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兒,聽為娘的話,離開了這裏就永遠不要再回來……”

這是他最後一次聽到母妃的話,也是最後一次看到母妃悲哀的清淚。踏在滿覆白雪的羊腸小道上,依然年少的司徒海留下了兩行不諳世事的漫長足跡。

一入宮門深似海,伴君如伴虎……

默默仰望,撞在眼中的總是母妃那意味深長的癡怨,那肝腸寸斷的悲苦。唇齒輕微蠕動,卻發不出聲音,回頭看看,原來自己早已身在距皇城百裏開外的長樂坡了。

“少皇……公子,請上馬。”一個身穿麻布素衣的少年俯身說道,仍顯青澀的臉龐在口誤產生時分略微有所繃緊。

“知道了。”淡淡回應著,年少的司徒海翻身上馬,墨色的眸子裏盡是悵然與冰冷。這就是母妃要孩兒離開皇宮的理由麽……因低溫而變得僵硬的雙唇漸漸彎出一道陰寒的弧度,司徒海回轉視線,將所有的一切狠狠拋棄。母妃,孩兒一定不會讓您失望,孩兒,會好好的活下去!嚴冬的寒風刺在骨頭上,刻劃出殘忍的痕跡,馬匹呼出的熱氣在冰冷的天地中化作一團團凝滯的白,沒有絲毫的生氣。感受著彌散四方的徹骨奇寒,司徒海年少的心自那刻起堅如磐石,冷若玄冰。馬蹄撞擊在路麵形成機械的聲響,麵無表情的看著前方雪白的道路,一股莫名的恨意油然而生,好像劇毒的侵蝕般,令反抗無力。

離宮第二年,外戚篡權,皇帝在鹿野投河自盡,所有嬪妃皆為新君所霸。

“哈哈,不愧是我宇文況的兒子!好!有王者霸氣!”黑袍灰髯的偉岸男子暢懷大笑的拍著一個麵色清白形容瘦削的少年肩膀,滿麵喜色。

“謝父皇賞識,孩兒定會繼續努力,不負父皇厚望。”身體微微前傾,少年麵無表情的拱手作揖道。看著這麽個寵辱不驚的兒子,身為皇帝的宇文況自是有些胸悶氣短。這孩子,未免也太拘謹了吧……寵辱不驚雖好,可他這個樣子,不免讓人擔憂呢……一絲深邃的芒掠過中年皇帝墨色的雙瞳,隨即隱匿無蹤。

安德宮內,一位年近不惑的清秀美婦靜坐於烏木雕琢的鏤花窗前,雙眸盡是悠遠深沉之色。驀地,身後突然傳來一股強大而柔和的溫存,轉眼,皇帝那獨有的鷹眉劍目赫然於眼中放大。心頭猛的一驚,美婦的身子不禁抖了抖。

“不知陛下駕到,恕賤妾失禮了!”深深的俯下身,美婦如水的雙眸在睫毛的襯托下讓人心間一蕩。

“朕怎麽會怪罪愛妃呢,是朕不讓他們通報的,為的就是給愛妃一個驚喜。”龍顏和悅道,上前握住了美婦的柔荑,滿眼的愛憐之色。

“妾身謝陛下厚愛,隻是,後宮佳麗三千,她們離家進宮就是為了服侍陛下,希望陛下也經常臨幸於她們,……”雙唇突然被略顯粗糙的手指輕按,美婦的眼中掠過一抹疑神。

“愛妃,朕此生能有你這般知書達禮寬厚溫柔的紅顏知己陪伴真是天賜之福啊……朕會照你說的做。”頓了頓,皇帝的眼中閃過一絲擔憂。“其實,朕今日來愛妃這裏是為了四皇子的事。”

“白兒……?難道他做了什麽令陛下不快的事麽?”心頭一振,美婦墨色的眸子溢出了與皇帝一般無二的神情。

“若是不快朕心中或許還能舒坦些……隻是,他個性隨你,寵辱不驚是好事,但有時會顯得孤傲,愛妃找個閑時替朕勸導勸導他,白兒是個難得的棟梁之才啊。”皇帝說著,眼中希望與擔憂並存,驟然顯出了他少有的疲憊滄桑。

“多謝陛下對皇兒的厚愛,臣妾會好好勸導他的。”向皇帝福了福身,美婦明亮的眸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隱憂。

那年,司徒海三十歲,宇文白二十歲。

厚愛可以成就一個人,也可以毀滅一個人,尤其是皇帝的厚愛。

自從前朝皇城陷落後,司徒海就再也沒有向任何表露過他真正的表情,他的麵龐好似早已冰封一般,沒有人看得透,那雙墨如暗夜的瞳孔後究竟有著怎樣的鐵火考驗。無聲的望著遠方模糊不清的皇城建築,一抹淡然如水的清愁思緒在心底緩緩蔓延。十年了,原來自己離家已經十年之久了。恨意漸變漸淡了,這讓他恐懼。沒有了仇恨的支持,他不知道自己會何去何從。母妃的音容笑貌不止一次的浮於眼前,他用力搖頭,不想因為那份繾綣的思念令自己產生懦弱的理由。

“母妃……”蒼白的唇齒微微翕動,他的心髒被混亂席卷。前朝嬪妃均被當朝統治者所霸,那就是說母妃或許還活著,在那個永遠回不去的宮中活著。單手覆額,司徒海閉了眼。

一入宮門深似海,伴君如伴虎。

這就是母妃能一直生存的理由麽……也是我能一直存活的理由麽……母妃,你到底擁有怎樣的堅持呢……

身後傳來了輕快的馬蹄聲,是肅珀。目光微轉,一襲藍衫闖入眼簾,如同三年前初識的記憶般孔武有力。

“怎麽樣?”平靜無波的聲線在空氣中蕩出層疊交覆的圓弧,司徒海已經習慣了這種波瀾不驚的淡然。夏季的風雖然夾雜窒悶,卻始終撼不動他早已寒透經脈的心。是的,他應該冰冷,從離宮出逃的那一天,從外戚篡權的那一天,從父皇自盡的那一天,從自己成長的那一天。

“今晚是太子的加冕典禮,城門會徹夜放行,所以……”藍衫男子說著雙眸露出一抹淡淡的喜芒,嘴角也輕微的掀起。

“辛苦肅兄了,今晚就留在這裏吧,行動有我一人足矣。”墨色的瞳孔與淺金色的陽光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道深不見底的鴻溝,讓人心膽俱寒。

“……”聽到司徒海的話,藍衫男子沉默了半晌,神色逐漸由驚異轉為釋然。“不管成功與否,你都要帶著命回來,我可不負責收屍。”

轉身,司徒海不再理會肅珀。他並不厭惡這個男人,但卻也談不上喜歡。兩人會結伴,完全是出於某種連他自己都不曾想過的巧合。可現在,不知為什麽,聽了男子的話,心頭竟衝出一股莫名的激流,抵擋不住。

酉時,總是來得讓人措手不及。在城外的酒肆中飲盡最後一口酒,司徒海同肅珀草草道別。但他們做夢都想不到,這一別竟會是時隔千載的永別。

皇宮坐落的都城果然非同凡響,車如流水馬如龍。這是司徒海第一次同宇文白相見,也是他的心髒十年來第一次產生如此強烈的顫抖。目光相撞的刹那,司徒海和宇文白都在瞬間怔愣,隨後繼續思維的空白,心跳的漏拍。那個眼神為何與自己如此相仿,那種滲透骨血的傲氣為何與自己如此類似。你,究竟是何人……用力移開視線,司徒海冰封長久的心髒出現了道道龜裂之痕,迷惑觸痛了意識,凝滯了五髒六腑。

深夜,思緒混亂的讓宇文白心神不寧,毫無來由。不過是一介草民罷了,為何我會感到如此強烈的震撼,那感覺,就好像看到了……自己。

“白兒,怎麽了?有什麽心事麽?”淡衣素服的美婦蓮步輕移,出現在他的視線。

“讓母後擔憂了,兒臣許是有些勞累,無礙的。”淡淡的聲音在空氣中掠過,卻在黑暗中的某個角落掀起驚濤駭Lang。

母妃!……!您,竟然會是您!!

司徒海蒼白的雙唇在顫抖,心髒在**,全身在震撼。母妃,母妃……!心中不止一遍的呐喊著已經十年不曾接觸的名詞,他幾欲落淚。但他沒有,甚至連呼吸也沒有任何變化,因為他知道,如果他現在出現,將會對母妃造成毀滅性的摧殘。

行動在繼續,他如履薄冰。踏入良親王府第一步,他深刻的明白,中計了。肅珀是絕對不會出賣自己的,那麽還會有誰呢……刀光劍影容不得他多想,可就是這樣,左肩和右腿仍有源源不斷的疼痛傳來,辣的灼人心神。

肅珀?!就在視線逐漸模糊時,肅珀的身形赫然愈漸清晰,清晰到讓人覺得四肢百骸都驚懼的發冷。肅珀……不要讓我憎恨你!狂吼一聲,銀芒暴閃,司徒海憑著半條命拚殺出了一條血色慘途。就在這時,一個白色的身影驟然擋住了他的去路,就那樣個與他僵持著。這個一襲白衣的詭秘男子擁有一雙讓人徹骨的血色瞳眸,深邃的讓人不敢接近。

“活不了多久了,人類真是脆弱。讓我來幫你吧……”話音未落,隻見兩道混雜著紅芒的銀色利齒出現在眼前,隱沒在皮肉裏。

身體越變越輕了……意識逐漸消散了,這就是死亡嗎?原來,我司徒海竟會以這種方式死去,因為朋友出賣而死,真是可笑!血沫不斷湧出,他能感受到那股真實的溫熱,他能感受到死亡的快意。猛地,宇文白的麵孔浮現在腦海中,那墨色的瞳孔深邃的讓人無法直視。為何會有這般熟悉的感覺,你到底是誰……視線愈變愈模糊,司徒海漸漸失去了意識。

“怪物!怪物!!”耳邊隱約傳來歇斯底裏的驚叫,司徒海隻覺大腦混沌,視線混亂。

頭痛欲裂,司徒海僅存於意識中的感覺。原來……他還沒死,他居然還沒死!在驚喜與錯愕交加的情緒中睜開雙眼,卻隻看到一地的悲戚滿目的愴然。胃部猛一陣翻騰,他幾欲幹嘔。幹癟枯槁的屍體遍布滿地,猙獰可怖的難以形容。跌跌撞撞的爬起身,片片殘缺不全的記憶襲上心頭。

這些……這些……竟然會是他做的,竟然……!!瘋狂的抓撓著喉嚨,道道血痕顯出了又消失了,他絕望了。撿起長劍捅入心口,鮮血噴湧了又回流了,他相信了。他不會死了,他變成怪物了。他,不再是原來的司徒海了……痛苦的長嘯響徹天地,卻沒有人知道長生不老也會被視為怪物的標誌,也會遭到唾棄。

司徒海就這樣痛苦的活著,不老不死的活著,孤獨的活著。卻並不知道,在二十一世紀的某一天,他遇到了一個名為馬恩琪的天師,遇見了愛情,也由此開始了真正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