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霓為衣兮風為馬(二)

引線一陣昏沉,腦子裏嗡嗡作響,待她掙紮著想起來,後麵的追兵衝了上來,與護衛的十幾名皇家禁軍展開了殊死搏鬥。闊劍彎刀鏗鏘飛舞,長矛投槍呼嘯飛掠,猙獰的麵孔,帶血的刀劍……中間夾著肖沐倉惶的身影。引線很奇怪肖沐竟是毫發未損,像個無頭蒼蠅到處亂竄,一道血光從眼前淒烈的掠過,她驀地閉上了眼睛。

周圍沉寂下來。

等她再次睜眼,殘陽吻上了天的盡頭,田野上累累屍體縱橫,焦木煙草冒著白煙,空氣中漫漾著濃烈的血腥氣,遠處片片廝殺聲不斷的傳來。而這裏卻是可怕的靜,靜到讓她以為隻有她一個人還活著,她慢慢地站了起來,前麵血人堆裏也搖搖晃晃站起一個人,灰土灰臉,衣衫上濺滿了血漬,此時他和引線一樣迷茫地環視周圍慘烈的場麵,然後朝她綻開了笑容,聲音因興奮而顫抖。

“蕊妃,這裏隻有朕和你了,我們可以逃了!哈哈!”

引線苦笑,回眸遠望依舊殺聲震天的帝邑城,風塵滾滾,散亂的發縷拂過她的臉龐。

前方的將士還在浴血奮戰,天空也變換了血色,這個皇帝卻躲在這裏,顯得軟弱與無能。這樣的男人她根本不屑,她情願回去殺敵以一死殉國。

她往帝邑城方向走了幾步,肖沐發現了,急問:“你不願跟朕一起走?”

她冷冷回答:“要走你自己走,你已不是皇上。”

肖沐臉色驟然一沉,無言地用手指了指她,發狠般回頭就走。這時,他的前方又是一陣嘹亮勁急的號角,大江東西兩岸馬蹄聲如沉雷動地,漫天煙塵中,連綿橫亙的黑色海潮隱隱可見,顯然是又一柬軍主力殺到了。

肖沐不禁麵色慘白,哭號一聲:“舉步維艱,如履薄冰,還是投降吧……”邊嚎哭邊拗斷樹枝,在屍體上割了塊白布掛在樹枝上,高舉著,踉踉蹌蹌朝黑色海潮迎了過去。

引線立時烈焰灌頂,眼中似要噴出火來,她嘶聲朝肖沐的背影大叫:“肖沐!”

肖沐似是未覺未聞,繼續往前走。

引線低頭,拾起了地上被扔棄的弓箭,腳踏上弩,拉緊了弦。依稀中,她仿佛站在邢妃父親的校場上,身邊的邢妃令聲“放”,長箭嗖嗖,帶著些許尖厲呼嘯,分明是強弓急射,又恰是千般仇萬般恨,她的箭法比任何一次都準,都狠。

幾乎就在眨眼之間,前麵的肖沐愣怔地木在了那裏,長箭穿透背心,他吃力地回轉身,用不可置信的眼光定住她。

“去死吧!”引線尖厲地嘶叫一聲,渾身顫動著。

肖沐抬手指著她,又無力地垂下,終於,整個身子重重地倒了下去。

引線頓感一陣鬆懈,軟軟地癱坐在了地上。

軺國的五萬援軍正在其國君軺文王的親率下,以排山倒海的姿勢殺進了帝邑城。

曆時兩月,軺文王牢牢控製了翼國北部局麵,又秘密插入西麵,行程五天五夜。待帝邑城殺聲震天時,他們也潮水似的湧來,先派二萬騎兵黑甲黑旗從大江東西殺入,猛攻柬軍後則。柬軍起初以為是自己的援軍不曾注意,待醒悟過來,軺軍已是無可阻擋,柬軍哪擋得住如此雷霆萬鈞一擊,頃刻間土崩瓦解。

太陽落了山,帝邑城終於平息了。全副裝束的軺文王站在城牆上,美髯飄逸,棕色繡金鬥篷翻飛。

“清點戰場,救治傷員!”軺文王下令道。

四馬青銅軺車從城內隆隆馳出,身後軺文王以及隨從風一般跟上。暮色蒼茫中,遍野淤滿血色的甲胄,襤褸飛揚的戰衣,躺在地上哼哼呻吟的重傷員……軺文王大笑道:“肖沐已死,肖彥西南方麵捷報頻傳,翼王朝便是他的了!”

忽聽有輕靈的女子聲音:“滾開,我自己上去!”軺文王收眼望去,一群肖沐的家眷正被一一扶進軺車,一名年輕女子掙脫了別人的攙扶,臉上滿是凜切絕然的冷意,煙塵灰土卻遮不住**絕倫的美豔,風吹亂了她的長發,她從容地輕掠發髻,步態緩慢而艱難的,一步步上了軺車。

軺文王淡然一笑,雙眼炯炯:“飛騎傳信給晉王,我五萬截殺大軍已與柬軍接戰,然後從西麵直搗柬國境內,接應晉王!”

三日後,西南的肖彥接到了軺文王的信函,除了對皇兄的死訊扼腕悲傷,暫不對外發喪,決定對柬國出兵。

此次出兵,數量比敗走京城時增加數倍,中途不斷有連帶輜重車馬的老兵民夫加入,如此一來,肖彥的作戰兵力便是二十萬之巨,聲勢當真驚人。二十萬兵力,雖不能足以覆滅整個柬國,也會給夜氏一場痛擊。

而最根本的原因,是肖彥包括以下統將都不約而同地覺得,這次攻柬的時機絕佳。且不說軺軍在西境直插柬國薄弱環節,柬國後院起火,那裏又是外臣外戚當道,勢必造成朝局動蕩。便以夜秋睿而言,因為少有援兵,軍隊長期疲憊作戰,精力凋寒,夜秋睿被迫開始後撤。如此時機,當真是千載難逢。

何況他已得到密報,穿針已經在柬國。衝冠一怒為紅顏,他的決定不可動搖,也為了他的針兒。

夏尾秋頭的八月初,田家莊外的廣袤原野上開始晝夜過兵了。

重甲步兵成方成陣緩緩推進,甲兵遊騎流星般穿梭,煙塵彌漫,“肖”字旌旗招展,戰馬號角嘶鳴呼應,道路上日夜滾動著隆隆沉雷,空中飄散著嗆人的土腥煙塵。

老百姓成群結隊聚集在山坡土梁上、田間大道旁,觀看大軍連綿不斷的經過,無不嘖嘖驚歎。

“真不愧是王者之師啊!”

“晉王大軍至少百萬,滅柬板上釘釘!”

這種口風隨著口舌流淌,滲透了鄉野山村,一時天下震動。

穿針站在土坡上,周圍是綽動興奮的人群,前麵的騎兵方陣正排排經過。她含笑望定,雙手輕輕撫摸小腹,那裏依舊平坦滑柔,她卻能感受到裏麵的小生命正在日日茁壯,她的整個身心為此漲鼓得飽滿滿的。

終於,她看見他了。赤烈馬紅鬃欲燃,馬上高大的身影更像一團火,陽光下血染的戰袍熠熠生輝,劍眉下的眼睛更顯深邃,那光芒斫過眼前人山人海,投向更遠。她癡癡地望著,幸福的淚水掛在明淨的笑靨上。

身邊的老婦提醒她:“娘娘,快叫啊,晉王爺會聽見的。”

她輕輕搖了搖頭。她不要他就此走過,她怎舍得?可是更不願成為他馳騁沙場的羈絆,此時,隻要默默看著他的背影,心滿意足了。

穿針哪會知道,自己的一番千折百回,終究是要與肖彥相見的。正當她回頭準備離開時,道邊再度揚起衝天飛塵,一列人馬正朝著她的方向飛速而來。

“針兒——”

她止步抬眼,肖彥已經飛身下馬,步伐赳赳跑向她的麵前。大紅的戰袍淩空起承,穿針仿佛看見漫天席卷的花雨,將她緊緊地纏繞在了裏麵。

她含住心中一縷悸動的笑,雙手圍住了他的頸脖。他的熟悉的氣息溫軟地滑過她的耳鬢,一張孩子般靈動的笑臉在她眼前綻開。

“針兒,芸芸眾生,我還是看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