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沒有說話,一時間山洞中又恢複了死寂。

忽然一具屍體動了一下,已如驚弓之鳥的士兵們尖叫起來:“誰?”

“別慌,是我。”那人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韋豐羽又驚又喜:“衛天磊?你怎麽在這裏?”

“我在這裏照顧傷員。”衛天磊歎息,“可惜,沒有藥物,一個也沒能救活。”

指導員用懷疑的眼光將他上下打量:“這洞子裏沒出什麽怪事吧?”

“怪事?”衛天磊認真地想了想,“沒什麽怪事,你們遇到怪事了?”

指導員假咳兩聲,對幸存的士兵道:“昨晚的事我會如實稟告上級,在上級作出決定之前,誰都不許說出去。”

衛天磊拍了拍韋豐羽的肩膀,湊到他耳邊說:“那塊破鐵是明朝火器的零部件,保存好,也算留個念想。”

韋豐羽悚然大驚,他怎麽知道自己撿到了一塊破鐵?

在回總部的途中,衛天磊失蹤了,指導員也沒有讓人再找,戰爭結束,韋豐羽複員回家,去衛天磊證件上所說的那所大學找過,那邊說沒有這麽一個教授。

韋豐羽這一生都沒有再見過衛天磊,他也曾找到過他的住所,但衛天磊似乎在躲著他。漫長的歲月中,他曾無數次拿出那塊破鐵回憶那場戰爭,他一直在猜測衛天磊的身份以及那些詭異的士兵,那是一場久遠的噩夢,有時候他在想,也許,他這一輩子,都沒能醒過來。

故事講完,韋妍妃長長地鬆了口氣:“這個故事我從小聽到大,我也跟別人講過,從來沒人真正相信我的話,今天總算是功德圓滿了。東西已經送到,請好好保存,告辭。”

白小舟將她送出去,回到客廳,仔細看那隻盒子,上麵似乎有水,黏黏膩膩的,她抬起手一看,竟然是血。

她猛的吸了口氣,立刻打電話給司馬凡提。他在話筒那頭說:“韋妍妃對嗎?她一天前發生了車禍,已經死了。”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少年,他總喜歡提著白燈籠在竹林中穿行,山中的草木精怪都喜歡他,微風揚起他細碎的頭發,他的眼睛又深又亮,如星辰一般美麗。

但他已經很多年都沒有再來了,很多很多年了。

他,或許已經死了吧。

鋒利的手術刀劃破潔白的皮膚,在屍體的軀幹上劃出一個巨大的Y字,皮肉翻開,露出裏麵新鮮的內髒。

“很好,白小舟同學做得很好。”老師滿意地點頭,“下麵誰來繼續?”

十幾個學生站在周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沒有動手的意思。老師環視眾人:“怎麽?平時都鬧著要解剖,現在不敢了?你們看看小舟,人家也是第一次操作,人家怎麽不怕?”

“她當然不怕,她是有名的怪胎。”有人小聲嘀咕。旁邊一人輕輕拉了拉他的袖子,他自知失言,有些尷尬地側過臉去。

白小舟不以為意,在老師的指導下完成了解剖的所有流程。下課後她到廁所洗手,一個女同學拍了拍她的肩:“鄭偉波這個人說話從來不經過大腦,你別往心裏去。”

“沒關係。”白小舟側過臉來看她,赫然看見她背後飄浮著一團黑色的煙霧,有一股淡淡的奶腥味,仔細聽還能聽到細微的嬰兒哭泣聲。

她瞪大眼睛盯著女同學的身後,女同學嚇得汗毛都豎起來了,轉過頭去看了看:“怎麽了?”

“沒什麽。”白小舟連忙別過臉來繼續洗手,“謝謝你,我沒往心裏去。”

“那,那就好。”女同學突然覺得氣溫陡降了幾度,流著冷汗說,“我還有事,再見。”

也難怪她被別人看成怪胎。白小舟扶著自己的額頭,能夠看到不該看到的東西,真是杯具。

“什麽?”龍初夏蹺著二郎腿,一邊喝啤酒一邊抬起眼瞼看她,“你要我幫你封住陰陽眼?”

“沒錯。”白小舟很嚴肅地說,“這個勞什子特異功能已經對我的生活產生了極為負麵的影響,我要求立刻將其封禁。”

“查案的時候怎麽辦?”

“再解開就是了。”白小舟抓住她的手,殷切地說,“龍老師,拜托了。”

龍初夏覺得很頭痛:“好吧,我來教你如何控製你這雙陰陽眼。在此之前,我先將你的眼睛封住。”她忽然出手,捂住她的眼睛,劇烈的疼痛傳來,像有人將指頭插進眼眶裏,將她的眼珠子摳出來。她痛得尖叫,推開龍初夏的手,匆忙後退,一個不穩,跌倒在地,屁股差點兒摔成八瓣。

“龍老師,我是叫你幫我封陰陽眼,不是叫你把我變成瞎子啊。”

“誰把你變成瞎子了?你睜開眼看看。”

白小舟睜開眼睛,以前那些總是飄在角落的黑霧不見了,眼前一片清明。她喜不自禁:“真的看不見了!”

“別高興得太早,從今天開始,每天下課後到火葬場去,我要對你進行特訓。”

“沒問題。”白小舟心情陽光明媚,那個時候的她還沒有想到,幾天之後,她就會自食惡果。

“想聽八卦嗎?”朱翊凱推門進來,笑意盎然,白小舟瞥了他一眼:“不會是關於思齊的吧?”

“正是。”

白小舟眯起眼睛:“凱子,你對他的關注,好像都超過革命戰友的友情啦。”

朱翊凱意味深長地笑:“放心,我是直的,對男人沒有那種興趣。”

白小舟翻白眼:“你是直是彎關我什麽事。”

“拜托你們,不要在我這個單身人士麵前秀恩愛。”龍初夏一臉不爽,“思齊有什麽八卦?交桃花運了?”

“比那更加不可思議。”朱翊凱說,“他和他爸一起去吃午飯了。”

“他原諒他爸了?”

“誰知道,我又沒跟過去偷聽。”朱翊凱聳了聳肩。

“總歸是父子,沒有隔夜仇。”白小舟眼中的神采暗淡下去,望著自己的手指頭發呆。朱翊凱知道觸到了她的傷心處,放柔音調勸慰:“放心吧,一定能找到白叔叔的。”

“對了,小舟,今天早上美國那邊的朋友聯係我了,說找到一些和你父親有關的線索。”

白小舟一驚:“什麽線索?”

“他說還不能確定線索的真實度,晚幾天會聯係我。”頓了頓,龍初夏抬頭看著她,認真地說,“你先去上課,一有消息我立刻通知你。”

白小舟歡天喜地地去了,朱翊凱看著自己的老師問:“是不是有什麽隱情?”

“你小子都成人精了。”龍初夏白了他一眼,“我那位朋友說,小舟的父親——白修謹和一宗離奇的連環謀殺案有關。”她朝少年招手,示意他湊過去,“其中一個死者,是個緊要人物。”

“這麽說,白叔叔遇到了麻煩?”

“他現在所碰到的狀況,已經不能用麻煩來形容了。”龍初夏歎了口氣,“如今我們能做的,隻有等待。”

“老師,如果你那位朋友一直不跟你聯係呢?”

龍初夏一怔,臉色冷下來,沉默半晌:“如果真到了那樣的地步,你就立刻帶小舟離開,躲得越遠越好。”

白小舟無法抑製內心的激動,等了這麽久,終於有爸爸的消息了,她有些期待又有些惶惑,這段時間爸爸去了哪裏?他是不是遇到了什麽麻煩?

如今,這些麻煩都解決了嗎?

“請問,你是白小舟嗎?”

白小舟詫異地回過頭去,看見一張胖乎乎的臉。那是一個中年婦人,穿著一件黑色的雪紡裙,腰上有一圈遊泳圈般的肉,粗大的手臂將衣袖撐得快破了,眼睛被臉上的肉擠得隻剩下一條縫兒,笑起來慈眉善目。

“請問你是?”

“我叫衛一雯,算起來應該是你的侄女。”

白小舟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啥?”

“你是衛天磊的外孫女吧?”中年婦人說,“他是我曾祖父的堂弟啊。”

龍初夏正躲在學校某個角落裏抽煙,這裏人跡罕至,樹木又長得茂盛,向來是幽會的好地方。大白天的自然不會有人來談戀愛,變成了她這個煙癮極大的老煙槍的專屬抽煙室。

剛抽完第二根煙,兜裏的電話就響了起來。

“喂,小舟,你到火葬場了?等我半個小時,我馬上來……什麽?你在去上野縣的路上?你去上野縣幹什麽?什麽?你去見親戚?你有親戚?衛先生那邊的親人?喂喂?”手機信號中斷,龍初夏又打過去,冰冷的女音告訴她對方不在服務區。

她眉頭緊皺,沉默了半晌,撥通了朱翊凱的電話:“立刻通知051的所有人員,半小時內在研究所內集合。”

“小舟有親戚?”051全體成員異口同聲,比聽到拉登的死訊還要吃驚。

“本來她有親戚沒什麽奇怪,她總不能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龍初夏抱著雙臂,在屋內走來走去,“不過,我聽師父說過,衛先生的家人都死了,他是個孤兒。”

瞿思齊急躁地說:“一定是有人冒充親戚把小舟給綁架了。”

“小舟的父親惹了大麻煩,我就擔心這些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親戚和這件事有關。”龍初夏說,“不行,我要去上野縣一趟。”

“我也去。”朱翊凱說。

“我也去。”瞿思齊也不肯落後。

“不行,你們還要上課。”

“請長假就行了。”朱翊凱說,“反正我的學分也夠了。”他斜了瞿思齊一眼,“思齊,你期中論文好像還沒交吧?”

瞿思齊的臉立刻漲成了豬肝色:“我已經在努力忘記這件事了,你小子為什麽要讓我再記起來?”

“年輕人。”朱翊凱裝腔作勢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要以學業為重。”

瞿思齊恨不得將他那張幸災樂禍的臉給撕爛。

“這是在開會呢?”司馬凡提推門進來,看見一屋子的人,“又出了什麽亂子?”

“來得正好,我要請一個星期的假。”龍初夏說,“去上野縣。”

“去不成了。”司馬凡提將一隻文件夾遞給她,“最近出了個大案,需要你去破。”

“什麽案子這麽重要?”

“你看看就知道了。”龍初夏翻開文件夾,臉色立刻變了。一頁頁翻過去,那張清秀的臉白了紅,紅了黑,如同調色盤一樣蔚為壯觀。瞿思齊想要湊過去看看究竟是什麽案子,她“啪”的一聲合上文件夾:“我明白了。凱子,你立刻動身趕往上野縣,一定要將小舟好好帶回來!”

“我呢?”瞿思齊表示不滿,龍初夏瞥了他一眼:“等你期中論文寫好再說。”

瞿思齊此時臉上的表情比剛才的龍初夏還要蔚為壯觀。

龍初夏不理他,從櫃子裏拿出一張黃紙,用蘸了朱砂的毛筆在上麵畫了一道符,折成貓的形狀,往空中一丟,符紙“轟”的一下燒起來。眾人眼前一花,一隻黃色的貓撲到朱翊凱的懷中,一雙黃澄澄的眼睛溫柔如水地看著他,發出一聲悠長動聽的貓叫。

“小舟是塊磁石,對怪事有天生的吸引力。”龍初夏說,“所以我在她身上做了個記號,這隻貓能帶你找到她。”

“式神!”秦哲銘大驚小怪地叫起來。龍初夏瞪了他一眼:“什麽式神,這是幻術,唐代時最為流行,可惜後來失傳了。”

“龍老師。”瞿思齊一臉曖昧的笑容,“既然這東西這麽好用,不如……”

“想要變出一個你來,幫你寫論文?門都沒有!”龍初夏說,“要真這麽智能,我還想變個出來替我上班呢。就這麽定了,凱子,注意安全,散會。”

白小舟坐在麵包車裏,看著手中的半塊木牌。木是上好的沉香木,雕刻著狐狸的形狀,雕工古拙,從狐狸的脖子處被齊齊折斷,似乎很有些年頭了,斷麵都變得很圓滑。木牌背麵是半個繁體的“衛”字。

她記得,自己曾在外公的山間茅屋中看到過另外半塊,外公將它藏在一隻梳妝匣裏。她一直不明白外公一個大男人為什麽會有梳妝匣,她曾問過是不是外婆留下來的,外公隻是沉默。外公已經很大年紀了,但他的眸子依然清亮,那個時候,她分明看到他眼中那一絲孤獨與悲傷。

“姑姑。”坐在副駕駛座上的中年婦人回過頭,“我們的村子很偏遠,路不好走,你要暈車,我這裏有暈車藥。”

“你還是叫我小舟吧,叫我姑姑,真不習慣。”白小舟說,“家裏還有些什麽人?”

衛一雯臉上閃過一絲痛苦,稍縱即逝:“家裏沒什麽人了,隻有幾個女人。”

“男人呢?”

“都出去打工了。”衛一雯側過頭去。車子顛簸了一下,白小舟望向窗外,路旁都是高大的樹木,偶爾有幾隻飛鳥從林中飛起來,撲棱著翅膀衝天而去。

心頭隱隱有些不安,也許她不該隻看到這塊木牌就跟個素不相識的女人來這荒郊野嶺,但她不能放過這個機會,這個唯一能了解外公的機會。

林中有一抹白色飄過,她愣了一下,趴在車玻璃上仔細看,依稀能看到一個穿著白衣的人。車子開得很快,那個人和樹木一起快速向後退去,她怎麽都看不清那人的樣貌,但她能夠清楚地感覺到,那個人在注視她。

或許隻是個農夫罷了,不過,農夫有穿一身白的嗎,不怕弄髒了?

車子在路上顛簸了好幾個小時,走了很長一段盤山公路,終於看到了一處平地,兩條小河在這裏相交,村子就坐落在相交處,看上去與普通的南方村落差不多,黑瓦白牆,風格古樸。

“小舟,村子東麵最大的那間院落就是我們的家。”衛一雯指著遠處,“就是背後有一大片竹林的那個。”

“好大的屋子。”

“那是當然,想當年,我們衛家也是遠近聞名的望族,祖上出過好幾個高官,你能看見的所有土地都是我們家的,可惜現在沒落了,隻有這座院落和那片竹林還是衛家的產業。”

麵包車徐徐開進村子,隔著老遠就能聽見敲鑼打鼓的喧囂聲。白小舟下了車,看見一支隊伍跳著奇怪的舞步迎麵而來,每個人都穿著奇怪的衣服,戴著各種各樣的動物麵具。

“這是我們村子裏一年一度的廟會,每年的九月初三是紫媯娘娘的誕辰。”

“紫媯娘娘是什麽?”

“紫媯娘娘是這片山林的神仙,我們村子雖然地處偏僻,但還算富庶,大家衣食無憂,正是有紫媯娘娘的保佑。”衛一雯說,“這些村民扮演的是樹林裏的草木精怪,村子裏最漂亮的姑娘會扮演紫媯娘娘。你看,那就是紫媯娘娘。”

在遊行隊伍裏,有一座花轎,裹著紅色的綢子,裏麵坐了一個年紀很輕的姑娘,長長的頭發披散在身上,宛如流瀉的瀑布。她戴著一張白色的麵具,麵具擦著腮紅,額頭點了美人痣,看起來像喪葬店裏的紙人。

“隊伍遊行完了會回到紫媯廟裏,我先帶你回家,待會兒再帶你去看看紫媯廟。”衛一雯領著她走過長長的街道,不時有小孩子從她身邊跑過。

“你看,那就是我們的家。”

斑駁的木門,黑色的牌匾,紅色的繁體“衛”字,那一瞬間白小舟有種想哭的衝動,她第一次感覺到自己離外公如此地近。

衛一雯打開門,天井裏有幾個女人圍坐在一起打毛衣,聽見開門聲,她們齊齊抬頭,麵無表情,眼神冰冷得讓白小舟後頸窩發涼。

“這就是衛天磊的外孫女白小舟。”衛一雯連忙介紹,“小舟,我來給你介紹。坐在最左邊的是我大嫂——夏鈴,另外兩個是我的妹妹,衛一凡和衛一甜。”

白小舟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跟她們打招呼,三人立刻換上一副笑臉,過來拉著她的手噓寒問暖,小舟被她們突然轉變的態度弄得甚為尷尬。還是衛一雯過來解了圍:“好了,好了,有什麽話等吃飯的時候再說,我先帶她回房去休息一會兒。”

白小舟跟著她往裏走,回頭看了看那三個女人,她們全都陰森森地看著她,笑容裏有種不可名狀的怪異。

不安更加強烈,直覺告訴她,這座老宅子裏,一定隱藏著什麽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