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一寸還成千萬縷(三)

馬車繼續往前趕,黃昏時翻過一道山穀,天色黑了下來。白日裏的溽熱感頓然消失,蒙蒙矓矓的,穿針終究睡了過去。

自己好像在晉王府內,高高的宮牆殿脊遮住一場桃花雨。她在景辛宮的台階上站定,依稀看到一樹銀杉抖落滿地彩霞。芙蓉洲上彩舟畫舫,柳蔭搖動漫天飛絮,陳徽妃、邢妃、還有雯妃琬玉手執團扇,笑音漣漣。

她微笑,略略垂首。當她再次抬眸凝望,景辛宮沒了蹤影,眼前一派荒寒破敗,大青磚縫隙裏荒草搖曳,時有寒鴉飛掠而過,盤旋著咕咕而叫,使這沉寂的王府更顯幽深。

穿針正在黯然神傷,卻聞馬兒嘶鳴聲,肖彥的紅鬃馬在雲彩間飄飄蕩蕩,她放開腳步卻無論如何也追不上。

“肖彥!”她大聲的呼喚道。

馬上的人回過頭來,如玉的眉目間帶著清淺的笑。她驚愕地望著他,他在飛花裏抖落一地的風塵,白色的衣袍淩空展起。而聲音又是清亮的,空靈得如同深山幽穀一般:“穿針,等我回來!”

“不——”穿針大叫一聲翻身坐起,馬車搖搖晃晃的,她的雙手下意識緊緊抓住榻邊車欄。定了定神,啟身將頭探出簾外,看著滿天星鬥,渾不知身在何處。

馬車夫聽到後麵的動靜,嗬嗬笑道:“夫人定是做夢打仗了?沒事,你離開柬國,這仗就不會打到你頭上。姑娘還是歇著,等天一亮,就到翼國境內了。”

“大叔何出此言?柬國境內無戰事,怎麽說離開柬國,仗反而不會打到頭上了?”穿針奇怪地問。

“小的向來聽長公主的,長公主這麽說,不會錯。”車夫揮動著馬鞭,借著星光驅車趕路。

東方露出魚肚白,茫天之下層巒疊嶂,遙見前方山腰有影影綽綽的紅色翼國旌旗飄動。此道極為隱秘,別無其它進出途徑。馬車夫在前麵勒馬,朝穿針拱手道:“夫人要走朝這條路走,前麵就是柬國境內,小的不便過去,委屈夫人了。”

穿針下車,提起長公主為她準備的包袱,朝車夫屈膝道謝。馬車夫回禮,掉轉馬頭,車輪轔轔在一帶峽穀中倏爾不見了。穿針彷徨地站了一會,換上寬大的粗陋的衣衫,將自己打扮成村婦模樣,方提起小腳獨自向前方走去。

山坳岔道的關卡口已有鬆動,兩國交戰,商旅蕭瑟,來往的又多是平民百姓,守卡的兵卒依然抱著矛戈在陰涼處打盹。穿針很輕易地過了關卡,抬頭看萬裏碧空如洗,風兒吹拂,空氣清涼爽和,絲毫沒有了燠熱之氣,不由深深地籲歎了一聲。

這才體會到,此刻,她已經真真切切地站在了翼國的土地上。

接下去,她往哪裏走呢?

遙遠的京城早已失守,何況那裏根本不是自己容身之地;並州是柬軍北上的要塞,遍地都是柬國人,自己一去定會連累了家裏人,還是不要去的好。肖彥率軍正全力以赴與敵抗擊,想起長公主那裏宮人婢女的議論,肖彥多半在西南方,隻要離他近些,自己即使死在疆場上也是值得了。

來往的人車開始多了起來,她在道邊茶亭下要了碗粥,留心觀察著關卡的動靜。不久一隊車馬載著雜亂的行裝開進來,車上多的是白發蒼蒼的老人,還有懷抱嬰孩的婦女。他們在關卡接受搜查,聽亂糟糟的說話聲,穿針知道他們是一批逃難去山裏的,山林深處整日虎嘯狼嚎,終覺害怕,又拖家帶口回來了。

穿針過去,找了個麵善的馬車夫,請求帶自己一程。

那車夫倒熱情,問道:“姑娘想上哪兒?”

穿針說是去西南,車夫搖頭道:“那裏仗打得緊,你一個姑娘家的,太危險了。”穿針一時說不出話來。車上有位六十開外的白發老婦一直在打量穿針,勸慰她:“姑娘還是隨咱們回去,等西南打得差不多了再作道理。”

穿針聞言趕緊謝了,坐上了老婦的馬車。

車隊慢悠悠往北走了兩日,中途相繼有逃戰回家的車馬匯入,車馬有次序地緩緩移動著。這日卻遇上了柬軍的一隊騎兵。那些兵驅馬一陣長嘯,揮舞著手中的長矛長刀連聲呼喝:“閃開!都閃開!”

“柬軍來了!”驟然之間,一片人喊馬嘶,馬車上的人們紛紛跳車,驚慌失措地往旁邊的山上跑。穿針也不知被誰拉下了馬車,她剛想起腳,眼前天旋地轉的黑暗,便一頭栽倒在地。

硌喇喇轟隆隆,前後車馬無可避免地相撞了,橫衝直撞的柬軍呼喊著壓過來,車馬大片翻倒,柬軍急促而淩亂的馬蹄聲遝遝而過。

混亂的人群漸漸平息下來,有人大聲呼喊:“柬軍跑遠了,大家莫得驚慌,各自檢查各自的馬車,看看傷了人沒有?”

“有個女的被壓在下麵了!”

“慘啦,這架勢,八成活不了。”

幾名壯男先跑去查看車輛,白發老婦顫巍巍地問怎麽樣了,那幾名壯男連連驚歎:“奇哉!鐵籠現世了。那女的被卡在裏麵,竟然一點傷都沒有,人大概嚇死過去了。”

老婦跺腳急喊:“快把她拉出來,務必小心!”

眾人七手八腳地忙碌著,好大一會,昏迷不醒的穿針終於被解救了出來。

一絲清涼從喉頭滲入,耳邊嗡嗡的嘈雜聲,伴隨小孩子的慟哭聲,穿針睜開了眼睛。麵前是老婦關切又緊張的眼睛,淩亂的白發簌簌撩動她的耳鬢,她見穿針醒轉,皺紋縱橫的臉上笑開了花。

“她醒過來了,準備出發!”老婦朝著眾人喊。人們一個個回到自己的車上,有人開始罵罵咧咧。

“這群柬軍,分明是半路逃兵,要不是有老婆孩子,我等早操起家夥殺它個屁滾尿流!”

“今日柬軍已非昨日柬軍了,晉王深謀遠慮,又有軺國相助,柬軍早晚耗不下去的。”

穿針懵懂地聽著,手腳澀麻麻的酸疼,眼睛裏有水光在閃動。老婦坐在旁邊注視著她,嘴裏念念叨叨的:“姑娘命大著呢,快躺著歇了,晉王爺遲早會回來的……”她皸裂幹枯的手指順著穿針的小腿摩挲下去,將她纖小的雙足輕柔地揉捏著。

穿針驚魂的心已經定了下來,她在老婦輕重有致的撫弄下,迷迷蒙蒙地闔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