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醒來,榻上隻剩司徒劍蘭一人。

很難形容自己翻過身子,想將昨晚按在身下縱欲一夜的柔軀給抱滿懷,卻撲了空的失落。

他眯著半睡半醒的眼,沒在另邊枕畔瞧見她,心情很難喜悅。

感覺像作了場虛幻無邊際的夢,不甚真實,更要懷疑起夜裏的一切會不會隻是似假幻真的意瀅。

司徒劍蘭坐起身,將長發梳攬在左肩,背脊靠著雕花床柱,在上頭發現那條纏縛著她雙腕的腰帶。腰帶已被人俐落掙斷,仿佛是猛力蹦散開來,至少這證明了昨夜的真實。

「情況不該是這般,應該是我早早起床,故意留她一個人睡到正午,讓她孤單在榻上醒來,還要哀號全身上下的骨頭全被我的粗獷強悍給弄散再重接回去,連床都下不了,嬌弱的好可憐兮兮才是,怎麽反過來了?」

被孤單拋下來的人變成了他?

望著空蕩蕩的半邊床鋪,一股可憐兮兮的念頭彌漫開來……是因為昨夜太滿足、兩軀相貼的感覺太溫暖,所以今早起來反而無法適應隻剩一個人在的冷意?

這樣不對,不該如此。

他拐她燕好,不代表心裏喜愛她,也許隻是貪著她嬌軀的甜美;也許隻是男人嚐鮮的惡劣;也許……覺得攬著她的滋味也挺不錯的。

想要她和想愛她這兩者當然不相同,他隻知道要了她的身子,這丫頭就更離不開他,他將成為她的主宰、她的天,更能隨心所欲躁弄她,他教會她人事,成為她頭一個男人,這會讓他成為她心裏最深刻的存在。

是這樣嗎?

那麽他應該在嚐過她的滋味後,對她喪失新鮮感,那誰能告訴他,此時此刻傻坐在床鋪上,回憶著夜裏激情美妙的他是怎麽回事?

「一戒。」他又站在窗邊喚她。這丫頭這麽早離開他的床是什麽意思?好歹……,也該等他睡醒,給他一個吻、給他一個笑,而不是自己跑得不見人影。

難不成……她是到銀鳶城,單槍匹馬去殺曲無漪?!就為了他的任性命令?!司徒劍蘭心裏湧上這等可能性時,也同時湧起不安,口氣難掩焦急,「一戒——」

「蘭哥。」

甜膩的叫喚,卻不是出自於一戒口中,而是以同樣方法叫他的司徒百合。

她半具身子探出窗外,閨房裏散落成疊成疊的書冊,眼下淡淡的黑,是彰顯她一整夜沒睡的鐵證。

兩人隔著一段不短的距離對話。

「你累不累呀?昨夜一戒一戒叫了一晚,今兒個一早又是一戒一戒的叫,你比夜裏屋頂上叫春求偶的那隻野貓還要吵、還要擾人清夢……怎麽啦?你是將『一戒』這兩字當成招呼,睡前喊一喊,一夜好眠,睡醒再喊一喊,神清氣爽?」司徒百合忍不住調侃。這些日子以來,大哥自己一定都沒有發現,他有多常叫一戒的名字,三不五時就聽見他的朗聲,根本就像個離不開娘親的娃兒,要娘疼、要娘抱、要娘不可以放下他一個人一樣。

不過,很吵很礙耳呀!

「一個姑娘家說什麽叫春求偶,不得體。」他責備她。

「喂喂蘭哥,當我在盜抄《幽魂瀅豔樂無窮》,與你商討著書裏那隻青蛙精在湖裏跳起令人臉紅心跳的豔舞,拿她自個兒的手柔玩豪侞,一手探向她腿間花瓣那一段出現了幾個錯字時,你怎麽就不曾說過不得體這三個字?!」相較起來,那些書裏的詞兒比「叫春求偶」還要辛辣耶!

不肖妹子還敢頂撞含辛茹苦養大她的親親大哥?!欠罵!

「少跟我頂嘴。有沒有瞧見一戒?」

「又是一戒?」司徒百合翻個白眼,她數數,打從昨夜自紅杏坊借了三、四十冊雜書回來徹夜苦讀,一夜未寢的結果就是聽見大哥總共喊了十六聲「一戒」,再加上今早的幾個,正好可以湊齊二十。

「沒瞧見。不是每次你叫她,她都乖乖爬出來的嗎?現在叫不動-?還是你的美男計失效,她不吃你這招了?」不能怪她太風涼,也不能怪她看走眼,因為她左瞧右瞧,就是覺得現下仿佛親親大哥變成一戒手裏的黏土,很沒節躁的被人柔扁搓圓,已經不是之前自信傲然的司徒劍蘭了。他都沒聽出自己呼喊她的名字時有多麽黏人,多麽恨不得將一戒綁在自個兒身上,不許她離開他視線半步的獨占嗎?到底是誰曾耳提麵命,說不可以輕信一戒,要對她抱持懷疑的?自打嘴巴嘛。

「沒瞧見她就少-嗦。」司徒劍蘭不給她好臉色,一早的壞心情遷怒在親妹子身上。

「蘭哥,你也太見色忘妹了吧?!」司徒百合哇啦哇啦大叫。擺出那副她對他毫無用處就少去煩他的嘴臉算什麽呀?!她好歹也姓「司徒」,好歹叫他一聲「蘭哥」,好歹是從同一個娘胎生出來的耶!

「一戒!」司徒劍蘭不理睬她,逕自叫著第二十一聲名兒。

傻丫頭,快出來呀!

「一戒!」第二十二聲。

「……我在這兒。抱歉……」匆匆的,有人影奔過屋簷,看來趕得倉卒匆忙。

待司徒劍蘭定睛瞧清,一戒正頂著一頭散濕的長發,滿臉水珠子地佇在他麵前。她身上衣裳胡亂紮係,同樣布滿水濕,連鞋襪也沒著,光**足,可見她是在沐浴時聽見他的叫聲,不假思索也顧不得自己地趕過來。

「浴池有點遠,所以沒聽仔細你的聲音……找我?」

「進來。」司徒劍蘭壓根不理會妹妹探索思量的好奇目光,對一戒伸手。

一戒沒反駁地握住他的手,他一使力,她借力使力,身子靈巧躍過窗欞,被他攬在懷裏。同一瞬間,司徒劍蘭反手關上窗,半點**也不讓探頭探腦瞧好戲的司徒百合看見。

「好可惜喔……」司徒百合嘟著唇抱怨。還以為可以看到更多精采的景色哩……隻有那麽匆匆一瞥,就是親親大哥將一戒拉進房裏,他的嘴,好像立刻就黏上一戒的……

書裏的急色鬼就是在說他那種行徑的男人吧?她昨夜才讀到的,書裏的——噢不,男人,一見到女角兒就撲上去剝光她的衣裳,整本裏有半本是在描寫——噢不,男人,是如何如何用他的舌頭將女人從頭到尾恬乾淨,另外半本就是女角兒慘絕人寰的呀呀呀哀求……

唉,要是可以近一點看不知道有多好……

等等沾口水去紙窗上挖洞好了。就這麽決定。

不過後來當真幹起偷窺小人事的司徒百合卻是慘白著一張臉縮回房裏鋪上,小腦袋不斷地左右搖晃,神情仿佛大受打擊,菱紅小嘴不住地喃念顫抖,從偶爾幾個比較清晰可聞的字拚湊起來,終於聽懂她說了什麽——

「那個人不是蘭哥!一定不是蘭哥……不然就是中邪的蘭哥……蘭哥才不會做那種事!好可怕!嗚……」

百合,你到底看到了什麽呀?

司徒劍蘭瞪著一戒渾身上下半濕不乾的模樣,忽略了自己才是害她不能安安穩穩洗個好澡的罪魁禍首,她匆促奔來回應他的召喚,還得不到他的好臉色對待,何其無辜。

他隨手扯來一套乾淨的衣裳,就替她擦拭起濕發,當她想出言阻止,他眯起眼睨她,一戒也識相,知道自己說了也沒用,乾脆也不說了,任憑他處置她一頭極少散放開來的黑長發。

他動作不算溫柔,但很害怕弄疼她似的小心翼翼,帶傷的手幾乎要捉不牢拭發的衣裳,他卻半字也不吭,仍堅持要一絡一絡弄乾它。

「你這襲袍襦也太濕了,脫下。」一定會著涼的。

「因為我聽到你在叫我,來不及擦乾身子就套上,所以……」又挨他白眼,他的眼神在說——我是叫你脫下濕衣,不是要聽你是怎麽弄濕它的!

一戒放棄多言,因為他大概也沒耐心聽,隻回他一個「好」字,便動手解開衣裳。袍襦之下便是她的**,連件貼身小兜也沒有。

司徒劍蘭瞧見一身如玉凝脂,呼吸一窒,他腦子裏雙手、還牢牢記得它的觸感有多麽細致多麽溫暖多麽引人再三流連,但她膚上因寒冷而立起的小小疙瘩提醒著他——眼下並非放縱他滿腦燎原的好時機。

「穿上。」他粗聲地遞給她一件男人的長衫,她乖乖接過,將長衫套上。

「……蘭哥,你在生氣嗎?」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壓抑,好像隨時會放聲吼她。「我……做錯什麽惹你不高興?或者你在氣我還沒去找曲爺嗎……我是打算等你睡醒,同你說一聲之後就去,要不,我現在去——」

「坐著!」他左手壓按在她肩膀,不讓她妄動。

「蘭哥……」她覺得無所適從,知道他不快,卻不懂他為何不快。

「你為什麽不等我醒來?!」讓他一個人孤伶伶在**清醒,那股窩囊氣還是令他不滿極了。

「……我怕會吵醒你。」

「吵醒就吵醒,我會在乎嗎?」

「……說不定吵醒之後,你說的就不是這句話了嘛。」她又不是他肚裏的蟲,連他想什麽都能摸透徹。「我看你睡得好熟,我又不習慣人醒了還賴著床不起來,所以我就去練了幾套劍法,後來出了一身汗,才想先去沐浴……」本想衝去一身汗臭,將自己打理乾淨,再回房來瞧瞧他醒了沒。

「你還有餘力去練劍法?」這是在暗喻他「不行」,沒辦法讓她癱死在**聲吟,像廢人一樣腰斷腿酸嗎?!

「今早醒來,覺得精神特別好,特別想耍幾招劍法,而且耍起來也格外流利。」她絲毫不知道打擊男性尊嚴的嚴重性,仍單純說道。

「你采陽補陰嗎?」千年女妖吸取男人的精力,幾夜**,男人形銷骨立,女妖反而容光煥發,美豔不可方物,和她的情況真相似——瞧她臉色紅潤得足以比擬桃花,雙眸又晶亮水燦得多可愛。

「采什麽補什麽?」不懂。

「你一點都不累?一點都不想多貪賴在我身旁?一點都不奢望多汲取我身上的溫暖?」所以早早起床、早早下床、早早練劍去?

「不累。想。奢望。」

她的答案還真簡單,不過後頭那兩個回答讓他滿意……數來也不過就是少少三個字,竟然勝過千言萬語,他的不滿被安撫了、一早在榻上孤單醒來的沮喪被弭平,輕而易舉。

「既然想,也奢望,下回就不要這麽早離開。」害他也白白損失一個甜美的早安吻……

他發現自己非常在意這個,覺得硬生生被剝奪掉,很不甘心,所以不吃虧地在她臉頰上偷一個回來。

「下回?」被他吻過的頰又發紅起來。

「下回、下下回、下下下回、下下下下回——」他扳著她的指頭數,一直數到十隻指頭再也不夠用,他還拿自己的指來借她。「……都得等到我醒來,才能下床。」

「可是醒了卻要躺在**,我不知道該做什麽。」望著床板發傻嗎?還是像她今晨睜開眼,看著他沉沉睡顏傻笑?

「偷吻我的額、我的鼻、我的唇,這些都是不錯的選擇……」他提供給她挑選。

「這樣會吵你睡覺吧?」聽起來……好像很吸引人。偷襲地吻吻他,就像他教她的那些……

「要是吵醒我,才有樂趣嗬。」再大戰三百回合,用彼此的身子來叫醒對方,想來就覺得亢奮。一日之計在於晨,道理就在於此。

司徒劍蘭弄幹了一戒的發,執起木梳替她梳整。他不是沒摸過女人的青絲,青樓花娘、鄰家小妹、隔壁俏寡婦,哪一個不是長發如瀑,發間還帶有迷人香氣,質地比絲綢更舒服,教人愛不釋手,但一戒自然不像尋常姑娘肯花心思在料理長發上,八成是洗淨了就放任它自然風乾,了不起一條毛巾胡亂抹拭兩下就算善待,所以她的發質不算頂級,至少不是他所碰觸過最柔最軟的,可……卻是最讓他舍不得離開的。

「蘭哥,我準備待會就起程往銀鳶城。」沉默了好久,她淡淡開口,一雙低垂的眸光落在銅鏡裏,與身後的他互視,她揚起苦笑,表現得並不明顯。

既然承諾要為他做這件事,她當然會做到,即使她可以預見在曲爺麵前會受到多少責備及輕蔑……畢竟她曾在曲爺手底下做事,拿他的薪俸吃他的米糧,現下竟然要與他兵戎相向,怎麽想都隻有忘恩負義可以形容。

「那件事可以緩。」

這句話是出自於司徒劍蘭的口中,隻是銅鏡映照出來的他,是一臉震驚於自己怎會說出這些的打擊。

喂,司徒劍蘭!你的目的不就是拐這個蠢丫頭去替你教訓曲無漪,讓曲無漪知道你也不是軟腳蝦,被逼急了也是會反咬他一口?現下多好呀,這個蠢丫頭自動自發又不用人催、不用人趕,急呼呼地準備去辦好你任性的要求!姑且不管她能帶給曲無漪多大傷害,是小小割破他手臂一刀還是將他當成蘿卜切塊,至少能見到曲家內訌,你不就神清氣爽,笑得合不攏嘴?

是呀,我的目的就是這樣沒錯,夠無恥夠下賤吧!

好極了,那你告訴我,你該死的為什麽告訴她——可以緩?!

……剛那句話不是我說的。

你再裝呀!好膽你就對天發誓,說要是那句混蛋話是從你喉頭滾出口的,你出門立刻就被十輛馬車活活撞死!

……我被馬車撞死對你有什麽好處?

天人交戰的爭吵在司徒劍蘭的腦子裏鬧得不可開交,轟得他左邊額際泛疼、右邊額際青筋浮現。

「蘭哥,你……是說真的嗎?」可以緩?但他昨天表現的態度,是巴不得她徹夜飛奔趕路,最好是清晨就提著曲爺的腦袋回來向他領賞。而今……怎麽又愛殺不殺隨便她?那是不是再拖過今天,他也許就會收回他的話,不用讓她去殺曲爺了?

「我的意思是,先去探探曲無漪的弱點,找出他最重要、最在乎的人事物,從這方麵下手,應該——比較有趣。」對,這才是他的心底話,他沒打算放過曲無漪,說什麽也要跟曲無漪鬥上一回,這跟擔心一戎獨闖龍潭虎袕沒有半點幹係,絕對、絕對和她無關。

你現在是在自我安慰還是在自欺欺人?我什麽時候說跟那蠢丫頭有關了?你自己在那邊急急強調什麽?!難道你——

「閉嘴!」司徒劍蘭低狺,將腦子裏另一道吱吱喳喳吵得他不能安寧的聲音給趕出去。

「蘭哥?」

「我不是在同你說話。算了,這不重要……你別自個兒去找曲無漪,在我點頭之前,哪兒都別去,就留在這裏,我會先讓其他人去辦這事兒,我不允許你私底下去見曲無漪,懂嗎?」

他不允許的理由是……怕她和曲無漪串成一氣,計畫設計他,還有,嫌惡她和曲無漪獨處的情景!

一想到她跟在曲無漪身邊幾乎長達八年,曲無漪見過她八年前漂亮可愛的奶娃娃模樣,還有四年前出落得正美麗的豆蔻小姑娘,兩年前小姑娘添了女人味的嬌柔鮮豔,一年前宛如盛開花兒勾蜂引蝶的風韻,半年前……三個月前……一個半月前……半個月前……

想起來就滿肚子酸水。

「我明白。」她頷首允諾。如果曲爺和蘭哥可以和平共處,不知有多好。

事實上……她覺得這兩個男人在某些地方實在是頗相似,當朋友該能一拍即合……畢竟物以類聚。

「不過說到弱點,曲無漪有什麽弱點嗎?特別寵誰?」

「曲爺?好像沒有。他很少特別寵什麽人……」一戒想了想,給了這答案。

「《幽魂瀅豔樂無窮》的作者如意君呢?」這是曲家書肆最賺錢的寶,理當捧在手心好好嗬疼吧。

「基本上……我覺得天底下最想殺如意君的人,非曲爺莫屬。」要不是曲練次次阻擋,《幽魂瀅豔樂無窮》恐怕早已因為作者身亡而成絕響。

「曲無漪沒有女人或寵妾什麽的嗎?」

「沒有女人、沒有寵妾。」男孩倒有一個。在她被派來司徒家之前,瞧過幾回曲爺和男孩的相處,不難看出曲爺待他挺包容的。這對曲爺而言實屬可貴,畢竟天底下能讓曲爺付出耐心的人不多。

不過一戎沒將這事告訴司徒劍蘭,一方麵是司徒劍蘭沒問,另一方麵,她認為男人和男人之間純友情居多,扯不上弱不弱點。

「無所謂,我再讓人去查查,我不信有人會毫無弱點。」

「那蘭哥,你的弱點是什麽?」是人都有弱點,那司徒劍蘭也會有吧?她一時好奇地問。

露出馬腳了吧——

在探他口實了吧——

司徒劍蘭立即心生警戒,眯眸。

他竟然差點又忘了要提防她,竟然被片刻的親昵給迷惑得失去東南西北!

司徒劍蘭彎下腰,與一戒的身影一同出現在鏡裏,他臉上的笑意,她覺得眼熟……那是他與她互勾小指,卻說出謊言欺騙她的模樣。

「我的弱點,當然是你。」

一戒沒逃開與他的目光糾纏,定定看著他。

又是騙她的吧。

她如果再度信他,也不過是因為她心底渴望他說的能成真。

而她,選擇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