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朝如青絲暮成雪(二)

韓嶺村的夜。

素色綴了碎花的棉被,露了一角破棉絮,因為久未曬太陽,有了黴濕的味道,人就是睡得再久也感覺不到一點的溫度。穿針在上麵又覆蓋了一層,她和引線相擁著,到了半夜開始有了暖意。

天一亮,她就帶引線回去。

引線睡得深沉,烏發遮掩的臉孔依偎在穿針的胸前。穿針抬手,指尖輕輕拂開遮住引線臉孔的發絲,引線的唇微微翹著,像個酣睡的嬰兒,天真得讓她心痛。

她凝視這張臉,幾近沉重地笑了一笑。十八年來,她與引線第一次相擁睡在一張**,是因為引線出事了,她就是水中的一根浮木,溺水的引線緊緊抓住了她,才能有機會浮出水麵。

誰能告訴她,如何幫引線?

“皇上他不承認,怎麽辦呢?姐。”引線哀求道。

她還是感激引線的,不管怎樣她終究告訴自己,那人不是肖彥。那一瞬間,她的內心百味俱全,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究竟是歡喜,還是悲傷?

“別走……龔穿針。”依稀中肖彥在叫著她的名字,她癡癡地望著眼前靜的夜,好像看見他清俊的眉眼惹上一層憂傷,他在後麵緊緊地將她環住,仿佛怕她消失。他定是意識到,總有一天,她會離開。

她,錯怪了他。

原來,他與皇上,正如她與引線,身邊來回的,都是最親的親人。

她的心頭湧起酸楚,淚水濕潤了眼睛,不由得唏噓了一下。引線微微睜開了眼睛,用困倦的聲音喃喃道:“姐,你幫我。”

“好,姐幫你。”她掖了掖引線枕下的被窩。

東方漸現魚肚白,幾縷曙色帶著晨風從東邊天空款款而至,村子裏有了雞鳴之聲,一輛帶蓬馬車迅速地消失在蒸騰而起的寒煙之中。

京城近郊有兩個要塞,一為北營大帳,通往北鄰的郅國,由肖彥最得力的諸部將把守。郅國是個小國,人口不滿十萬戶,而這兩年連續大旱,莊稼田地均顆粒無收。郅國無奈向翼國借糧賑濟,肖彥即開倉放糧,一時間郅國有了不少生氣,百姓饑饉之色一掃而光,加上郅國向來民風純樸,倒開始有了起色。故此,郅國國君感念肖彥之德。

最關鍵的要塞便是南營大帳,一者那裏地勢險峻變幻莫測,翼國兵器庫多隱藏於此,二者向來好戰的柬國人蠢蠢欲動,境內一些蠻夷和盜賊多有反叛,過年後,肖彥增加重兵,自己親自坐鎮。一時,整個南營大帳被封鎖得嚴嚴實實,連個蒼蠅也休想飛進去。

帳外守衛的甲士們持槍執戟,盔甲熠熠生輝,“肖”字大旗在他們的頭頂上迎風飄揚。遠遠的,一輛馬車停住了,從車內翩翩走來一位姿色姣好的女子,臉色略顯疲倦,眼眸平靜而清遠,風刮起她的裙袖,抖落一身的風塵。

“幹什麽的?要塞重地,不許外人進入!”站立齊整的士兵用手中的長戟擋住,眼光平視。

“麻煩兵爺通報一聲,就說叫龔穿針的女子有要事見他。”

“王爺有令,就是皇親國戚也休得進入半步!”

穿針遲疑地挪動腳步,無奈重新回到馬車旁,略略的思忖片刻,吩咐馬車夫直奔皇宮。

皇宮外也是把守森嚴,大排宮人侍衛個個刀槍劍戟,聲勢浩大。穿針站定,抬眼望了望天空。此時正值黃昏,一輪胭脂般的落日緩緩沉著,赤霞的光芒擱在飛翹的宮門上。

手持拂塵的值班總管過來,朝她恭謹的行禮:“瑉妃娘娘。”

“我要見皇上。”她微笑。

宮燈早早的挑起來,霓色灩灩中,唯見滿目繁花綠草,婆娑的樹木。透過昏昏日影,肖沐的寢宮就在眼前,重重疊疊的花院綺樓,顯得分外深閎幽靜。

寢宮內的內侍出來稟告,皇上去某位嬪妃娘娘那裏了。穿針說不礙事,她就在外麵等。值日主管和內侍對望了一眼,又不好得罪這位晉王妃子,隻有無聲無息地告退。

她就在寒風中煢煢佇立,隱約的,笙簫鼓樂聲從遠處傳來,她甚至能想像出皇帝肖沐正舉著瑪瑙盞愜意的笑。

家中的引線定是翹首等待,等待她給她好消息。

胭脂紅的落日終於沉下去了,天空暗沉下來,殿外的琉璃紗燈明煌煌地燃著,照得周圍亮如白晝。肖沐的笑聲清晰可辨,此時他正悠閑地坐在禦輦上,前有宮人開道,後有侍衛九龍黃傘護駕,一溜人簇擁著,朝著穿針的方向冉冉而來。

不經意的,肖沐的眼光溜過,就驀然地定格在穿針的身上,無可置信地看著她。

燈光若晚霞鋪開,迅速地,在年輕的皇帝眉目間鍍上一層紅暈。

“瑉妃,你……你來了。”他說的有點語無倫次,四寂無聲,恍惚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穿針平靜地望著他,臉上依然淡淡一片。

肖沐下了輦輿,一直走到穿針麵前,浮出曖昧的笑意:“外麵風涼,咱們進去說話。”

穿針悠然開口:“臣妾請皇上答應一件事。”

“瑉妃何必客氣,你若是有事,別說是一件,一百件朕也會答應的。”肖沐又發出愜意而舒心的笑。

穿針二話不說,雙膝跪地,把個肖沐嚇了一跳。

“請皇上納龔引線為妃。”她的麵色肅然,清越的聲音穿透肖沐的耳膜,刺得他嗡嗡作響。

“你讓朕要你妹妹,為什麽?”肖沐失望極了,臉色變得難看。

“她懷上了您的孩子,皇上。”穿針每個字落得極脆,連一邊的宮人侍衛都不由得垂首暗笑。

肖沐失措得臉色都變了,冷笑道:“怎麽可能?真荒唐,就這麽一次……”

“皇上承認有這一次了。”穿針截住了他的話,“引線也偏偏懷上了龍種,臣妾在此恭賀皇上。”

肖沐刹那間訝然無語,不禁惱怒地看向穿針,但見她麵色淡靜,一點起伏都沒有。

“如果朕不願意呢?你打算如何?”

“臣妾就在這跪著,直到皇上答應為止。”

肖沐一愣,隨即賭氣地一甩袖:“朕偏不答應,看你跪不跪!”說完,轉身進寢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