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何當共剪西窗燭(四)

穿針一早起來時,發現外麵下雨了。

這樣的天最好,她暗自思忖著。從窗外望去,雨絲細細密密地下著,村上人家的屋頂青瓦上激起一層淺淺的白霧,頭頂上的雨水正從瓦隙裏墜落,濺在窗前的磚瓦上,發出珠落玉盤般清脆的聲響。

梳洗完畢,穿針喚了慶洛出去討輛馬車過來。龔母疑惑地問:“針兒,這一大早的要上哪?”

“去靜竇寺還願。”穿針小聲地回答,將龔母拉進了繡房裏,“娘,別告訴線兒。”

龔母不無擔心道:“你如今是晉王妃子了,怎可獨自出外?要不要請郡府派人護你?”

“娘,咱是貧民出身,不講究這些。再說,針兒這樣出去,臉上也不寫這兩字。”穿針笑道。

“針兒,王爺待你可好?”龔母小心地觀察著穿針的臉色,見她神色絲毫不起波瀾,便又道,“咱不圖什麽,能替王爺生個一男半女的就踏實。”

穿針刹那滿臉緋紅,默然不語。龔母以為她害羞,也不便多說什麽,隻是指了指樓上:“你妹妹到現在還沒下樓,去了一趟京城,人就變得有點古怪。她不像你會滿足,野心大著呢,自己的女兒做娘的會看不出來?”

穿針的心裏無端又生出些煩惱,輕歎道:“先別去管她,由著她使性子,看她能撐多久?等她出來了,針兒再跟她談談。”

慶洛回來了,說馬車在道路邊候著了。穿針提了點參佛的供品,一手執了竹骨傘,走進了蒙蒙煙雨中。

泥石路行人稀少,馬車碾路的聲音格外清晰,一帶柳蔭牙道閃出兩匹馬,馬上的人蓑笠蓑衣,不急不緩地跟隨著。

過了泥石路,自西向東還有幾座曲波橋,三岔路,便沿著盤水岸通往靜竇寺的方向,此時雨水雖未停但已漸小。這日不是什麽菩薩成道日,加上雨天,拜佛的稀少。目之所及,綿延十裏路,不見幾個行人。

這讓穿針想起初次見到夜秋睿的時日,春天的盤水邊滿是遊人,***柔和,婉約著一帶水光山色。參佛的人熙熙攘攘,廟會上的叫賣聲此起彼伏,他是名門望族的公子,而她,隻是即將賣給王府的侍姬。他們在各自的道路上行走,卻在靜竇寺有了相互間的回眸。於是,在擦肩的瞬間,他們認出彼此眼中的那一枚前緣。

下了馬車,付了來回的車錢,穿針示意車夫在山門外等候。自己撐起竹骨傘,細碎的腳步輕輕叩擊在雨水中,空蒙的雨霧籠罩著她輕盈窈窕的光影。彼時有風,掠過枝葉翠綠的樹林,亮晶晶的水珠灑下,落在竹骨傘上,滴答滴答。

那個熟悉的槐蔭下,他熟悉的白色身影,她端凝而望,淺淺地笑了。

他並不說話,自顧撐著傘往寺內走。她會意,他們就像陌生人,一前一後朝寺內走。她知道,此時他們不能打招呼,她所能做的,惟有將眸光凝在他的身上,他的背影,他的行止,都在她的心裏刻下印記。

他的步子很慢,他知道她走不快。她忍不住抿嘴輕笑,看著他的身影隱進了寺內。

寺內香火嫋嫋,煙霧濃濃,仿佛一層厚重的簾幕籠罩下來,泥胎金漆的彌勒佛幾乎失去了輪廓,隻餘下一抹模糊的笑。穿針隻覺眼前昏暗下來,呼吸間都是熏燎的煙霧,她微眯了一下眼睛,驀然的一隻大手握住了她的。

“穿針。”

眼中映著那抹溫柔的笑,感受到他手心裏的溫熱,一股幽情在穿針心裏漫漫蕩漾。她又微眯了一下眼睛,輕喚一聲:“公子。”

他露齒而笑。燈火如珠,佛號起伏中,唯獨他的笑最燦爛。他拉著她的手,出大雄寶殿,同撐一把傘,就像一對尋常人家的夫妻,往更高的大殿走去。

“你是怎麽知道我來並州?”她好奇地問。

他笑起來:“你知道南宮是並州的第幾號人物?連郡官也敬他,郡府裏都有他的人,他的消息自然最靈。”

“明日你要走了嗎?”她有點遺憾。見過他後,她自然也要回京城的。

他默然不語。過了片刻,才說:“家父***回去。”

停了會,又寬慰地笑道:“能在這裏見到你,老天對我不薄,我也可以安心的回去。以前還在想著,這一年裏,什麽時候可以再見麵,真怕你忘了我。”

“我是這樣的人嗎?”穿針撲閃著眼睛看他,嘴角漾起調皮的笑。

“你不是。”他搖搖頭,又不經意地加了一句,“我也不是。”

說罷,輕輕歎了口氣,眼神落在不知名處。

“對不住,我還沒找到玉帛的下落。”穿針並無歉意道。

“不要緊。”他緩緩說道,眼神平和,“隻是塊布而已。”

他愈不在意,穿針心裏的歉意愈深,她含笑道:“我再想辦法。”

靜竇寺內穹頂與塔簷重疊,甚為雄偉。壁影樓殿的人物,刻得無不精妙,栩栩如生。穿針跪在觀音菩薩前,合十雙手禱告一番。

她轉首,夜秋睿如繃緊的弓弦站在殿門旁,臉被殿內佛光烙上一層粉似,沒有了先前的笑意。穿針不由問道:“怎麽啦?”

若有所思的夜秋睿微微震了震,踱了過來:“南宮在前麵叫我,有點事。”

“那你去吧,等會我去找你。”穿針催促他。

他點點頭,轉身出去了。

穿針在殿內沉吟片刻,想著夜秋睿方才的表情,有點不放心地走出了佛殿。

下了殿階,沿著欄杆走,穿針走向邊廊,剛走幾步,發現南宮大官人和夜秋睿兩個人站在殿牆角,夜秋睿垂著首,南宮大官人背負著手,滿臉生氣的樣子。

穿針急忙閃到了牆的另一邊,悄悄側耳過去,她聽到了他們的說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