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門山如一具婆娑的**側身嘉陵江畔。

連山絕險,巨石嶙峋。

山崖斷處,壁峙如門,這就是劍門關。

此時正值大寒之日,西風勁吹,刮得山道上塵沙與黃葉齊舞。

飛岩峭壁,劍閣橫空,岩上“劍門關”三個字,寫得蒼勁有力,鐵劃銀鉤,不知何方高手所為。

寒風呼嘯,仿佛劍門山橫笛自吹。

就在呼嘯的朔風裏,有人在山道旁的一塊青石板上一字擺好了五個空碗,然後從腰間摘下酒囊。酒囊裏的酒剛好盛滿五個空碗。

酒囊已空。

酒香頓時被勁風刮走。

他把酒囊丟掉,然後轉身,麵對狂風站立。

這時候才看清楚,他是一位中年劍客,他的臉神堅毅而又透著冷漠,臉上沒有絲毫表情,猶如用刀子在岩石上刻出來似的。

他的身材不是很魁梧,但是,他這一站,迎麵而來的風沙黃葉便被他擋住了。

風又大又冷,沙子擊打著他的身體和臉龐,卻沒有一粒沙一片葉落到他身後的酒碗裏。

他是誰?為什麽要在如此惡劣寒冷的荒嶺上設酒?

這五碗酒是給誰喝的?

有一點可以肯定,這酒絕不是給他自己喝的。

如果他要喝酒,完全可以找一個簡陋的客棧一醉方休,或者在馬車裏喝得不省人事。

那麽,這酒究竟是給誰喝的?

是朋友?

還是敵人?

風依舊很大。

他一動不動地站著。他在等。

此乃入蜀要道,可是在這年關將至的大寒之日,山道上杳無人跡。

當然,他要等的人沒有出現。但他相信他要等的人很快就會出現。他迎風而立,酒在他身後。

忽然,他聞到了一股酒香。

酒香醉人。

他知道,他要等的人終於到了。

但他仍舊沒有動。

他的眉頭微微一皺,犀利的目光如刀片似的,比寒風更冷。

其實,他早就聽到了他們的腳步聲。他隻是奇怪,以他們的輕功,原是片刻間就能趕到這裏,為何卻花了這麽多功夫?

他是在聽到他們的腳步聲之後才開始倒酒的,他原以為,要將酒囊裏的酒倒完也有些困難,沒想到,他竟等了他們半個小時。

聞到酒香,他不由心中一緊,仿佛背心已被五柄刀尖抵住。

他忽然明白他們走這麽慢的原因——他們肯定是擔心他另有幫手埋伏,由此在方圓裏許作了搜索,確信沒有其他高手,他們這才現身。這真是一群狡猾的“野獸”!

他明白,他的對手野獸一樣狡猾,卻比野獸更凶殘,更貪婪!

他更明白,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足以使任何江湖高手一命嗚呼!

他們便是令人喪膽的“天府五煞星”!

對手就在身後,可他還是沒有轉身。

天府五煞星也隻能看見他的後背。

風更大……他閉上雙眼,冷漠的臉神罩著嚴霜。

他的內心忽然升起一股殺人的欲望。不過,欲火很快熄滅了,他冷冷地說了一句:“你們都來了。”

沒等他們說什麽,他又補充了一句:“我為你們每人準備了一碗酒,算是你們臨死前的餞行。”

他的話再明白不過,他要殺他們。從他的話語中可以感覺出,他已經下了決心,而且把握十足。

原來這五碗酒是給天府五煞星喝的!

天府五煞星大聲發笑——

他們在江湖上橫行了十五年,從沒有人能傷及他們的一根小指頭。

他們的刀鋒由於殺了太多的人而變得更加鋒利,他們向來所向無敵,沒有誰敢直攖其鋒,就是江湖中的名門大派,也從不敢小覷他們,這個人居然口出狂言要殺他們,怎不令他們感到有趣?

然而,他們在開口大笑的一瞬間,又馬上噤聲了——

他們默默地盯著那人腰上的劍鞘,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劍鞘,或許是長時間沒有用手握它的緣故,劍鞘顯得很舊,沒有絲毫光澤,就像一截被掏空了的枯樹枝,再也經不起青鋒的淩厲一拔!

可正是這普普通通的劍鞘,令天府五煞星的狂笑變成了寂靜。

因為這是江湖傳說中最神奇的花劍侯的劍鞘!

死一般的寂靜!

隻有寒風呼嘯。

他們仿佛也是猛然間才發覺,他們麵對的不是一般的高手,他們的這個對手,已經十五年沒有殺過人,所以,他們至今還沒有看到過這個人殺人的手段。

十五年沒有殺人,並不等於不會殺人。

相反,這個人殺人的手法很幹脆,江湖傳言,他的劍要麽不出鞘,出鞘就封喉,絕不拖泥帶水。

他的劍下至今沒有一個生還者。

麵對這樣的一個劍客,天府五煞星無論如何笑不起來。

但他們並不恐懼:他們之所以殺人無數還能好好活著,並不是說他們的武功修為已經到了天下無敵的地步,而是他們擁有一項令人驚異的天才——

無論對手的武功多高,隻要一出招,他們就能看出對手招式裏的破綻。

憑借這獨步天下的稟賦,每次決戰,他們都有驚無險,自己活著,而對手死去。

今天,他們麵對的是名滿江湖的“劍不出鞘,出鞘封喉”的劍侯花含香,他們還能如願嗎?

呼嘯的朔風忽然停歇了。

天地一片沉寂。

空氣凝固。

殺氣彌漫。

酒香依舊醉人。

天府五煞星的刀也還在鞘中,他們的五指間已扣滿暗器。

如果他們的暗器射出,天下很少有人能躲得開。

就算有人能躲得開他們的暗器,那麽,緊隨而至的五刀合擊的那一招“陰風血雨”,對手無論如何逃不掉。

“刀風起,血雨飛濺”,這是天府五煞星絕對有效的殺人規則。

他們沒有喝酒,也沒有拔刀,而是問:“刀譜帶來了嗎?”

花含香說:“沒有。”

天府五煞星中的“鬼煞星”卜天算尖聲道:“為什麽不帶來?”

花含香靜靜道:“驚魂刀譜乃是山家的祖傳神技,怎能落在你們手上。”

天府五煞星聲音立變:“沒有刀譜,你也敢來!”

花含香歎了口氣,手指劍門關左側壁立的一麵岩石,淡然道:“你們看那是什麽字?”

那是西晉文學家張孟陽《劍閣銘》中的八個字:興實在德,險亦難恃。

隻聽花含香接著說道:“山家的驚魂刀法確是天下一絕,可是你們想以此做到天下不敗,乃是癡心妄想。”

“天煞星”卜靈棲冷聲道:“花劍侯,廢話少說,刀譜究竟有沒有帶來?”

花含香背對著他們,但他的話卻像尖針一樣刺痛著天府五煞星:“我雖然十五年沒有踏足江湖,可我知道你們這十五年所做的每一件事。

“你們憑借天生的異稟為非作歹,以卑鄙的手段逼迫別人交出祖傳的武功秘笈,還不守諾言,既得秘笈又殺人質。

“你們樹敵太多,擔心自己會橫屍荒野,所以想掠取山家的驚魂刀譜,以此自保,可你們錯了,刀譜根本救不了你們的命……”

“住嘴!”“地煞星”卜搖吼道:“花含香,既然你替煙花樓來赴約,就該帶刀譜來,不然,你就替山清歡收屍吧。”

“我要的是人。”花含香緩緩道:“你們知道,我已經十五年沒有殺人,我不想殺人……”

“哈哈哈!哈哈哈!”天府五煞星忽然又同時笑了起來。這回,他們沒有立即止住笑,而是肆無忌憚地足足笑了兩分鍾,才聽見一個生澀的聲音說道:“花侯爺,我看你是糊塗了。”

說話的是“魔煞星”卜飄。

花含香一字一字地:“我清醒得很,你們送信的人是小寒那一天到的日出煙花樓,今天是大寒,剛好十五天,而這裏正是你們約定的劍門關。”

天府五煞星笑得更厲害了。

但殺氣更濃。

天空仿佛在結冰!

花含香忽然聞到一種奇怪的味道,猶如野獸身上的鹹澀,又似狐狸的騷氣,這兩種異味與碗裏的酒香一混合,竟變成了淡淡的清香!

這是一種比梅花還要淡的清香——

在如此荒山野嶺,哪來梅花的清香?

花含香微吃一驚,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花含香的噴嚏剛打完,天府五煞星的狂笑聲戛然而止,“人煞星”卜連心陰陰說道:“花侯爺,你現在明白我們這麽久才到劍門關的原因了吧?”

“魔煞星”卜飄馬上歎聲接道:“可惜現在明白已經太晚,淬花冰毒奇毒無比,花侯爺隻能葬身劍門關了。”

花含香的心往下沉。

此時寒風已止,可他的整個軀體變得冰冷。

他們說得沒錯,他已經中毒,他的小指“少衝穴”似被尖針刺了一下。

他第一次聽見“淬花冰毒”四個字,他不知道中了淬花冰毒會變成怎樣,但他剛才無緣無故打噴嚏,鼻孔裏似有一條多腳毛蟲在蠕動,這肯定是中了淬花冰毒的緣故。

他一直在懷疑刀法絕頂的山清歡怎會落入天府五煞星之手,現在他相信了,看來,天府五煞星比他想象的要厲害得多。

他甚至有些後悔,後悔自己太輕視對手,他早就應該想到,天府五煞星之所以走得這麽慢,絕不是害怕他埋有幫手,像他們這種人,根本不在乎對手是誰。那麽,他們走這麽慢的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他們在尋找和製造殺機!

花含香心念如電,想道:“天府五煞星對劍門關的一切了如指掌,包括大寒之日這裏的風力變化情況……”

應該說,花含香對天府五煞星的底細還是有所了解的,他知道他們的暗器和刀很厲害,但他知道他們的毒更厲害,他們的用毒方法甚至比五毒門還要高超,令人防不勝防。

花含香這一生經曆過的戰役不下百次,各式各樣的用毒方法他都見識過,為提防天府五煞星的毒,他甚至考慮過對手可能會把毒藏在自己的嘴裏……

把致人死地的毒藏在嘴裏,這並不是危言聳聽,花府以前的師爺就曾告訴過他,世上有些東西含在嘴裏沒毒,而一旦隨著氣息呼出來,就會變得奇毒無比。

他來劍門關之前,把應該想到的和可能出現的情形都作了設想,當他來到劍門關,他才疑慮頓消。

因為劍門關朔風怒號,隻要他迎風而立,隻要那幾碗酒(這是他十五年前養成的習慣,他總是給那些與他決鬥的人準備一碗酒,不管對手喝不喝)擺在他身後,那天府五煞星便無用“毒”之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