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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舍像被潰兵洗掠過似的。

去河東跟一家廣告公司簽了約,柳依依下午回到宿舍,發現人都走光了。早上離開時還有吳安安和聞雅在收拾行李,現在都走了。房間的地上到處都是棄物,臉盆、棉絮、草席、書、衣服。柳依依踢開一隻鋁桶,桶在水泥地上滾了幾圈,發出空洞的聲音來,讓人感到心裏慌慌的。夕陽照著玻璃窗,再反射到桌子上,桌麵就有了一種金屬的質感。柳依依奇怪,為什麽自己住了四年才有了這樣一種感覺。她把頭移動了一下,那光就反射到她臉上。她在暈眩中閉了眼去感受那光,有一種隱隱的暖意。四周很安靜,很安靜,很遠的地方傳來一種朦朧的聲音,穿越了千山萬水艱難到達似的,有一種虛無感。反射到臉上的那片溫熱也似有似無,也有一種虛無感。這是一個瞬間,這是自己,這是自己的一個瞬間。柳依依細心去體會那種朦朧和溫熱,要融化到虛無之中去似的。突然,不知怎麽一來,她醒了似的,有一種想哭的意思。什麽都不對,男朋友沒有,同學不知在何方,合同簽得不理想,也隻好簽了。每個人離開都有人來接,不是父母就是男朋友,唯有自己是孤零零的。自己哪點不如人?昨天晚上伊帆的父親來搬行李,不經意露出一點口風,是放到博士那裏去。柳依依再怎麽有心理優勢,以及從這優勢中生發出來的寬容,也不能沒有失落感。柳依依坐在那裏,一動也不動,幾個小時。她咳嗽了幾聲,感覺到了自己的存在。這種感覺讓她想笑一笑,可笑還沒展開,眼淚卻流下來了。她不餓,不渴,想了很多,又什麽也沒想,哭了幾回,又笑了幾次。她右手伸出去,在空氣中抓了幾下,緩慢的,夢遊似的,似乎抓到了什麽。什麽也沒有。這其實是對的,她想,這其實是對的。心可以飄到天上去,腳還得踏在地上,而且,心也要從天上回來。這其實是對的,她想,這其實是對的,也是沒有辦法的。夜色壓下來的時候,她倒在那張隻有鋪板的**睡了。

第二天,柳依依搬到廣告公司給她安排的房間去了。說是房間,她隻有一個床位,房間裏還有另外一個人。能在麓城找到一個床位已經不易。柳依依最終下了決心把合同簽了,有一半就因為這個床位。進省城呆了四年,習慣了,掙紮著也得呆下去。

另外那個人姓劉,比柳依依大幾歲,柳依依叫她劉姐。柳依依搬進來時她很不高興,把房門鎖了,讓她在門外等著,自己找經理去了。不一會兒柳依依聽見她跟經理一起上來,她在說:“我這份年齡了,一個人有間房不過分吧?”見到柳依依,就不說什麽了。柳依依有點緊張,是自己惹得別人不高興,又有點可憐她,她的要求的確不過分。

柳依依還是住了進去。公司是一家報社的附屬單位,房間就是報社的單身宿舍,帶廁所的單間。公司就在對麵那幢樓,每天去上班下了樓再上樓,就到了。剛住進去她有點別扭,也有點歉疚,好像是自己侵入了別人的領地。柳依依盡量低調做人,每天找機會試探著喊幾聲“劉姐”。別扭了幾天,經不起好奇心的誘惑,也因為寂寞的驅使,兩人說起話來了。也許是被壓抑的好奇心積蓄了充分的能量,兩人一旦說開,就沒完沒了,沒完沒了,說到深夜了還要說下去,趕著要把一輩子的話說完似的。柳依依知道了劉姐是她的校友,學營銷的,畢業已經六年。熟了後劉姐說:“依依你以後別叫我劉姐,不好聽,三十歲了別人再叫我姐,我就認了,還有兩三年。”

柳依依說:“那就叫姐好了。”劉姐說:“我不是叫劉詩雨嗎?你就叫我阿雨。”柳依依想一想,自己這樣叫,避開了年齡這個敏感問題,是再好也沒有了。

阿雨六年裏跳來跳去換了五個工作,這讓柳依依吃了一驚。阿雨說:“這有什麽奇怪?一件事做兩年,不煩也煩了。我父母總要我穩定,穩定,怎麽穩定得下來?叫他們不管還不行,舊腦筋。他們嘮叨我就聽著,甲耳朵進乙耳朵出。”柳依依說:“歸根到底總是要穩定的。”阿雨說:“再跳一兩次就不跳了,跳累了,也跳不動了。不像男人,還可以跳跳跳地跳下去。”

阿雨家就在麓城,父母是設計院的工程師。她是公司的才女,經常在報紙上發一些小文章,都是談情感的。柳依依看了幾篇,寫得很聰明,對她就另眼相看了。每天都有電話打進來找阿雨,柳依依接了幾次,都是男的。以後有電話打進來,阿雨在,自然是她先接;不在,柳依依總想著是苗小慧打來的,家裏打來的,總忍不住要接。接了總是找阿雨的,隻好說她出去了。還要問跟誰出去的,柳依依不能說跟一個什麽樣的男人,就說不知道。阿雨一星期總有兩晚三晚不回,柳依依大概明白是怎麽回事,也不問。第二天阿雨回來,必定先問:“有人來過電話沒有?”又問:“你怎麽說的?”柳依依說:“我說什麽都沒看見,都不知道。”阿雨滿意地笑了笑說:“你還是挺有經驗的嘛。”阿雨每天早上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對著鏡子塗抹各種護膚品、化妝品,要近一個小時才能完。柳依依說:“太麻煩了。”她說:“一套程序,硬是要這麽久。我偷工減料,那不是謀害自己嗎?”經常飯都來不及吃,就提著小挎包上班去了。晚上又把一隻蛋敲在一個小瓷碟裏,把蛋清抹在臉上,拍著臉說:“皮膚也要蛋白質。”一套程序做下來,又要近一個小時。柳依依看著有點煩,忍不住說:“你花了這麽多時間,挽救回來這麽多青春沒有?”阿雨說:“那應該不止吧。”又說:“女人一生最大的使命就是跟時間做鬥爭,其實就是跟男人做鬥爭。”柳依依說:“你寫文章看得那麽透,女人要靠自己,不能把男人當回事,怎麽還這麽把他們當回事呢?你不至於對我說,是為自己打扮的吧。”阿雨說:“他們要用這樣的眼光看你,你就沒有辦法。其實誰規定了白嫩苗條就是美?他們有什麽權利要求全中國的女孩向這個標準看齊?有時我氣憤了要寫文章抗議幾聲,心裏知道這是白說,沒有討論的餘地,也沒有哪個女孩真的敢跟他們去討論這個問題,他們會覺得是醜女作怪。你改變不了男人,隻好改變自己,不然你怎麽活得下去?是男人的世界啊!”柳依依說:“憑什麽?偏不!”阿雨笑了說:“隻要有可能,每一個女孩都在按男人的標準塑造自己,更不用說你柳依依。偏不?你敢?”柳依依說:“憑什麽?”阿雨說:“因為你是女人。是女人就想要別人愛自己,能不想嗎?誰不想呢?這是她們人生中最大的問題。可別人憑什麽要愛你?”

更熟起來兩人談起了自己的私事。有天晚上熄燈後,阿雨似乎毫無睡意,說:“你猜我昨天晚上到哪裏去了?”柳依依故意說:“到你同學那裏去了吧,你不是有個姐妹在電視台嗎?”阿雨說:“你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柳依依說:“你沒告訴我,我怎麽知道?”說完在黑暗中擠擠眼偷笑。阿雨在身上拍得一響說:“蚊子來了。”爬起來摸到蚊香點了說:“瞞你也沒什麽意思

,我到男朋友那裏去了。”柳依依見她這麽瀟灑,說:“沒有吧?你昨天是跟許經理出去的,前幾天是跟袁總出去的。”阿雨說:“一個人也可能有兩個男朋友。”柳依依沒想到她這麽大方,說:“沒有吧,會打起來的。”阿雨告訴她,自己跟袁總已經兩三年了,他有家的,又不肯離婚,就同意了她去找男朋友。她想有個了斷,斷了好幾次,還是斷不了。她說:“袁總已經陪我找過三個男朋友了,每次都見到了,幫我參謀。”柳依依說:“袁總這麽大方?”阿雨說:“他不離婚,又不放手,他不大方點怎麽辦?”柳依依說:“真沒聽過這樣的事情。”阿雨說:“我下次再不聽他參謀了,他一參謀,參謀來參謀去,都有一堆毛病,隻有他自己好,事情肯定黃。一年年過去他不急,我可是掰著指頭按月數日子,再拖幾年,我真的就被拖到大齡女青年的行列了。你知道男人管她們叫什麽嗎?熟女,懂了嗎,熟女!好惡毒啊!這就是男人們的想法。”又說:“說按月數日子那是說得太鬆懈了,其實是按天數的。真的,我說說就三十歲了。大學剛畢業時我想著二十八是多麽遙遠的事情,幾年時間過也過不完的,眼睛眨幾下,就跑到眼前來了。現在每過去一天,我心裏就緊一下。要是我像你一樣剛大學畢業,我會有升天堂的感覺。女人要麵對這個世界,總得憑點什麽,憑空是不可能的,她最大的本錢就是這點青春。”

柳依依不跟阿雨談年齡問題,她自己可以說,那也是為了試探別人對她的態度,但別人也那麽說是不可以的。柳依依說:“許經理怎麽會同意你跟袁總在一起呢?”阿雨咯咯笑了,笑聲在黑暗中膨脹,像一隻在充氣的氣球,說:“我怎麽會向他匯報呢?”柳依依說:“許經理還是經理呢,我看他也不傻呀!”阿雨說:“如今經理漫山遍野,差不多是個人就是經理。再說我更不傻呀!”柳依依說:“那不好吧?”阿雨說:“好不好反正這麽做了,跟袁總又要呆在一起,又要隔著那麽一層,那怎麽可能?”柳依依歎息一聲說:“這個世界,想起來有點怕它,流動性太大了。”阿雨說:“人的流動性這麽大,兩年換一次工作是常事,一年換兩次工作也不奇怪,你要感情不流動,那怎麽可能?感情流動了,身體不跟著流動,那又怎麽可能?”柳依依說:“想起來真有點怕。”阿雨說:“怕,誰不怕?是個女人就不能不怕。可是怕了你又能躲到哪裏去?躲到陰暗的地縫裏也躲不過時間。你以為我那麽想流來流去?我也想有個男人巴肝巴膽貼心貼肺愛我,”自嘲地笑了一下,“那不可能,他們隻愛他自己。世界這麽轉,他們這麽轉,你除了跟著轉,還有什麽辦法?依依你也得跟著轉,你以後就知道了。”停了停又記起什麽似的說:“依依我說了這麽多,你說說你自己。你不至於告訴我,你還是個……是個女孩吧?”柳依依沒想到她這樣問,心想她把自己的事都這麽爽快地說了,自己不說,有點對不起她似的,就含糊地嗯了一聲,想應付過去。誰知阿雨說:“那就對了。”柳依依想,自己沒說是,也沒說不是,這“對了”是什麽意思?她說:“什麽東西對了?”阿雨說:“我猜對了。”柳依依還是不知她怎麽猜的,也不好問下去,問下去自己倒要說個明白了。阿雨說:“大學幾年,難免要交個男朋友的,交了男朋友,難免要親熱親熱的,親熱親熱了,難免在一起做點什麽的。沒辦法,事情都是這樣做出來的,也別說誰不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