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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聲音好像有點熟,有點熟,有點……是的,是有點熟。

這天晚上,柳依依在蒙娜麗莎中西餐廳吃了飯,正準備離去,忽然聽到隔壁小包廂傳來了那個聲音。餐廳裏播放著《泰坦尼克號》的主題歌,歌聲中流溢著令人迷醉的溫情,一點一點,執著地,要滲入人的深心。人們的談話聲在音樂聲中嗡嗡地響成一片,也不知為什麽,柳依依就從哄鬧聲中捕捉到了那個聲音。聲音像蟋蟀的觸須,在不經意間觸動了她心中的某個角落,這種意外的感覺帶來一種似有似無的微癢,使她本能地感到這聲音與自己有著某種特別的關係,就產生了探求的願望。當服務小姐掀開簾子把賬單送來,她緩緩坐了下去,微笑著,手指以職業化的優雅點點桌麵說:“再來杯貴妃茶。”

那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正與一個女人說話,說什麽聽不真切。柳依依移動一下身體,似乎是為自己找到了一個更舒適的姿勢,斜在沙發上,耳朵也就靠近了包廂的隔板。她屏息靜聽,反複細辨,最後確切地告訴自己,這聲音是熟悉的。她在記憶中挖掘,挖掘,想把它和某個形象聯係起來,卻沒能成功。一種輕微的挫折感激發了她的反抗情緒,她將自己認識的人分成幾大塊,挨個想過去,又把手機掏了出來,把裏麵存著的名字看了,都不是。失望的感覺漾開來,我真的就那麽遲鈍了嗎?不可能!她把頭低了下去,湊近茶杯舒了口氣,熱氣衝了上來,浮在她的臉上,又猛地一抬頭,用力甩一甩,似乎要把所有的雜念都沿著臉龐的切線甩出去,一綹頭發垂下來,在眼前微微晃蕩。

其實,隻要她站起來,就可以從包廂的縫隙中看到說話的人。可她偏不,跟自己賭氣似的,一定要把這個人從記憶中提拎出來,像警察從人群中把小偷提拎出來,這樣才有成就感。她在心中細細地挖掘,又掘,再掘,不屈不撓,好幾次像抓住了線索的這一頭,沿著它回到記憶中的特定角落。許多麵孔晃了過來,又晃了過去,影影綽綽,似真似幻,卻停不住,都在真相顯露前的那一瞬間消散了。氣惱中柳依依歎息一聲,似乎是對自己失望,又像是對別人失望。她更加明確地感到了心中那種搔不著的癢,比搔得著的癢更癢。追索的渴望越來越強烈,就像在“動物世界”中看到過的那隻非洲獵豹,伏著身子,準備對羚牛撲過去。她緩緩地把右手抬高,手掌向下,弓起來,懸在眼前,想像著這就是那隻非洲獵豹。手指抖動著,好像那隻豹在襲擊之前抖動著背脊。突然,那隻手向前猛地一躥,在虛空之中抓了一把。沒有,還是什麽都沒有。

怪,柳依依想,怪。莫名其妙地,自己怎麽會想起了那隻非洲獵豹?這時,音樂突然停了,音響中傳來輕微的嘈雜聲。柳依依想像著有一隻蒼白的手在換唱盤,手掌巨大,布滿了她大腦的全部空間。這時她聽清了那女人的聲音:“地球是轉的,人是變的,何況一個男人,一個自稱精品男人的男人?嘿嘿。”那男人說:“不是精品,是極品。”女的說:“好厚的皮!我身上都能抖下虱子了。”男的說:“不一定每個男人都是轉的。”女的說:“你也別表白了,我是自願的傻瓜,行了吧?”男的說:“誰有勇氣去騙一個女孩,特別是像你這樣漂亮的女孩?”一種記憶陡然鮮明起來,像一頭抹香鯨刷地躍出海麵,顯出那清晰的身姿,在空中畫出優美的弧線。這時,那女的咯咯笑了起來:“我知道你是哄我的,但我還是願意受這個騙。”這時音樂又響了起來,後麵的話聽不清了。

夏偉凱。一張麵孔朦朧地浮現上來,瞬間像電光一閃,就清晰了,是他從籃球場下來時,腋下夾著球,頭發短短地立著,憨憨地笑著走過來的神態。算一算不見他已經有十三年了。自己三十五,他也三十八了。柳依依站起來,從兩塊毛玻璃的接縫中瞟了一眼,隻看見兩個湊在一起的後腦勺。她把耳朵貼著那條縫,眼睛卻盯著包廂的簾子,想好了如果服務小姐進來添水,自己該順勢做

出怎樣的姿態。

的確是夏偉凱,是他。他帶了那女孩從北京來麓城遊玩,兩人正發生著一種爭執,女孩還要去廬山,他卻想明天就回北京了。女孩說:“你人在這裏,心惦著你老婆,我回去了一定要看看她什麽樣子,可能是個七仙女下凡吧,值得你這樣惦念。”夏偉凱說:“可憐可憐我這個沒有自由的人吧。出來這好幾天了,回去說不圓,這出戲就唱不下去了。”女孩說:“暴露了吧,你跟我是演戲,我擰掉你耳朵。”又說:“那你跟她掀開來說,要不我去說,相信她是懂道理的。再說她也該下崗了。”夏偉凱說:“哪個三十出頭的女人願退出曆史舞台?再說你該回去上課了,學校會處分你的。”女孩說:“差不多就是個黃臉婆了,還想把持著政權?”夏偉凱說:“你缺這麽多課,你考試怎麽辦?”女孩說:“人家是為了你做的犧牲嘛,你體會體會嘛。”兩人又說起了蜜裏調糖的話,親吻嘖嘖有聲。柳依依聽不下去,就坐到了包廂的另一邊,一根指頭撥開窗簾,往外麵看。

窗外是個小水池。不斷有水貼著玻璃窗流下來,外麵的景象就有些朦朦朧朧的了。在流水的縫隙中,柳依依看到池中浮著睡蓮,花在夜裏已經閉合。池的中心是一個**的外國女人抱著孩子的雕像,在燈光下都靜靜的。池那端是一些孩子在草坪上嬉戲,父母們就坐在草地上閑談。一個女孩挽著男朋友的胳膊走了過去,接著是一對相互攙扶著老人。馬路上車來車往,照明燈在霓虹燈的映照中幻出多彩的光。馬路那邊是八一廣場,一座巨大的華燈直聳上去,以男性的霸氣把整個廣場照得亮如白晝。廣場周圍的高樓上各種燈光廣告不停地跳動,以繽紛的色彩簇擁著那座華燈,像一群溫順的侍女。這是世界的實,又是世界的虛,人這一輩子,就徘徊在這虛實之間,宛若一個蝴蝶夢。這太平盛世的景象讓柳依依感到悲哀,歲月如此平靜地滑過去,而自己在這滑動中感受滄桑,像一朵曾經盛開的花。在這個年代,一個女人所能做的,就是做一個女人,這是她的事業所在、寄托所在,可這幾乎就是一個預設的敗局。而自己,在不知不覺之間,無可挽回地,也入了這個局了。

今天晚上,柳依依本不該獨自坐在這裏的。公司裏的人,都到麓山玩去了。自己本是愛熱鬧的,卻在客車遠遠開來的那一刻,突然失去了感覺,找個借口離開了。事情很突兀,連自己也沒想到,大家都會覺得奇怪,說不定同事這時正在麓山頂上議論自己呢。想到自己可能成為別人心中怪異的人,她感到了恐懼。今天從家裏出來的時候,因為心情好,戴了一副豔紅鏡框的茶鏡,等車的時候,不知從哪裏跑來一隻純白的小狗,大家都拍手要它到自己身邊來。柳依依也扭著腰肢拍手說:“狗狗,姐姐給你東西吃。”小狗果然跑過來了,她撫著小狗說:“知道你最喜歡姐姐。”這時小麗就說:“柳大姐越來越年輕了。”柳依依心往下一沉,“大姐”這個詞像一根骨頭卡在喉嚨裏,而“姐姐”兩個字也被意識到有了點裝雛的意味。的確,到了自己這個年齡,還戴著豔紅的茶鏡,還扭身子表達著幅度那麽大的肢體語言,是不合時宜了。別人不說,小麗大學剛畢業,說出來了。上次她還對自己說:“你年輕的時候肯定很漂亮。”讓自己感傷了半天。也不怪她,隻怪自己,誰叫自己不再年輕?在這個年代,你不年輕不漂亮,那不但是有錯,簡直就是有罪啊。

隔壁的包廂有一點響動,是夏偉凱在買單。柳依依想喊服務員買單,又怕他聽出自己的聲音,猶豫了一下,那兩人就從包廂邊走過去了。她從門簾縫中看見他們轉了彎,又猶豫了一下,中了電似的站起來,跟了上去。服務員追上來,柳依依把手裏捏著的一百塊錢遞過去,還沒等對方接著,就鬆了手,錢落在地上。服務員撿起來說,還要找錢。她頭也不回說:“小費。”

那兩人走得很慢,開始是手牽手十指環扣,後來女的就雙手挽著男的

胳膊,頭倚在他的肩上。燈光下柳依依隔著一段距離跟在後麵,隨時準備裝著理頭發用手把臉遮住。她對自己的行為感到慚愧,這樣跟著算怎麽回事?可還是抵抗不了跟蹤的誘惑。十多年過去了,但她還是能從他的身影中看出當年的那個人來,太熟悉太熟悉了啊。那女孩說話越來越嗲,身子也扭得更厲害,還在說要去廬山的事。這姿態讓柳依依又嫉恨又羨慕,那是她的權利,她有這種權利,她在行使自己的權利。因為有了這權利,她也就有了通向世界的一條便捷的路。那是自己曾經擁有過,也行使過的權利,都是過去的事了。她幾次在心中設想著超越那兩個人,然後裝著不經意地一回頭,看看到底是兩張怎樣的麵孔,特別是想看看那個女孩,可就是沒有勇氣。最後終於超了過去,還是沒敢回頭,萬一那一瞬間夏偉凱認出了自己怎麽辦?她掏出手機裝著接電話,停下來,側著臉,讓他們又從身邊過去了。她急急地追上幾步,突然,停了下來,看著他們漸行漸遠,夏偉凱穿著白襯衣的寬肩在人群中閃了一下,消失了。

柳依依往回走,心裏恨自己沒有勇氣,怕什麽?認出來又怎麽樣?為什麽不自信?忽然,她在心中陰鬱地笑了,惡意地、殘酷地,笑了。一個女人,在經曆了十多年的歲月之後,還會有人聽出你的聲音,認出你的麵孔?嘿,你以為你還是當年的你嗎?嘿嘿。柳依依在這殘酷中感到了一種快意,像用刀劃破了血管,讓悶在裏麵的血噴了出來。沒有什麽比時間更懷有惡意,更能給女人的自信以實質性打擊。她想起那句話,“差不多就是個黃臉婆了”,好像就是說給自己聽的。是的,沒人對自己說過這樣的話,但生活中種種跡象都在確證這個事實。她不恨那個女孩,甚至有點同情她,她也會有那一天的,不會太久。她真想把這個事實告訴那個女孩,請她不要那麽刻薄。如果女人都不寬容不同情女人,她們的處境就艱難了。

柳依依想攔一輛出租車回家,手剛伸出去又改變了主意。她打了個電話,保姆蘇姨告訴她,琴琴已經睡了,她沒問丈夫回沒回,不想要蘇姨知道自己很在意這個。他現在在哪裏,跟誰在一起,幹什麽,她真不敢往深處細想,想了心中就發痛,這痛又提醒著自己的失敗。沒有辦法,上帝在男人那一邊,沒有辦法。夏偉凱瞞著妻子,帶著小自己近二十歲的女學生有情有調地出來玩,這事不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不可能。人家要你年輕,要你漂亮,才有情緒,才願付出,這實在是沒辦法的事,上帝對女人太殘忍。柳依依突然感到自己在這個世界上非常孤獨,與生活種種聯係的線索都是不可靠的,不可靠,說斷就斷。最真實的,隻有自己和女兒的關係了,可她又那麽小。這種孤獨感使她恐懼,這又是一個不敢往深處細想的事情。有這麽多事情不敢往深處想,又不得不想,想了是傻,可不想也是傻,女人真是沒法不傻。

夜已深了,影子在燈下長長短短。有人撞到了她的手臂,很疼,她一抬頭,那人已經走過去了。她突然注意到眼前是一幅巨大的霓虹燈廣告,“雪浪花洗浴中心”,是新開張的,自己記憶中沒有。她想著有誰需要到如此豪華的地方來洗浴,歎了口氣。她一路看了過去,覺得這夜是有浮力的,也是有侵蝕力的,隻有夜才能將城市的本質裸呈出來。那些霓虹燈招牌閃耀著,“熱舞會所”“皇家足浴”“佳人夜總會”“夢幻休閑中心”,什麽也沒訴說,可又訴說著一切。在十字路口,巨型的電視屏幕在播放香港回歸十周年的慶典,一會兒又打出了字幕:“熱吻大賽,誰是麓城熱吻第一人?”柳依依盯著屏幕看了幾秒,歎了口氣,對這個世界,自己實在也不能再幻想什麽,要求什麽。

快到家的時候,柳依依去掏鑰匙,手觸到了挎包裏的那副豔紅茶鏡,摸了出來,掛在了路邊的一棵樟樹上。走出幾步,回頭望了望,再走幾步,又回頭望望,茶鏡在燈光下微微晃蕩,泛出一點一點的豔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