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除此之外,她每天下班回家時,還故意買一些意味深長的道具展示給X先生,比如《維多利亞一號》中那種非常好用的塑膠帶,一旦套上人的脖子就會越勒越緊;又比如《嗜血判官》裏很寬的保鮮膜,可以將人全身都包裹捆綁,且越掙紮纏得越緊;當然,各種型號的刀具和繩索也是必可少的。

宋曉彌做足了功課,包括房子裏的,和房子之外的。

正如前麵所說,宋曉彌不可能像《香水》中的格雷諾耶那樣,為了調配世界上最誘人的芬芳而去殺人,她看了大量的恐怖虐殺電影,購買了許多矽膠、血漿甚至包括動物的內髒,既然X先生喜歡看戲,那就演一場真正的大戲給他看。

還差最後一筆錢,最後的。

最後的這個月,正好有萬聖節。

宋曉彌邀請了很多小孩來家中做客,其中包括一個演話劇的小女孩趙佳慧。雖然趙佳慧隻有6歲,雖然趙佳慧從沒演過恐怖片,但她們曾在賓館的房間裏排練過無數次,應該萬無一失,可以完美地欺騙X先生和他的攝像頭們。

劇本是這樣的:

宋曉彌快樂地招待小朋友們吃完甜點,又一起看了一集《喜洋洋和灰太狼》,然後就和孩子們一起玩捉迷藏。趙佳慧藏進了罩著黑布的鳥籠,一直沒有出來,並且沒有人注意到她沒有出來,然後宋曉彌等所有人都離開後,殘忍地把趙佳慧揪出來,用塑膠帶套住她的脖子,趙佳慧掙紮著抓起茶幾上的小刀要割破脖子上的塑膠帶,卻怎麽也割不開。結果趙佳慧小朋友不小心割破大動脈,血漿噴湧而出。但事實上,塑膠帶是用膠帶紙假冒的,而趙佳慧脖子上的假皮下麵,是裝滿了血漿的袋子,這一段完全是照搬某部電影的橋段。當宋曉彌把趙佳慧的“屍體”裝進麻袋拖出去拋屍的時候,趙佳慧小朋友就可以活蹦亂跳地回家了,而她的母親將收到一筆演出費。

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可是由於宋曉彌租住的房子很小,可以躲藏的地方並不多。當捉迷藏開始的時候,有一個小男孩搶先躲進了鳥籠,缺乏現場發揮經驗的趙佳慧一著急和那個男孩打了起來,其他的小孩七嘴八舌跟著瞎起哄,現場一片混亂,計劃好的劇本也無法繼續演下去。

等宋曉彌哄好了孩子們,已經將近晚上9點,有兩個孩子的家長已經等在門外準備接孩子回家了,其他的孩子們也完全失去了玩捉迷藏的興致,如果隻和趙佳慧一個人玩,情節又過於牽強,難免會令X先生起疑。

於是,這場完美的虐殺大戲隻能胎死腹中。

晚上10點的時候,一個中年男人敲開了宋曉彌的家門,他一臉焦急地問:“小豪在這裏嗎?”

“小豪?!”

“就是今天晚上來你家做客的,瘦瘦的、矮矮的,還帶個眼鏡!”男人急促地說。

宋曉彌敞開房門,整個房間一覽無餘:“孩子們早都回家了啊!是不是他又到別的小朋友家去玩了?”

男人探著頭,不甘心地衝房內大吼了兩聲:“小豪!小豪!”他見房間裏確實沒人回應,這才急匆匆地離開。

11點的時候,宋曉彌暗自盤算了好久,躲到門外給趙佳慧的母親約好了下次演出的時間,這才準備喝杯牛奶睡覺。誰知道,她打開房東留給她的那台破舊又碩大的冰櫃(像冷飲攤那種廂式的)的時候,赫然發現冷藏櫃裏蜷縮著一個男孩的屍體,正是小豪!

宋曉彌尖叫一聲跌坐在地上,猛地蓋上冰櫃的蓋子,又顫抖著重新打開,不是幻覺,是真的!她開始回憶晚上的一切,吃點心的時候他還在,捉迷藏剛開始的時候他也在,但趙佳慧和那個躲進鳥籠的男孩爭吵起來之後,似乎就沒注意到他的存在了。宋曉彌隱約記得,當時有個義憤填膺的小女孩不知為什麽大哭起來,為了哄她,她把她抱到了冰櫃上麵替她擦眼淚,然後小女孩就一直坐在冰櫃的蓋子上……

宋曉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她抬起頭對著天花板吼道:“你都看到了對吧?你看到他捉迷藏時躲進了冰櫃對不對?滿意了嗎?快樂了吧?”

直到淩晨兩點,宋曉彌才徹底冷靜下來。

她想過報警,畢竟小豪是自己躲進冰櫃的,雖然她也有疏忽大意之責,但罪不至死。可是如此一來,她可能要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陷入糾纏不清的官司,耽誤出國的時間不說,她的簽證也可能會因此受到影響,那麽她成為調香師的夢想,將徹底化為泡影,自己這大半年付出的一切努力,出賣被X先生監控所受到的恥辱,都變得毫無意義。

事已至此,宋曉彌咬咬牙,幹脆把他當做送給X先生最後的禮物吧。一個月後,隻要一個月,她就會徹底告別這該死的地方。

想到這裏,她擦幹眼淚,將小豪的屍體裝進事先準備好的麻袋。

拖著麻袋走到門口的時候,宋曉彌猶豫了下,又將麻袋拖回客廳,將屍體拽出來,對著屍體胡亂刺了幾刀,邊刺邊咬牙切齒地說:“這樣夠過癮了吧,X先生!”

宋曉彌是在去法國的飛機上被捕的,當時距離飛機起飛隻有5分鍾。

畢竟不是專業的殺手,也不是預謀殺人,警方發現小豪的屍體後,從屍體上獲得了許多線索,所有線索都指向宋曉彌。

在宋曉彌被拘捕接受審問期間,她多次提到X先生,並說這一切都是在X先生的暗示下才發生的。她堅信自己家裏裝了很多攝像頭,但警方就差沒把房子拆掉,仍未發現任何監控設備。

宋曉彌的辯護律師要求為她做精神鑒定,而胡醫生也為她提供了有力的證詞,他說,自從宋曉彌父母出事後,她的精神狀態一直很不好,因此而患導致精神錯亂產生幻覺,虛構出一個莫須有的X先生,也不無可能。

宋曉彌很固執,她信誓旦旦地對自己的律師說:“真的是X先生!就算找不到攝像頭,那我銀行戶頭上每月收到的錢,也足以證明他是真實存在的!”

那位律師歎口氣,低聲說:“小宋,你爸爸生前曾幫過我,所以請相信我,我不會害你。與其糾結於一個無跡可尋的X先生,倒不如承認你患有精神病,這對你有好處。”

宋曉彌恨恨地攥緊拳頭:“都怪X先生!”

怎麽能怪X先生呢?除了最初那個電話、以及每月給予她資金資助以外,X先生什麽都沒有做過,甚至,他從未對她的房子動過任何手腳,當初拜訪宋曉彌房子的幾個電工,不過是虛張聲勢,不過是為了讓她相信自己被監控了而已。而他之所以每月打給她的錢數都不相同,那真的、真的,隻是隨性而為而已,心情好就多打點,心情不好就按之前承諾過的數目支付。

在X先生很小的時候,他母親曾經給他講過一個很土的故事,故事是說: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乞丐來到一座寺院向方丈乞討,方丈毫不客氣地指著門前一堆磚對乞丐說:“你幫我把這磚搬到後院去吧。”乞丐搬完後,方丈遞給他一些銀子,乞丐接過錢,很感激地說:“謝謝你!”方丈說:“不用謝我,這是你自己賺到的錢。”

過了很多天,又有一個乞丐來到了寺院。方丈把他帶到屋後,指著磚堆對他說:“把磚搬到屋前就給你銀子。”

弟子不解地問方丈:“上次你叫乞丐把磚從屋前搬到屋後,這次你又叫乞丐把磚從屋後搬到屋前,你到底想把磚放在屋後,還是屋前?”

方丈對弟子說:“磚放在屋前和放在屋後都一樣,可搬不搬對乞丐來說就不一樣了。”

沒錯,搬與不搬,是幫助與施舍的區別。

X先生一直記得這個故事,尤其是在他成為有錢人以後,他幫助過很多人。

他幫助過一個年輕的寡婦,那個寡婦雖然有錢,但生活卻很空虛,她渴望被人關注,渴望存在感。如果X先生直接給予她所需要的,那就是施舍,如果X先生以攝像頭的方式(雖然是莫須有的)給她關注,並讓她覺得這種被關注是一種付出,而且這種付出還能得到等價的回報,那就是幫助。況且,這樣的方式也減少她的揣測和不安,畢竟,相對於陌生人的善意而言,人們更願意信任通過等價交換獲得的東西。

否則,人們一定會想,這個陌生人為什麽平白無故幫我?他有什麽企圖?所以,如果X先生直接資助宋曉彌15萬學費的話,她一定不敢接受,即便接受了,也一定會終日忐忑,無法快樂,於是善解人意的X先生再次選擇了“生活監控”的方式,令宋曉彌覺得這15W是她應得的。

可X先生誠摯的善意總是帶來適得其反的結局,那個年輕的寡婦自殺了,而宋曉彌則變成誤殺小朋友的“精神病”。幸好有一個令人欣慰的故事,一個經常虐待女兒的酒鬼父親,在X先生的監控式幫助下,改邪歸正,如今不但有了自己的事業,還成為遠近聞名的模範爸爸。

X先生善良且無辜,他隻是在他們的人生路上,多分出了幾條可供選擇的岔路而已。

X先生:“您好,請問您有沒有時間聽我說幾句話,並在我說這些話的時候不打斷我?我想在您的房間裏安裝全方位攝像頭,用於欣賞您的日常生活。”

“神經病!”

X先生:“您好,我想在您的房間裏安裝全方位攝像頭……”

“變態!”

X先生:“您好,請問您有沒有時間聽我說幾句話,我想在您的房間裏安裝全方位攝像頭……”

“……嘟——嘟——嘟——”

X先生放下電話,歎口氣:“現在做好事這麽難麽?”

秘書體貼地為他倒了杯咖啡,不解道:“您一定要用這種方式幫助別人嗎?”

X先生的眼睛裏閃爍著亮晶晶的光芒:“你不覺得很有趣嗎?一個遭遇的困境的人,自以為生活在別人的全角度注視下,每月可以拿到數額不同的錢,這樣的生活方式和不同金額的錢,到底會把他引向怎樣的人生方向?你不期待嗎?”

秘書歪歪腦袋:“期待?”

X先生點點頭:“期待他會做出怎樣的反應,期待他會擁有怎樣的結局。當你像我一樣,人生和事業都達到頂峰,當你像我一樣,發現明天不知該期待什麽時,你就會明白,‘期待’這件事本身,是多麽幸福。”

秘書小聲嘀咕道:“您真的是在做善事嗎?”

X先生笑笑,背過身,望著高樓林立的城市,望著川流不息的人群,說:“也許吧。”

其實X先生很明白,所謂善意隻是令自己心安理得的一個幌子,他真正想要的,隻是一個期待,一種改變別人命運的快感罷了。

嗨,你會成為X先生的下一個期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