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群揮舞著刀棍的人在頃刻間躍然在水塔的廢墟之上,那群人勢如破竹,正在追打一個落荒而逃的人。李小槍定睛一看,發現跑在前麵的那個抱頭鼠竄的人竟是朱大長。後來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李小槍從夏無力那裏聽說,正是這次追打,朱大長被打成了半身殘廢,生活基本不能自理。

究其朱大長被打的原因,是因為鐵道南要重新選舉新一屆的老大,而朱大長不同意,他說自己是楊偉欽點的接班人,理所應當要做新一任的老大。但這引起了鐵道南上上下下的公憤,決議要將死皮賴臉的朱大長掃地出門,於是清除行動便被李小槍在楊偉宣判死刑的那天親眼目睹了。現在看來,朱大長的悲慘下場是鐵道南改朝換代的必然結果,因為楊偉的時代真的結束了。

夏無力還通過朱大長的事情給李小槍總結出一則哲學道理,他耐人尋味地對李小槍說:“生活很裝×,也很扯淡,玩不起,你可以選擇不玩。”

不斷有人死去,不斷有人離開,我們的章城也越來越空洞了,在天氣逐漸轉涼的時候,章城慢慢變成了一座死城,被濃重的烏雲所籠罩。

一天,光頭李小槍帶著傻子王時代到公共廁所去找夏無力,管理室的空間太小了,容不下三個人,李小槍便叫王時代在門口玩耍。夏無力依舊死心不改地在研究彩票,那幾十個阿拉伯數字把他愁得眉頭緊縮。夏無力一邊研究彩票一邊說:“這傻子是誰啊?”

李小槍旁敲側擊地說:“你知道楊偉的死是誰給宣判的嗎?”

夏無力漠不關心地說不知道。李小槍說:“就是這傻子他爸,他爸是法院的高級法官。”

夏無力一愣,便開始對傻子王時代刮目相看了。王時代正站在門口,對著屋裏大喊大叫:“李哥,幾點了?”

李小槍看了一眼掛在牆上的表,不耐煩地說:“快四點了。”

王時代一驚一乍地叫了起來:“呀!都這麽晚了,咱們還是趕快回去吧,我回去還得遊泳呢!”

李小槍說:“天都這麽涼了,你還遊什麽?不遊了!”

王時代強詞奪理地說:“我可以在熱水裏遊。”

李小槍嗤之以鼻,說:“你那不叫遊泳,那叫泡澡。”

王時代把臉貼在屋門的玻璃上,他那張傻不拉唧的臉被擠壓得變了形狀,像個怪物似的扭捏著說:“李哥,我想上廁所了。”

李小槍說:“你上吧,右邊是男廁所。”

當時李小槍與王時代麵對麵,也就說他倆的方向正好相反,李小槍的右邊就是王時代的左邊,可是傻子王時代不知道這個道理,就愣頭愣腦朝他的右邊走了進去。結果他剛走進廁所裏,便聽到一聲咆哮般的尖叫:“啊!流氓!”

王時代提著褲子就跑了出來,他被嚇得屁滾尿流。看到此情此景,坐在屋裏的李小槍和夏無力笑的前仰後合。夏無力笑著把王時代叫進屋裏,給了他一張寫滿數字的紙條,又塞給他十塊錢,說:“你去幫我到路對麵買這四注彩票來。”

王時代顯然不樂意了,他紮好褲子說:“憑什麽讓我給你買,我又不認識你。”

李小槍趕緊幫夏無力說起話來,他諄諄教誨地對王時代說:“你不是一直在倡導‘為人民服務’嗎,你這位夏無力哥哥可是位善良的好人民,你是不是有義務為他服務呢?”

王時代不情願地點了點頭,他接過紙條和錢,朝路對麵跑了過去。

幾分鍾後,王時代從路對麵跑了回來,他把印有四注號碼的彩票券交到夏無力手裏,他沒好氣地說:“給你。”

夏無力說:“四注彩票總共八塊錢,找回來的那兩塊錢呢?”

李小槍也說:“王時代,你可不能貪汙人民的血汗錢。”

王時代卻理直氣壯地說:“那兩塊錢就當是勞務費了,我幫你跑腿當然有權向你索要勞務費。”

王時代說著從兜裏也摸出一張彩票,他高興地展示給李小槍和夏無力看,他說:“哈哈,我也買了一注彩票。”

當時夏無力把臉都給氣歪了,而更讓夏無力氣得死去活來的是,正是王時代的那注彩票,中得了當期的頭獎,五百萬。夏無力在得知此事之後,捶胸跺足的要去跳河自盡,然後就暈倒在地,大病一場。

傻子王時代的家裏根本不缺這五百萬,他爸身為高級法官,一年的灰色收入就近千萬。於是王時代他爸將那張彩票送給了劉瞎子,並拜托劉瞎子動用他的三寸不爛之舌和人際關係網,為王時代找了一份清閑自在的好工作。從此,傻子王時代走馬上任為雞飛酒廠的人事部主任了。日後,當李小槍拿著科長幫他整理好的轉正材料到人事部審核的時候,王時代儼然已經成為李小槍的頂頭上司,李小槍再也不能故意調戲王時代的傻頭傻腦了。

李小槍拿著轉正材料站在王時代的辦公室裏,王時代西裝革履,正襟危坐在明亮寬敞的辦公室中。此時,李小槍顯然不能再叫他傻子了,李小槍必須卑躬屈膝地說:“王主任,這是我的轉正材料,麻煩您看一下。”

可是王時代還是假惺惺地叫了李小槍一聲“李哥”,李小槍聽著很不舒服,感覺像是受到了汙蔑。王時代說:“李哥,你的檔案裏有問題。”

李小槍很驚訝,就不清不楚地問:“有什麽問題?”

王時代說:“你高中的時候偷過學校印刷廠裏的試卷,並處以留校察看的處分,因此很遺憾,按照我們廠的規定,這種有問題的人員是不能轉正的。”

李小槍恍然大悟,他沒想到那段不為人知的甚至連他自己都快要遺忘的曆史事件,在今天又結結實實地給了他當頭一棒。李小槍穩定一下情緒後說:“王主任,還有什麽補救的辦法嗎?”

王時代背起手來,他轉過身去看著窗外明媚的陽光,很誠懇地說:“辦法總會有的,常言道,事在人為,人在錢為,金錢才是萬物之主。”

這句話李小槍聽著非常耳熟,這是劉瞎子的口頭禪。而轉正的事情就這樣不了了之,李小槍已經做好當一輩子臨時工的準備。

這幾天,我們章城在大張旗鼓地搞城市改建工作,許多街道被拆得稀巴爛,李小槍原本回家的道路也被阻斷了,上下班時,他必須繞道而行。

改道後,李小槍每天都要從政府門前經過,每次路過那裏,李小槍都會不由自主地往政府大門處看兩眼。幾天下來,他發現在政府大門口經常有兩個人待在那裏:一個是守衛站崗的武警,另一位是個衣衫襤褸的乞丐。

乞丐就露宿在武警的身後,他在支撐大門的兩根石柱之間,用撿來的破爛搭起一個窩棚,裏麵堆滿了從我們章城各個垃圾箱裏撿回來的廢舊破爛,他又分門別類地擺放在窩棚裏,好似一個被腐蝕掉的小型超市。

光頭李小槍注意到,乞丐每天端坐在那裏,表情嚴肅紋絲不動,但他的嘴裏卻總是念念有詞,而且是一刻不停地念念叨叨。李小槍很想知道他到底在說些什麽,於是有一天李小槍停下車子,在路邊買了幾個大籠蒸包,推著車子朝政府大門走去。武警看到李小槍走了過來,便警惕地迎上前來說:“請問你找誰?”

李小槍還未開口,武警就又說了:“如果是上訪的話,請先以信件的形式呈現,然後投到那邊的‘愛民信箱’裏。”

李小槍看著高大威武的武警,指了指他身後的乞丐說:“我不是來上訪的,我是來找他的。”

武警麵無表情,轉身回到崗位上,繼續威武挺拔的站起崗來。李小槍拎著熱氣騰騰的蒸包走到乞丐麵前,他把包子遞過去說:“這是給你的,快吃吧。”

因為李小槍的冒然出現,乞丐害怕的不敢說話了,他閉上嘴巴,兩眼無神地坐在那裏。李小槍仔細打量著他,看到他髒兮油膩的頭發打結成一縷一縷的麻繩,長度已經超過了眼睛,蓋在鼻梁上,他身上的衣褲沾滿了各種汙漬,並散發出一股難聞的臭味。乞丐的懷裏還抱著一具小孩的人體模型,不知是從哪個兒童服裝的門前偷來的。突然李小槍看到了乞丐右手的袖管是空蕩蕩的,於是李小槍大吃一驚,他認出

了乞丐的真實麵目,他激動地叫了一聲:“郭灰!”

乞丐沒有任何反應,他依舊僵硬地坐著,如石尊一般。雖然乞丐的頭發已經遮去了他的半張臉,他的外貌也發生了變化,但李小槍還是堅信他就是郭灰。李小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搖晃著說:“你怎麽變成這樣了,發生了什麽事?”

“還我孩子。”郭灰慢吞吞地說了一句。

李小槍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就問:“誰是你的孩子?”

郭灰依舊癡癡地說道:“還我孩子。”

之後無論李小槍問他什麽,他隻會對李小槍說這句“還我孩子”。

那天李小槍陪在郭灰身邊很久,他回想起自己與郭灰在金左手台球廳裏的種種情節,便辛酸地要流下眼淚。他不知道郭灰是怎麽變瘋的,他隻記得最後一次見到郭灰時,他正騎著一輛自行車往城外的方向走去。

那天李小槍準備離開時,他剛騎上台灣號,郭灰卻不經意地說了句震撼他心靈的話,以至於讓李小槍都難以判斷他是否真的瘋了。郭灰說:“現在城裏到處是惡鬼。”

那天的天氣也是突然變陰的,好像馬上要下雨的樣子。李小槍看到政府大院裏張燈結彩,像過年一樣熱鬧非凡,並不時傳來陣陣掌聲。

李小槍從懸掛在大門上方的巨型橫幅上得知,政府的人正在舉行年度各項評優的頒獎典禮,李小槍又在放置在大門前的宣傳欄裏看到了三位熟悉的麵孔,他們分別是:“十佳青年”王時代、“優秀慈善家”劉瞎子、“勞動模範”是王時代他爸。

李小槍不以為然地按響了車鈴,蹬起台灣號走了。

那天不知道到底怎麽了,李小槍騎了好久都沒到達雞飛酒廠,他看了看表,已經遲到了。而此時他卻不知不覺地來到了章城肆中的校門前。

李小槍停下車子,他坐在肆中校門對麵的馬路牙子上抽煙,他注視著空蕩蕩的校園,心裏一片空白。當他漫不經心地把煙抽到一半的時候,他突然看到地中海校長和鬥雞眼老師陪著一個女孩正往學校裏走去,而那個女孩很像是陳青春。

李小槍驀然起身,他腦海裏一片混亂,眼神極度恍惚。當他鎮定下來再仔細看過去時,三人已不在視線中了。李小槍甩掉手裏的香煙,心想難道是自己看錯了,出現了幻覺?但如果真的是陳青春回來了,那她一定是來料理陳舊的後事的。想到這裏,李小槍迅速跨上台灣號,他打算進去一看究竟,他準備采用以前上學時應對遲到的老辦法,蹬足了馬力,衝進校園。

現在,李小槍已經握緊了車把,他全神貫注地盯著肆中的校門,雙腳用力一蹬,像一支離弦之箭衝了出去。高中三年來,李小槍使用這一方法數不勝數,並無一失手,然而這次,他卻失敗了。當李小槍行至馬路中央,他被一輛飛馳而來的轎車撞飛在地,當時那輛轎車剛好是從他的左麵橫衝過來,並最終撞在了他的左腿上,李小槍原本受傷的左腿因為這次重創,已近乎殘疾。而駕駛轎車的人正是王時代他爸,車裏還坐著王時代和劉瞎子,他們剛剛從政府的頒獎大會上撤了下來,正滿麵榮光、忘乎所以的行駛在我們章城的道路上,準備去郊外的龍飛鳳舞大酒店消遣。

於是那天之後,李小槍再也無法獨立行走和站立了,他要坐在輪椅上度過一生了;而那輛火紅色的台灣號自行車,也在這次交通事故中被撞的七零八散,徹底報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