瑞莎問。
“不會、不會!”年輕人輕快的回答,兩眼卻盯住媺媺笑成兩條線。
媺媺有點尷尬,眼睛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才好。從來沒有人這樣直勾勾的看過她,而且他的目光很溫暖,絲毫沒有嘲諷的惡意。
泰瑞莎看得好笑,忍不住又咯咯笑出聲來,見大家詢問的看著她,她擺擺手。
“抱歉、抱歉,我一想到你…”她望著年輕人,依然收不回笑容,“抱著妹妹的樣子就想笑,居然用一條手臂像抱小孩子一樣的抱著她…”她做出抱小孩的姿勢,笑得更誇張了。“真厲害!”
如果他有暗史瓦辛格那種體格,一手一個也沒問題,但他沒有,他隻有暗史瓦辛格三分之一的體格,卻能夠那麽輕鬆的單手抱著媺媺,那就真的不簡單了。
年輕人聳聳肩。“她又不重,跟嬰兒一樣輕,一隻手臂就夠抱住她了!”
不重?
她不重?
媺媺原想反駁幾句,但一見年輕人的目光又拉回到她臉上來盯住,不知道為什麽,她腦海中又浮現他抱著她的景象,喉嚨頓時噎住,又說不出話來了。
好丟臉,她又不是小孩子說!
“你練過?”泰瑞莎好奇地問,並用下巴指指年輕人露在短袖襯衫下的手臂,並不粗壯,但肌肉很結實。
年輕人又咧出兩排潔白的牙齒笑開了。“一點點而已。”
“我就知道!”泰瑞莎得意的說。
“那麽…”年輕人瞥一下媺媺。“那件事,船長那邊怎樣說?”
“船長表示那個安全鎖扣應該沒有問題,也從來沒有出過問題,不知為何會出那種狀況。不過為了表示負責起見,回航後,遊輪公司會把這趟旅程的費用退回給我們,另外再加送兩次免費旅遊。你呢?”
“遊輪公司也會把這趟旅程的費用退給我。”
“應該的,如果不是你,遊輪公司就等著挨告吧!”泰瑞莎頷首道。“說到這,我們隻知道你的名字,其他呢?”
“我再從頭自我介紹一次好了。”年輕人清清喉嚨。“首先,我是伍伊法魯西·斯米奇爾,捷克人…”
“伍伊法魯西…”媺媺低喃。“好長的名字。”
“妹妹,”泰瑞莎咯咯笑。“捷克人第一個名字是姓,第二個名字才是名。”
“跟我們中國人一樣嘛!”媺媺恍然大悟。
“沒錯。”年輕人的眼又盯住媺媺,笑吟吟的。“你可以叫我奇爾。”
“奇爾?”媺媺眨了眨眼。“幹杯?”
年輕人…奇爾哈哈大笑。“對,叫我的名字就得先幹一杯再說!”
泰瑞莎也笑了。“隨時隨地都得拎一瓶酒嗎?少扯了,繼續說說你自己吧!”
奇爾點頭,繼續往下介紹自己。“家住布拉格,茵斯布魯克大學四年級,今年二十二歲,還有…”想一下。“休閑時我喜歡運動,除了球類之外,騎馬、滑雪∈岩、潛水、射擊,隨你說吧!”
“真活躍!”泰瑞莎喃喃道。“室內運動呢?”
“室內啊?”奇爾搔搔腦袋。“橋牌算不算?”
“橋牌又不是運動。”
“那就…”奇爾再想了一想,“跳舞,現代舞、爵士舞、流行舞、標準舞,還有…”他聳聳肩。“芭蕾舞。”
最後三個字一出口,其他三人全呆住了,好像剛聽到奇爾說他是外星人似的。
“芭…芭蕾?”泰瑞莎有點結巴。“你是說那種穿緊身長襪褲、踮腳尖飛來飛去的芭蕾?”
奇爾歎氣。“我知道、我知道,很多人都覺得男生跳芭蕾很奇怪。”
“何止奇怪,簡直變態!”泰瑞莎喃喃道,突然桌底下有人踢她一腳,白眼馬上瞪過去殺死凶手…約瑟夫。“我說的是實話嘛!”
“但你是奧地利人,芭蕾舞不是奧地利的藝術文化之一嗎?”媺媺納悶的問。
“我隻對流行的藝術有興趣,芭蕾舞並不包括在內!”泰瑞莎咕噥。“你學多久了?”
“芭蕾?八歲開始。”
“上台表演過嗎?”
“沒有,”奇爾搖頭。“我沒有上台過,也不打算上台。”
“那你幹嘛學芭蕾?”
“我母親要我學的。”
“原來是孝順的兒子。”
“你不是孝順的女兒嗎?”
“不是!”
奇爾失笑。“真老實!”
不孝的女兒很得意。“當然!”
“那麽我最好也老實一點。”奇爾眨眨漂亮的眼睛。“我小時候孝順,現在也不太孝順了。”
“哦,多不孝順?”
“我母親希望我在布拉格上大學,因為我是獨生子,我卻半夜收拾行李偷偷溜到茵斯布魯克去,免得繼續被她監管到死。”奇爾歎息。“難怪人家說自由可貴,我偷跑第四次才成功呢!”
聽他說得可憐,表情卻很滑稽,媺媺三人忍俊不住失笑。
“你真有趣!”泰瑞莎笑得最大聲。“原以為你是那種內斂又缺乏幽默感的乏味家夥,看來是我們猜錯了。”
“內斂、缺乏幽默感?我?”奇爾很驚訝。“為何那麽想?”
“你都不笑嘛,”泰瑞莎直率地說。“還有,你總是那樣優雅,深沉又冷靜,看上去就是個內斂的人。”
奇爾又哈哈哈笑開了。“這就是為什麽我母親要我學芭蕾的原因之一,我太粗魯、太皮了,半分鍾都安靜不下來,而她希望我能夠優雅一點、沉穩一點,於是逼我去學芭蕾,起初我不肯乖乖練習,她隻好到芭蕾舞教室去盯住我,真同情她!”
“果然是不孝子!”泰瑞莎一本正經的說,旋又噗哧笑出來。“所以你的沉靜優雅全都是學芭蕾的結果?”
“我練得很辛苦呢!”奇爾委屈的點點頭。
“所以你才放假下回家,自己跑出來玩,因為你不孝?”泰瑞莎繼續追殺。
“回家又要做一連串練習,我才不幹!雖然自己一個人旅行也很無聊…”奇爾喃喃說到這裏,忽又興奮起來,“不過現在我們可以一起行動了!”他嘴裏說我們,眼睛卻隻看著媺媺一個人。
泰瑞莎和約瑟夫相對一眼,後者點點頭,泰瑞莎方才若無其事的笑問:“我餓了,你們呢?”
“我也是,我建議到義大利餐廳…”
片刻後,迎著清涼的海風,他們徐徐漫步在甲板上,目標是義大利餐廳,泰瑞莎故意挽著媺媺走在前麵,約瑟夫則暗示奇爾走慢一點,直到兩人落後一段距離。
“你想追妹妹?”
“你看出來了?”
那麽明顯,白癡才看不出來。
“玩玩的?”
“當然不是!”奇爾頗受侮辱的斷然否認。“我很認真的!”
“以結婚為前提?”
“結婚?”奇爾有點吃驚的遲疑一下。“現在談那種事還太早吧?”
“說得也是,你們才剛認識呢!”約瑟夫點點頭。“那麽我必須先警告你,妹妹不是可以玩玩的女孩子,想玩,找別人去!”
“我很認真的!”奇爾又重複了一次。
約瑟夫滿意的又點了點頭。“不過我倒是很好奇,在維也納機場時你並沒有想要追她,為何現在會?”
奇爾怔了怔,似是沒想到會被問到這種問題。
“這個…老實說,在維也納機場時,我對她並沒有留下多少印象,你知道,來來往往的人太多了,我們又不是同一班飛機…”
視線往前移,他目注媺媺的背影。“說真的,我也沒想到會再碰上她,起初我也隻是覺得有點眼熟,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她是誰,當時純粹是好玩…!因為一個人太無聊了,想看看她多久才會發現我?發現我之後又會是什麽反應,跟我道歉?道謝?或者…”
忍俊不住的咧開嘴,“又掉頭就跑?”他笑道。“就在等待期間,我一直注意著她,慢慢發現原來她是那麽有趣又可愛的女孩子,總是笑得那麽甜、那麽真,兩隻眼睛像聖誕樹的小燈泡一樣閃閃發亮,雙頰也紅撲撲的像個嬰兒似的誘人,真的是…真的是…”
他好像一時找不到最適合的形容詞似的停頓了一下。
“受不了的可愛!後來我又發現她竟然不記得我了…我想我長得並不難看,很少女孩子會在見過我之後不留下印象的,那時我就決定要追她了。”
“因為她不記得你了,”約瑟夫眯起眼。“你不甘心?”
“不,”奇爾莞爾。“是因為她不但不記得我了,甚至以為我注意的是別人,那樣緊張兮兮又不知所措,像隻迷糊的小鬆鼠,實在太迷人了!我想,我是有點被她那種有趣的個性迷住了。”
“她並不美。”約瑟夫提醒他。
“她善良又可愛。”奇爾馬上表明他在意的是其他地方。
“她的身材也…”約瑟夫猶豫一下,為免被某個急躁的女人當場處死,他決定采用含蓄一點的說法。“比較豐滿。”
“對我來說,恰恰好。”奇爾擠眉弄眼,擺出抱小孩子的姿勢。
約瑟夫終於笑出來了,“你真是…”搖搖頭。“好吧,那就加油吧!”
聽到他的笑聲,泰瑞莎好奇的回過頭來,見約瑟夫對她比了一個OK的手勢,於是,她也笑了。
“怎麽了?你們在笑什麽?”媺媺茫然問。
聽她這麽問,他們不但沒人回答她,反而笑得更大聲、更猖狂,笑得媺媺困惑地直搔後腦勺。
她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被“賣”掉了!
於是,三人行變成四人行,除了回艙房睡覺,奇爾和媺媺他們都在一起行動,一起下船觀光,一起在船上玩遍每一項活動,甚至一起進賭場去試試自己的手氣。
“我未成年…”
“在這艘遊輪上,滿十八歲就可以賭博了!”
“耶?”
最後,當北極之旅即將結束時,他們也在不知不覺中分成了兩對,雖然四個人依然是在一起行動,但很明顯的都是由約瑟夫伴在泰瑞莎身邊,奇爾則寸步不離的陪在媺媺左右。
起初媺媺有點不自在,因為她跟奇爾並不熟,而且奇爾是男的,除了爸爸和大哥之外,她從沒有和任何男生如此親近過,但她不能不讓奇爾陪伴她,好讓泰瑞莎能夠安心的和約瑟夫過他們的兩人世界,不需要擔心她是否寂寞無聊。
“奇爾,為什麽你要戴耳圈?”
“因為…”
“什麽?”
“其實我是女的。”
“耶,真的?”
“…”
“你在笑什麽?”
“不可思議,這種話你也相信!”
“奇爾!”
幸好奇爾十分隨和又愛開玩笑,最愛逗得她又生氣又想笑;而她自己也是個單純率直的人,不過幾天,她就不再把他看做是男生,而是一個朋友了。
“好好好,我老實說好了。”
“快說,到底是為什麽?”
“因為我是獨生子,但我媽媽想要的是女兒,所以從小就把我打扮成女孩子,又替我鑽耳洞、掛耳飾,直到高中畢業之前,我都還是留長發、穿裙子呢!”
“欸,真的?”
“…”
“奇爾,你又在笑什麽?”
“你…你又相信了!”
“…我K你!”
七月下旬,旅程結束,遊輪回到溫哥華。
“喂,爸爸,我是媺媺啦…對,我們回到溫哥華了…呃,我是打電話報平安,順便問一下…”媺媺瞄一下泰瑞莎,“泰瑞莎說還要請我到迪士尼玩,不知道可不可…呃?”她怔了一怔。“可以,多久都行?…好,好,掰掰。”
她才剛放下電話,泰瑞莎就迫不亟待的追問過來。
“如何?可以嗎?”
媺媺用力點頭,臉上漾滿開心的笑,因為爸爸、媽媽一直都那麽疼愛她。
“可以,爸爸說多久都行,別忘了偶爾打通電話報平安就行了。”
“喔耶!”泰瑞莎歡呼一聲。“走,去告訴男生們這件好消息!”
三個鍾頭後,他們就搭上往美國的飛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