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亞玉瞪著眼:“船在水麵消失,不是沉入了水中,難道飛上了天?”

我道:“若是要非常理,就可以如此推論。”

官子卻道:“若是飛上了天,先要證明船是可以飛天的。”

我搖頭:“這樣一來,又跌入‘常理’的推論範圍之中了。”

白素也搖頭:“我明白你的意思,照你的想法,就是甚麽都可以發生。”

我道:“我的想法很有根據——鄱陽湖是中國第一大淡水湖,麵積達到三千六百平方公裏,但是湖水並不深,最深處也在二十公尺以下,就算要進行全麵積的湖底探測,也不是辦不到的事。既然湖水之中,並無所獲,那就應該推斷它到了別處。”

石亞玉苦笑:“照這樣說,豈是不必派潛水人員下湖去?”

我道:“先探明了虛實,再采取行動,這才有成功的希望。”

官子道:“如果有行動,我參加——我是一個優秀的潛水員。”

紅綾立即道:“我也去。”

紅綾曾跟穆秀珍學潛水,穆秀珍可以說是世上最出色的潛水專家。

石亞玉吸了一口氣:“好極,我的原則是,不是最優秀的潛水員,寧願不要。優秀的又要很高的報酬,所以難找極了——”

我越聽越覺得不對路,忙道:“等一等,你和美國合作,又和當地政府合作,可是聽起來,你好像並沒有足夠的經費。”

石亞玉雙手一攤——他這時的樣子,真有點像是無賴。他道:“甚麽叫‘足夠的經費’?我們幾乎甚麽經費也沒有。當地政府隻提供行事的方便,這還是希望神戶丸上有大量的黃金,可以在成功後分上一份,他們打的算盤,是做沒本錢的買賣。我是一介書生,徒然有發掘這個可能是本世紀最驚人的秘密的雄心,可是兩袖清風,一文不名。那美國人潛水本領一流,但是也家無恒產。”

我倒抽了一口涼氣:“好哇,說了半天,你……曾有方案要把湖水抽乾,原來甚麽條件都沒有?”

在這樣的情形下,我這樣責備石亞玉,自然理直氣壯之至。可是石亞玉卻比我更理直氣壯,他大聲道:“衛君,你未免太市儈了吧,我們有的是知識和熱忱,你卻斤斤計較於金錢的多寡!”

我不怒反笑:“好,你清高,我市儈。請問,沒有經費,你如何行動?”

石亞玉一挺胸:“我、皮爾(那美國潛水專家)、衛小姐、官子姑娘,我們至少已經有了四個人——還會有更多的人熱情地參加,就算立刻行動,也沒有問題。”

我望了他半響,竟至於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不能說他不對,搜尋行動可以有許多不同方式,大到把湖水抽乾,小到三四個人背著氧氣筒下水,都是搜索行動。

我過了好一會,才道:“祝你成功。”

石亞玉揚眉:“你不參加?衛君,有許多驚天大秘密,甚至是你一個人單槍匹馬完成的!”

我歎了一聲:“是,是我想左了,我以為你是進行大規模的探索。”

石亞玉見他說服了我,更是高興,竟向紅綾和官子道:“我們這就走吧!”

紅綾和官子居然就答應:“好!”

我覺得她們二人簡直兒戲之極,卻不料白素道:“好,我們也去,而且更快,我想趕及跟老爺子一起去和那老婆婆相會——在她身上,可以得到更多資料。”

我呆了一呆,白素說“我們也去”,那自然是把我也包括在內了。

我望向她,她向我點了點頭——後來,在途中,她向我解釋:“就算隻有幾個人去,先有了行動,總比坐在家裏一味分析推理的好。”

我隻好同意她的看法。

說石亞玉全無準備,倒也不然,至少,他有十套極完備的潛水設備,而且他的”會有許多人參加”的估計,也很正確。

在我們臨出發之前,我提到了穆秀珍是一流的潛水專家,官子“啊”地一聲:“秀珍姨說,要是找沉船有困難,可以找她,我和她聯絡。”

於是,就有了和穆秀珍的通話——通話時,我們幾個人都可以和她交談,官子在去找白老大之前,已經和穆秀珍說起過神戶丸的事,所以一開始通話,就很是直接。

我先道:“以常理推論,五十年前失蹤的神戶丸,應該是在湖底,但事不尋常,所以存在非常理發展的可能。”

穆秀珍道:“我明白——”她立即提出了問題,“推斷船上有甚麽?”

石亞玉把他的推斷說了出來,在電話中,我們聽到了一個男聲:“有意思,是人類絕未想到過的新武器?”

我道:“這是我們的推測。”

對於我這樣回答,石亞玉現出很是滿意的神情,因為那實際上是他的推測。

那男聲自然是雲四風的聲音,又道:“很有趣——我是說,如果真是如此的話,不會沉靜了五十年,因為人類對各種各樣的新武器越來越有興趣,就算再大的化費,也有人肯出,因為隻有新武器才能把人類自相殘殺的凶性,作進一步的發揮。所以,新武器的吸引力,在任何物質之上。”

雲四風的說法,聽來很是激動。我沒有作正麵回答,因為雲氏工業集團所生產的許多精密儀器,都是各種新武器的重要配件——他雖然沒有直接生產新武器,但是幾乎和任何麵世的新武器脫不了關係。

正由於如此,我感到他可能因此而在內心深處,產生了自責感,我沒有必要去加深他的這種發自內心的負疚——至於他是不是需要有這樣的負疚,那是另一個問題,討論起來,相當複雜,而且極難得出結論。

同時,我也沒有想到他會推翻我們的推論,所以我道:“在整件事中,有太多不明因素,所以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失蹤的神戶丸找出來。”

雲四風和穆秀珍齊聲道:“那容易之至——如果船確然沉在湖底的話。”

他們竟說得如此輕鬆,我自然要追問究竟,當時,我對他們也很具信心,因為雲四風的工業集團力量極大,超乎想像之外。穆秀珍更是身份奇特,說得稍為誇張一點,她一個人的身份,可以影響世界大局,這一點,我在《在數難逃》這個故事之中,已有詳細的記述,此處不贅。

我道:“乞道其詳。”

穆秀珍道:“不必派人潛水,鄱陽湖的水不深,現代的遙遠探測技術,已可以探測出火星上岩石的成分,何況是不到二十公尺深的水中的物事?派一艘探測船作全湖航行,最多三百小時就可以有結果了,不單可以探出是甚麽物事,連那物事的大小形狀,乃至組成成份,都立即可以知道。”

穆秀珍的一番話,旁人聽了,倒也罷了,可是直聽得石亞玉臉紅心跳,氣喘不已,他疾聲問道:“這樣的探測船何在?”

穆秀珍道:“我有,七十二小時之內,可以運到鄱陽湖畔。”

穆秀珍習慣不說“幾天”而說“幾小時”,這是她對時間觀念較他人精細之故。

石亞玉叫了起來:“那……太好了……要是有了發現——”

雲四風打斷了他的話頭:“且別封官許願,你要考慮一個問題——我們都要考慮一個問題:如果到最後真的發現一項人類至今也未曾想到過的新武器,我們需要承擔的是甚麽樣的後果?”

他這一問,令各人都沉默了片刻。我先道:“任何新武器的出現,都不是人類之福——”

我隻說了一句,就被雲四風打斷了話頭:“衛,你把題目扯得太大了,不斷地追求新武器,源自人類自相殘殺的凶性,不是你我所能控製或改變的。我說的是具體問題。”

我道:“請說下去。”

雲四風也不客氣:“好。這新武器在五十年前,可以決定日本帝國存亡之命途,可知其威力必然極其驚人,可以假設在核武器之上。”

我道:“可以。”

雲四風道:“這就是了,若有這樣的新武器麵世,誰會最有興趣,而且,絕不容落在外人之手?我們就變成是代人發現新武器了。新武器落在人類手中,已是不幸,落在那些人的手中,就更加不幸。”

這幾句話令得我們都啞口無言。過了一會,石亞玉才道:“事情十劃未有一撇,似乎太早擔心了吧!”

雲四風冷冷地道:“原來閣下對自己的推斷,一點信心也沒有。”

白素的話比較委婉:“這件事已逐漸曝光,我們不進行,他們也會進行,由我們來做,其間還可以有點轉圜的餘地。”

雲四風沉默了一會,才道:“對不起,實在是我對人類不斷追求新武器的行為很是厭惡,所以想到,若是忽然有人發明了甚麽新武器,但五十年來默默無聞,就不如一直讓它湮沒下去。”

我道:“這就是為甚麽我們要去進行的原因了。”

我這樣說,是表示同意雲四風的想法,事實上也的確如此,我對人類不斷追求威力更強的武器,而目的無非隻是殺害同類的這種行為,同樣感到厭惡。

沒有再聽到雲四風的聲音,過了一會,穆秀珍才道:“我們就在鄱陽湖畔見,大家盡快趕往。”

我向石亞玉望去,因為和當地政府打交道是他的任務。

石亞玉很有把握地道:“沒有問題,我早就聯絡好了,若有甚麽事器材或運輸上的問題,隻管向當地縣政府提出。省政府方麵,也有指令,隻要說是中美合作考察團,一定全力協助。”

穆秀珍說了一聲“很好”——這表示我們多了一個極得力的助手。所以在旅途上,官子很是興奮,彷佛已看到了神戶丸一般。

我們也討論了,若是憑儀器的探測,沒有結果,那該如何?

石亞玉道:“既然以非常理來推測這件事,也就不應該排除神戶丸有反探測的能力在,所以,人力潛水探測,仍應進行。”

我道:“通知美國人了?”

石亞玉點頭:“他正兼程趕來。”

旅程中並沒有甚麽特別的事發生,特別的是,飛機先在南昌降落,然後再轉小型飛機到九江,九江離湖口很近,是理想的集合地點。

在九江一上小型飛機,我就覺得事情不對頭了。那小型飛機有二十個座位,除了我、白素、石亞玉、紅綾、官子五個人之外,竟沒有別的搭客。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事,由於人多,每日利用各種交通工具的流動人口,數以億計,流量之大,世界第一,怎會出現有機位無人乘搭的情形?

我一起疑,就向白素使了一個眼色,顯然白素比我更早發現這種情形,沉聲道:“隨機應變。”

石亞玉也覺察了,他驚疑不定:“不至於有事發生吧,我們的行動,全都合法,且早就經過聯絡的。”

正說話間,便見有搭客上來了,先上來的十二個人,六男六女,清一色的年輕人,行動矯捷,神態靈敏,卻又個個一言不發,甚至連望也不多望我們一眼,一進機艙,就在我們前後坐了下來,正襟危坐。紅綾是坐不住的人,向他們這個看看,那個望望,充滿了好奇,可是那十二人仍是一動不動。

這種情形,一望而知,這六男六女都受過不尋常的嚴格訓練。我心中暗道:“麻煩來了!”

不一會,又有兩個人上了機,這兩個人,一男一女,都是一身武裝,男的赫然是一位少將,女的則是中尉。兩人來到我和白素的近前,那位將軍濃眉大眼,不會超過四十歲,突然向我們行了一個軍禮。

我略欠了欠身:“不必客氣,我隻是一個平民。”

那少將一笑:“上級吩咐,見了衛先生,最好多禮,有道是禮多人不怪,衛先生總不會見怪的。”

我笑了一下:“有道是先禮後兵,倒也用得上。”

那少將笑道:“衛先生說笑了。”

在一旁的石亞玉,也看出了情形有點不對,他大聲叫了起來:“喂,這是幹甚麽,我們的行動早經過批準,為甚麽又要來幹涉?”

那少將還沒有回答,在機艙口就傳來了一個動聽的女聲:“石教授,你在申請求批準的時候,為甚麽沒有說明事件和軍事國防有關?”

一聽到這聲音,我不禁伸手在自己的額頭上,用力拍了一下。白素也輕碰了我的膘際。

黃蟬!

我知道這位黃蟬女士一出現,便等於最高當局也已注意到了我們的行動,不然,不會派出她這樣身份特殊而又高級的人來處理。

而且,她一開口,就提到了“國防軍事”這樣的大題目,由此可知,他們所知甚多,至少,石亞玉的“新武器”推斷,不是他獨得之秘了!

接著,自石亞玉愕然的神情上,可以看得出,他驚駭的並不是黃蟬的那一番話,而是豔光四射,美麗無比的黃蟬,令他驚豔。

黃蟬翩然而來,先向白素招呼,再向我點頭,然後是紅綾,她連官子的名字也叫得出來,最後才向石亞玉道:“教授,我剛才的話,對不對?”

石亞玉卻像是傻瓜一樣,張大了口:“剛才……剛才你說了些甚麽?”

在那一刹間,我已打定了主意,我不再參與這件事了!

因為事情一有黃蟬所代表的力量插手,那就不是我們幾個人所能控製,進行下去,不論有沒有結果,都是無趣之至的事情。

我向黃蟬一笑:“恭喜你升官了!”

我本來知道黃蟬有少將的軍銜,但剛才在少將口中的“上級”,顯然就是她,那麽,她當然是升官了!

黃蟬微笑:“衛先生,明人麵前,不說暗語。我們研究過資料,得出一個可能性很高的結論,在神戶丸中,有意想不到、威力強大的新武器在。想來你們也有同樣的推斷。”

石亞玉當真被黃蟬的美色迷昏了頭,竟然立即大聲道:“是啊!是啊!”

他說了之後,感到應該有些保留,這才尷尷尬尬地停住了。

我反正已決定不再參與這件事,所以索性胡調一番,我裝出了一副很是驚奇的模樣:“真了不起,不過我敢肯定,你們未曾知道這新武器的具體內容!”

我如此反應,顯然大大出乎黃蟬的意料之外,她陡然一怔,但隨即恢複了原狀:“具體的內容是——”

我道:“那是絕對毀滅性的武器,這種武器,一經使用,首先是產生大量的氫——”

黃蟬一怔:“氣武器?”

我道:“不!這大量的氫奪取空氣中的氧,與此相結合,變成二氧化氫,二氧化氫是甚麽?”

我雖然說來一本正經,但白素早已知道我在胡調,隨口道:“水。”

我用力一拍椅子的扶手:“對,水。大氣層中的氧全部被氫奪走了,化成了水,於是,空氣中沒有了氧,地球表麵全是水,一切生物歸於幻滅——這新武器的威力,夠強大了吧!”

這時,就算是白癡,也可以知道我在胡言亂語了,所以自黃蟬以下,人人的臉色都難看之極。

我續道:“這武器的名稱叫‘天地同壽’,取當年武當派殷大俠所創的那一段劍法的名字,一經試用,大家一起死,哈哈!”

我說到這裏,轟笑了起來,紅綾也跟著笑,笑聲更是震耳。

黃蟬畢竟非同凡響,在那位少將和其他人士有怒色之中,她居然和我們一起笑了起來:“很有趣的設想,隻不過笨了一些。”

白素這時已知道我的心意,反正飛機還沒有起飛,就在南昌打道回府,豈不是好。她在我耳邊低聲道:“見了爸再說。”

我震動了一下,白老大的脾氣不好(簡直極差),他來找金秀四嫂的舊部,看來行藏也守不住秘密,要是生出事來,沒人照應,那可大大不妙。

當時,我和白素都是如此想法,一想到這一點,我也不便太過分,所以也道:“確然笨了一點——但是,任何武器在傷害他人的同時,也必然傷害自己。”

黃蟬歎了一聲:“是,很有哲理,直截地說吧,由於有這種可能性存在,所以,我們也要參加搜尋工作。”

我迅速地轉念,由於已經打定了不再參與的主意,所以一切都無所謂,我很輕鬆地道:“那不關我事,應該和石教授說,他是負責人。”

黃蟬轉向石亞玉:“教授,可允許我們參加?”

看石亞玉那種失魂落魄的樣子,隻怕要把他五馬分屍,他也會有同樣的回答,他連聲道:“可以,可以,為甚麽不,歡迎之至。”

官子的神情很懷疑,她不比紅綾,對黃蟬的來龍去脈十分清楚,官子向我望來,我隻好道:“有這一組生力軍,對於發掘神戶丸,隻有幫助,沒有破壞。”

山下堤昭的遺命,是一定要把神戶丸找出來,至於找到之後發生甚麽事,不在他遺命的範圍之內,官子自然也不必繼續下去。

黃蟬對於我那麽“好說話”,似乎有點意外,她注視了我好一會,我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坦白向她道:“我對於甚麽武器,一點興趣也沒有。因為我女兒答應了幫官子,所以我也跟來湊湊熱鬧,你們要怎麽樣,一概不幹我事。”

黃蟬籲了一口氣:“那太好了,穆秀珍女士和她的裝備,已經在三小時之前飛往九江了,我們啟程吧!”

她的話一出口,飛機就已有了發動的跡象,黃蟬坐了下來,找紅綾攀談:“你那頭鷹呢?”

紅綾大樂:“我叫它自己飛來,嗯,好像有誰帶著酒,還不錯的樣子。”

黃蟬格格笑了起來:“三十年的瀘洲老窖,隻是‘還不錯’?小張,拿出來吧!”

那小張居然就是那少將,隻見他取出了一瓶酒來,紅綾劈手搶過,打開就喝了起來。刹那之間,機艙之中,酒香醺人,有幾個女子未曾喝酒,臉上居然也紅了起來。

航程很短,黃蟬不斷投紅綾所好,一下子就到了。一下機就聽到了一聲清嘯,紅綾先彈跳了起來,我敢說她甚麽也沒有看到,可是卻已一下子循聲向前,直撲了出去,一麵大叫道:“秀珍姨!”

而且一輛吉普車上,一條人影也飛撲而起,兩人竟然在半空之中,相擁在一起,才落下地來。

那和紅綾相擁的,正是穆秀珍。

在《在數難逃》那個故事告一段落之後,我和穆秀珍有過一次詳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