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優秀老師”

學校實行的是半封閉式,也就是說住校生是不能離開學校的,通食生也隻能憑卡出入,所以,每周星期天的半天內假是特別寶貴的,因為隻有這一天軒明才能教我如何溜冰。東校區外邊的一條街布滿了網吧和電玩,旱冰場也不在少數,一般來說,一幢房子的一樓是網吧,而每個網吧外邊的牆上都塗有標語,上麵是一個箭頭,後邊跟了一行字:××按摩,專業人士……

軒明第一次帶我去的旱冰場的名字叫“火山”,他告訴我:“我喜歡這個地方,因為它的名字叫火山,火山知道嗎?就是volcano,爆發的意思。”或許是受了軒明的感染吧,每次想溜冰時,我都會記起這個地方。溜冰場有學校半個操場那麽大,占據了四個店麵。兩個音箱有一人多高,震天響著李貞賢《獨一無二》的搖滾版。一些不同發色的男男女女忘情地跟著音樂節拍正滑反滑,單隻腳滑,歪著腳滑,用前輪踮著滑,用後輪蹺著滑。一邊滑還一邊甩動五顏六色的頭發,我在想,他們這麽投入如果不小心撞在一起,會不會人仰馬翻?

軒明拿了兩雙冰鞋,叫我換上,說有三個小時的溜冰時間供我們玩。沒等我換好鞋,他已經大叫一聲如脫僵野馬般衝進了那堆瘋子中,蓬鬆的頭發爆炸式散開,活像一股黑色的岩漿從山體中噴射出來,看著他忘我狂滑的樣子,我終於明白他為什麽喜歡這個叫火山的溜冰場。

第一次溜冰我沒有學會,但卻給了我刻骨銘心的記憶,在那次以後的兩三周時間裏,隻要我一坐下,屁股就痛得揪心,老師問我怎麽了,我說是走路踩香蕉皮摔的。於是他便有感而發講了一晚上安全問題,從走路摔倒到過街闖紅燈,然後到下河洗澡,最後甚至說到梅毒和艾滋病。那一晚上,我特別難受,老師說了些什麽我一句話也沒聽進去。但是某些人卻非常高興,因為平常星期天的晚自習都用來考試,而今天,他們正好利用老師長篇闊論的時間去消滅那長達六七本的網絡。

第一次溜冰以後的兩個月,我對溜冰有著深深的恐懼,不管軒明怎麽威逼利誘,我都不去,最後軒明急了,用綁的方法把我弄到溜冰場,並萬般許諾不會讓我摔跤,如果我再摔一次他就是烏龜。於是,我第二次穿上了溜冰鞋,這一次,我真的沒有摔跤,因為軒明找給我一把椅子,讓我推著跑,這樣的確可以使我站穩,但椅子在光滑的水泥地麵上摩擦的聲音實在太難聽,經常會引起公憤。有幾次甚至有人想揍我,但礙在軒明的麵上,他們終就沒有動手,不過卻少不了冷嘲熱諷。

“小娃娃不好好吃奶學什麽溜冰呀?”

“這年頭咋是人不是人的東西也推個椅子亂跑哇?”

……

反正多得很。他們的話讓我是傷心,有時我一賭氣把椅子扔了,結果又摔得個鼻青眼腫,而軒明就把椅子檢回來安慰我說:“你滑得不錯,我剛開始滑時推著椅子都摔。”其實我聽了以後更傷心,因為這世上根本就沒有推椅子溜冰都會摔倒的人。然而我依然推椅子滑冰,每次把椅子拿開時依然摔倒。直到後來一個女孩實在看不下去了,便滑到我麵前拉住我說:“小弟弟,推著椅子一輩子也滑不會的,讓我來教你。”我仔細打量這個高我半個頭的女孩,數清了她頭上穿有8個鐵圈,兩隻耳朵一邊三個,鼻子上一個,下嘴唇上一個。妝化得很濃,以至於看不出她長什麽樣子。穿著也十分暴露,露體的部位能看得我臉紅。不知是頭腦發熱還是什麽,我就被她麵對麵地拉著,稀裏糊塗地在場子裏邊轉圈。她沒問我姓甚名誰,也沒告訴我她叫什麽,在整個過程中,她隻教我溜冰的步伐和技巧,怎樣才能使身體保持平衡,她還給我說了一段很有哲理的話:“不要怕摔倒,如果你因為摔倒就不去學,那麽你永遠都學不會。但如果摔倒了不去吸取教訓,掌握它的技巧,你將會再次摔倒,直到你再也爬不起來。”

正當我逐漸摸到感覺時,軒明來了,他憤怒地把我拉開,生氣地指著女孩大聲對我吼:“她是個人渣,你不要跟她靠太近!”然後,他轉過頭,嗬斥女孩:“滾!”不等我解釋,軒明就粗暴地拉著我走了。我回過頭,看見她濃妝後麵的臉顯得極度難看,眼中閃過一絲頹廢和失落,但更多的是傷心。

之後,軒明告訴我,她隻是一名風塵女子。但是我不相信軒明的話,因為,一個風塵女子是不可能說出那麽有哲理的話的。然而不管怎麽說,此後我再沒有在溜冰場遇上那個教我溜冰的女孩。我很不懂軒明為什麽那麽仇視從事妓女行業的女人,即使她就如他所說是那種人,但她起碼是一個人,既然是人,那麽她就有自己的尊嚴,作為一個人最基本的尊嚴。

其實,我並不了解軒明,盡管他是我的“老師”,盡管我們相處了很長的時間,直到我偶然知道他的背景。

軒明是個棄兒,他的身世悲慘到根本就無法用語言來形容,他沒有爸爸,也根本就不知道他爸爸是誰,他爸爸是誰,隻有他媽媽才知道。他媽媽是19歲時生他的,未婚先孕也就罷了。但問題實在很複雜,他媽媽小時候家裏很窮,16歲就隨同鄉去了廣州,後來,他媽媽認識了一個大款,並懷上了軒明,那個大款知道後,拿出很多錢要他媽媽做掉孩子,但她不肯,非要把孩子生下來。那個大款是個有家室的人,豈能容她亂來?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大款下定決心,一次性出手十萬了結這段婚外情,但她覺得錢太少,還是不答應。然後,大款就沒再求她,因為他已經起了殺心。好在軒明的媽媽福大命大,她可能有預感大款想要殺人滅口,所以她趕在殺手來到之前坐火車回到了老家,躲過了一劫。軒明也就是在這個情況下出生的,軒明出生以後,她媽媽威脅大款說要他給三十萬,否則就讓他身敗名裂。

事成之後,她媽媽留了十萬塊給軒明,交給他外公保管,要他把軒明養育成人。然後,她帶著剩下的二十萬去了深圳,從此音訊全無,再沒有回家一次。

軒明一出生就沒有爸爸媽媽,在學校也受到其他人的歧視,從小到大,他每日每夜不停地問外公他爸爸是誰,他媽媽是誰,為什麽從來不回家看他一次,而他外公就忍著淚一個謊言哄他到大。

他說軒明的媽媽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爸爸是世界上最帥的男人,他們在遙遠的城市工作,掙好多好多的錢供軒明讀書,給軒明買好多好多的玩具,隻等軒明考到第一名時,他們就開著飛機回來接軒明。於是軒明就天天守著這一個夢,等待著爸爸媽媽開著飛機回來接他。這個夢,也一直持續到兩年以前。兩年前,他外公突然患病,臨終前把軒明的真實身世告訴了他,還把剩下四萬塊錢交給了軒明。那時,軒明剛剛15歲,連一次第一名也沒有拿到過。

外公的去世給了軒明很大的打擊,從此以後,他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不斷地放縱自己,心裏也對自己的母親深惡痛絕,以至於後來他連妓女也一起痛恨,他急劇地揮霍剩下的錢,見什麽買什麽,自己不需要就給別人買。家裏的電視機一年換了一台,全是被他砸壞的,他愛看世界杯,喜歡意大利隊,每一次意大利輸球,他就會砸壞一台電視,然後再去買新的。

不到兩年,軒明花光全部的錢。

正當每個人都覺得軒明已經毀掉的時候,他卻突然間間覺悟了,覺悟得讓人不敢相信這是真的,而這一切,緣自於一個小偷的功勞。

那一夜,軒明和往常一樣在家喝酒看球賽,比賽的球隊是AC米蘭和國際米蘭,在這兩支球隊中,軒明比較喜歡AC米蘭,或許是因為它的綜合實力較強一些吧。當比賽進行到白熱化的程度時,軒明似乎聽見窗台上有異常的響聲,於是他調低電視音量,悄悄躲到窗台後麵。然後一個人翻上陽台,在來人還沒有站穩時,軒明就先發製人給了他一五糧液瓶子,直接將他打暈。然後,他找出繩子把來人五花大綁拴在了沙發上。一邊喝酒一邊看比賽。那賊醒來後見自己被綁得動彈不得,旁邊又坐著一個眼睛血紅的酒鬼,當即嚇得直呼大爺饒命。軒明見他醒了,也不去跟搭話,隻顧喝自己的酒,幾分鍾後,AC米蘭先進一球,1:0領先,軒明一個激零,提拳就打在那賊的臉上,大呼痛快,兩分鍾後,國際米蘭搬回一球,與國AC米蘭1:1戰平。這下,軒明的反應令賊叫苦,他足足在賊的肚子和胸口上留下了五大鋼拳,砸得那賊腦上金星亂竄。這還是比較文明的。上半場結束前,國際米蘭竟玩笑般再進一球,將比分反超。後果可想而知,軒明一句話也沒說衝著賊一頓皮鞋好打,同時再打了十幾拳。賊開始吐血了,不斷求饒,哪知他越是求饒軒明越是打得痛,而且拳打腳踢沒有絲毫停手的意思,一直等到軒明打累了,賊才鬆了一口氣。

1:2的比分在下半場沒有被改寫。國際米蘭出線。終於,賊看見軒明高高舉起了五糧液酒瓶,一雙血紅的眼睛殺氣四射,他知道沒救了,索性閉上眼睛。然後,隻聽軒明一聲怒吼,瓶子狠狠地砸在電視機上,嘩啦一聲撞得粉碎。顯示屏也裂成了碎玻璃,但軒明並不罷休,他又找出一隻大鐵錘,對著支離破碎的電視補了幾錘,直到它完全爛掉,然後,他扔掉錘子就那樣躺在地上睡了一晚上。

第二天,軒明醒來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是誰,怎麽被綁成了這樣?”

那賊聽後,立即昏了過去。

當軒明一點點回憶起晚上的事情後,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賊送進醫院。在收費處掛號時,收錢的護士盯著軒明問:“你是不是那人的朋友?”軒明明白她指的是那個賊,於是就點頭說是,那護士搖搖頭,感歎道,“唉,不知道是哪個混蛋幹的,竟下那麽狠的手!”軒明立刻說:“全都是我幹的。”護士聽後瞪大了眼睛看著他,沒再說一句話。

經過這件事後,軒明和賊稀裏糊塗地做了朋友,那賊和軒明一樣,也是無父無母的孤兒,或許是同病相連吧,軒明對他很好,還給他起了一個名字,叫做扁娃。因為第一次見麵就被扁得很慘,所以就給他取了這樣一個名兒。也不知道之後的事情怎麽樣了,但從此軒明不再沉淪,賊也不再偷東西,去找了一份侍者的工作,掙錢供軒明讀書,而軒明也沒有讓人失望,他中考時真的成了全班第一,順利進入縣中學。

一直以來,我沒有問軒明為什麽突然良心大發想要成為好人,軒明也從來沒有告訴我。我問過扁娃,他隻笑不答,說這是他跟軒明的秘密。

第一學期。我跟軒明玩瘋了,期末測驗我考了全校第1175名,軒明考的較好,名次是我的1/2,553名。麵對這不堪入目的成績,軒明對我說他想解除我和他的關係。我問他為什麽,他說他不想毀掉我,思考了幾天,我答應了,因為我想不出什麽理由回家跟老媽報帳,或許,再跟他瘋下去,真的會毀了我。但最重要的一個理由,是我覺得軒明的教書水準實在不敢讓人恭維,他教我運球,至今我不會運球,他叫我推著椅子溜冰,要不是那個女孩教我,恐怕我現在還推著把椅子在場上亂跑……總之,他不配做一個好老師。他曾經對我說過:“我想做一位資深的教授,教出全世界一流的學生。”而老大也曾對我說過,“軒明當教授,隻會教自己的學生怎樣做禽獸。”

春節回家,一家人都問我為什麽考成了這樣,我編了一個理由說新的學校和新的課程讓我暫時無法適應,父母半信半疑,硬是拉著我去給老師拜年。那一天,老師接過禮金和禮品之後,又是打煙又是看茶,表現得異常熱情,當給我爸媽分析我的情況時,他一個勁地說:“這娃還是比較聽話,從來不惹事,可能是剛來學校還不適應,下學期就好了。”聽到這裏,我鬆了一口氣,臨走時,爸爸又塞給老師兩個紅包,老師半推半就,收下了。當我們前腳踏出門檻,馬上又有人頂替我們補了上去,然後,我又聽見老師熱情洋溢的笑聲夾雜在劈裏啪啦的鞭炮聲中。

這一年,相對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