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槍失魂落魄地從濟南回到我們章城,他的光頭不再熠熠生輝了,他的光頭跟他的心情一樣灰暗無光。回來的時候,他身上懷揣著張夢的詩歌和陳青春的油畫,他像一個患有抑鬱症的病人,躲進自己的臥室裏關上房門,不開燈不說話不睡覺,不與外界聯係。

李小槍把張夢的詩歌和陳青春的油畫粘貼在床頭上方的牆壁上,他盤坐在**仰視它們,就好像是在接受張夢和陳青春的審訊,又好似是在做一道選擇題。

幾天之後,魏來來找李小槍了。李小槍拉開房門,看到傻笑的魏來站在自己麵前,他便什麽都沒說,靜默地將那個裝錢的牛皮紙信封交還到魏來手裏。信封已經顯得很舊了,皺巴巴的仿佛老人臉上的皮膚。

魏來把信封拿在手裏很驚訝,他掂了掂說:“怎麽還剩這麽多?現在做個人流這麽便宜了?”

李小槍麵無表情地說:“她沒懷孕。”

魏來喜出望外,顯然這個消息是他願意聽到的。魏來笑得合不攏嘴,他嘴裏念念有詞地說:“沒懷孕就好,沒懷孕就好。”

說完之後他又問李小槍:“你們是今天回來的?”

李小槍搖著頭說不是,他說自己兩天前就回來了,張夢比他回來的更早。其實張夢到底回沒回到我們章城,李小槍根本也不清楚,他隻是還不想把張夢突然消失的消息告訴給魏來,所以才這樣說的。於是魏來感覺到了不妙,就問:“你們怎麽沒一起回來?我女朋友現在人在哪裏?”

李小槍一聽魏來把張夢說成是他的女朋友,心裏便劇烈一顫,像巨石砸在心上一般,砸得血漿飛濺。李小槍麵色鐵青,他使勁平複著情緒說:“你都不知道,我怎麽知道?”

魏來嘿嘿一笑,便沒再問下去,他把張夢撇到一邊,顯然張夢對他來說無關緊要了。魏來拉起李小槍的胳膊,興致勃勃地說:“走,我請你去吃飯!”

李小槍現在根本沒有這個閑情逸致去吃什麽飯,他隨便找了個理由便推脫掉,他說:“我最近胃疼,咱們改天吧。”

李小槍說完這句謊話就神情沒落了,他忽然意識到,他麵對著自己最好的哥們兒,以前什麽事情都能跟他講,自己鬱悶的心情和奇異的想法,自己的一切。可是現在,他麵對著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樣真誠地自我表露了,他必須悄悄把自己隱藏起來,生怕對方看到他的全部。

魏來伸過手來,在李小槍迷離的眼前晃了晃,說:“你在想什麽?”

李小槍心不在焉地說:“沒什麽。”

魏來湊近了李小槍跟前,仔細端詳他的臉色後說:“你的神色如此憔悴,不會是失戀了吧?”

李小槍想都沒想,就順口答道:“對,我失戀了。”

魏來得意地一笑,表示自己的猜測精準,然後他問李小槍:“你女朋友是誰啊,我認識嗎?”

這時,魏來看到了那幅貼在牆上的油畫:“這是你女朋友為你畫的?”

李小槍沒作答,魏來端詳著那幅油畫說:“這不會是她送給你的分手禮物吧?”

魏來說著便站起身,欲要走上前去欣賞油畫。李小槍生怕魏來看到油畫旁邊的詩歌,生怕魏來從詩歌上認出是張夢的字跡,便一把將魏來拽住了,李小槍冷酷地說:“沒什麽好看的。”

但是魏來還是看到了那首詩歌,隻是距離較遠,他並沒有看清詩歌的內容,更沒認出是張夢的字跡,他隻是略顯驚訝地說:“這裏還有一首詩呢。”

李小槍心神不寧地點了點頭,他說:“是她寫給我的。”

“寫的什麽內容?”魏來說著又要起身,想要一睹詩歌的具體內容。

李小槍再次把魏來按回座位上,他匆匆地說:“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沒有再看的必要了。”

他說著便把那首詩歌從牆上撕了下來,他把它撕成了碎片,扔進煙灰缸裏。後來魏來走了,李小槍又把詩歌碎片從煙灰缸裏拿了出來,他把碎片一點一點拚接,用透明膠一點一點粘貼,就像一個傷痕累累的詩人裹上了一層密不通風的紗布。

又過了幾天,萬眾考生翹首期盼的高考成績公布出來了,那天空氣中的熱氣像是從烤箱裏散發出來的,那天李小槍的家屬院裏死了一個老頭,就是那個當初將李小槍視為小偷的滿頭銀發、愛管閑事的老家夥。老頭的離去讓李小槍滿心歡喜,有一種複仇的快感油然而生。

這天,李小槍正跟傻子王時代在堆滿花圈的家屬院裏打籃球,籃筐是王時代他爸用竹編筐子臨時充當的,他拿鐵絲把筐子捆綁在一棵粗壯的楊樹上,一個簡陋的籃筐便形成了。光頭李小槍和傻子王時代在炎炎烈日下傻嗬嗬地拍打皮球,兩人樂此不疲揮汗如雨,玩得像小時候嘴裏含的跳跳糖一樣無限歡快。

在跟王時代玩耍的過程中,李小槍猛然意識到,跟傻子在一起玩的時間久了,仿佛自己也成了傻子,快樂的無憂無慮。如果不是魏來的突然出現,李小槍根本不會知道今天是公布高考成績的日子,什麽雞毛成績,跟李小槍沒有絲毫關係。

李小槍拍打兩下皮球,然後雙手抱球舉過頭頂,輕輕鬆鬆便把皮球投進了竹筐,一旁的王時代為他拍手叫好。王時代拍完了手就搶著去把皮球撿了回來,他把皮球交到李小槍的手裏,讓他繼續投球給他看。這時,一臉悲傷的魏來就出現了,他跑著來到李小槍麵前,他跑的滿頭大汗,汗水把身上的衣服侵濕了一大半。李小槍看著氣喘籲籲的魏來說:“你跑的什麽,地球要爆炸了?”

魏來抹了一把臉上的汗珠,一臉恐慌地說:“高考成績出來了。”

李小槍拍打著皮球,一腔無關緊要的口氣說:“是嗎,你考了多少?”

魏來還沒開口,眼淚就先落了下來,他聲音哽咽著說:“我完蛋了。”

李小槍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麽,就說:“都老大不小了,怎麽說哭就哭了?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魏來這才哭哭囔囔地把高考失利的事情說了出來,他的成績比平時水平低了一百多分,嚴重發揮失常,他去大城市上學的夢想徹底破滅了。魏來越說越傷心,他嚎啕大哭起來,把鼻梁上的眼鏡都給哭花了,他摘下眼鏡來,撩起衣角擦了擦說:“我已經很努力了,我一天二十四小時,除了吃飯拉屎睡覺,心思全都用在了學習上了,我拚命把高三給熬過來了,跟死了一回一樣,`我本以為高考肯定是沒有問題的,可是出來的成績怎麽就跟預想的差那麽遠呢?我已近付出了,為什麽得不到相應的回報?”

李小槍麵色凝重地將皮球扔進竹筐裏,他心想魏來你也不害臊,你還有臉說自己把心思全用在學習上,你要是真的全力以赴為了高考,哪裏還有心思跟張夢亂搞男女關係,更不至於差點把張夢的肚子搞大。李小槍想到這些已經氣得咬牙切齒了,他要不是看在自己跟魏來多年友情的份上,早把魏來打成半身不遂了。李小槍扭過頭來怒視著魏來說:“別跟個娘們兒似的吭吭唧唧,事已至此,你哭頂個屁用!”

魏來努力把眼淚收了起來,但身子還是禁不住**了兩下。傻不拉唧的王時代抱著皮球跑了過來,他看著魏來哭的很委屈,就說:“你快別哭了,你有什麽需要幫助的盡管給我說,我是為人民服務的好公仆。”

魏來擦著眼淚說:“你能幫我考上好大學嗎?”

王時代眨巴著眼睛說:“大學是什麽東西,是好吃的嗎?”

魏來哭笑不得地看了看李小槍,然後就不知所措了。高考成績的公布,也宣布了魏來命運的基本走向,他的人生軌跡被他所考出的分數給定性了,如果他不想屈服於這樣的命運,就必須回去複讀,重新再來一回,可是麵對可怕的高三,好學生魏來也膽怯了,他說:“我不想再死一次了。”

沒過幾天,就到了回學校填報誌願的日子,那天李小槍也回到了章城肆中,他站在填報誌願的現場外圍,看著同學們以班級為單位聚攏成一小撮一小撮的人群,他們喧鬧並井然有序地進行填報工作。

填報誌願的現場被設在了學校偌大的食堂內,李小槍沒敢走進去,經過放棄高考的事情之後,他已經沒有勇氣回到同學們當中了。李小槍站在食堂外麵,透過大塊大塊的落地窗,遠遠地觀望著與他一起走過三年高中時光的同學們,心中有種說不出的酸楚。

李小槍摸了摸他的光頭心想,他現在已經是個局外人了,他無權與同學們一起填報誌願和選擇未來,這一切隻是因為他的高考成績為零,這很可能預示著他的未來也為零,他必須從零開始。李小槍自我嘲諷地苦苦一笑,他看到同學們曾經憤然的臉上在此刻都已經變得沉默肅靜了,他們在殘酷的分數麵前,不得不隱忍著低下高貴的頭顱,就像經曆了一場大規模的屠殺,高處架著一挺機槍,毫不留情吐出火舌向他們開槍掃射,大部分的人會倒在血泊中不幸遇難,隻有為數不多的幾個人可以僥幸存活。

李小槍把手****口袋裏,轉身走開了。李小槍這次回到肆中,還有一個明確的目的,就是尋找張夢,自從張夢從濟南的旅館中消失之後,李小槍一直沒有見到她的身影。他這才來到填報誌願的現場,不光要找到她,還要弄清她的高考成績和填報方向,他要知道她未來四年會在哪裏。

李小槍繞著食堂外圍走了一圈又一圈,他從各個角度審視龐大的人群,他細致入微地尋找著,卻始終找不到張夢的身影,他甚至看到了朱大長和程橙這兩個無關緊要的人,但是就是看不到張夢。李小槍有些失望了,但他還不想放棄,於是他又繞著食堂走了一圈,但依然沒有收獲。而這次他卻看到了班主任陳舊。陳舊正目光呆滯地坐在同學們中間,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隻有當某個學生上前來詢問他有關填報誌願的問題時,他才如夢方醒般的抬起頭來,隻言片語的說上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