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生意?」

看得出來,不隻是李珣這邊而已,就連另外兩個落羽宗的殺手,也被突然現身的這人、突如其來的一說弄得呆了,林中竟是一片難堪的沉默。WWw、QuanBeN-XiaoShuo、CoM

這家夥是誰?

李珣腦中瞬間就將所有可能的人物過了一遍,得出的結論讓他自己嚇了一跳:「素懷羽?」

他當然隻是在心中叫上一聲。

雖說沒有得到證實,不過從通玄界的傳聞來看,有這種迷幻不定特質的人物,除了有「碎心**」之稱的素懷羽,還有誰來?

「寧碎背心千遍,不與**一麵」,這句有些調侃味道的俗語,便是此界修士對這位落羽宗大佬最貼切的形容。

而此刻,李珣很不幸的,自動跳出來與其照了麵……

這段時間真的是諸事不順。

李珣腹誹未畢,前麵那疑似素懷羽的修士卻輕歎一口氣,悠悠道:「自從雁山一別,我們已經有近兩百年沒見過麵了吧,怎麽,我今日饒過了這小輩,你也不肯出來謝我一聲?」

……

這敢情好!李珣到這時候才明白,原來這位素大佬從一開始,就壓根兒沒把這大活人放到眼裏去。

他說話的對象,從來都隻是水蝶蘭而已。

多久了?至少近三四十年來,李珣還從來沒有被人這般無視過,而且更糟糕的是,他竟然分辨不清,眼前這家夥的態度刻意與否。

李珣的心髒猛地膨脹了一下。

在修煉《血神子》化形秘法之後,他的內腑髒器,唯一還有點兒「正形」的,也隻有這作為氣血中樞的心髒了。

然而,這東西如今似也變得分外「敏感」,哪怕是僅僅一點點兒的情緒變化,也能讓它產生超常規的反應。

不過,即便是這內髒都要燃燒起來的時刻,李珣的腦子裏依然留存著一線冰寒。

正是這一線冰冷的感覺,使他能夠定住身形,在一邊冷眼看著─看這位素大宗主對著漆黑的樹林,聲情並茂的演說。

隻可惜,水蝶蘭卻實在不給麵子,仍保持著沉默。素懷羽在等待了頗長的時間之後,臉上不由現出些苦澀之意來。

且不說這表情有幾分真心,更吸引李珣注意的是,這廝的眸光看似沒有個焦點,且一派黯然神傷,可李珣卻能感覺到,此人的目光分明就是越過他的肩膀,盯在水蝶蘭此刻藏身之地。

同時,天空之中,那所謂的「四方殞生印」,也沒有半點兒殺意消散的跡象。

李珣心中念頭百轉,飛快地思索解決問題之道。

偏在這時,耳中又傳來一縷細細的聲息,他怔了怔,不自覺按著話音提示抬眼去看,正見素懷羽口齒微張,將要說話。

「喂,究竟是不是來找我的?」

突如其來的問話,將林中有些沉鬱的氣氛打得粉碎。

素懷羽心機深沉,臉上還沒什麽變化,但林中其餘兩個殺手卻不自覺拿眼看來。

也在此刻,他們才發覺,原來這話是對他們說的。

李珣此刻一臉的憊懶模樣,那眼神也隻當穿透了空氣,直直看向素懷羽身後。

這一句話,完美承接李珣露麵時那一句,直把素懷羽現身後這數十息的時間全然無視。

若論態度之輕蔑,此時的李珣絕不在素懷羽之下。

這差不多就等於把那兩位可憐人放在火架上烤了。

不過,這兩位怎麽說也修行曆練數百年,本能地做出了最合理的反應。

他們收斂目光,麵色不動,同樣也將李珣的問話當成了空氣,不過,再看兩人鼻觀口,口觀心的神態,怎麽都有點兒尷尬的味道。

李珣根本沒指望他們有所響應,隻是冷冷一笑,就那麽邁步前行,不緊不慢地朝素懷羽那個方向走去。

素懷羽依然保持著目光散漫的狀態,但兩個殺手卻無法以等閑視之,二人雖沒有大動作,但輕微的身體顫幅,已透出輕淡若無的殺意。

天空中似乎有一剎那的靜寂,而四方殞生印的感應,則在這一瞬間中斷了。

這一個小小的空白,卻讓李珣後背汗毛盡數倒立,皮膚上已沁了一層薄薄的冷汗。

如果對方在這空白點上發動一擊,李珣絕無法捕捉那致命一擊的路線。

最好的結果也不過就是和敵人硬拚一記,然後便會落入全局的被動─直到被人攫了他的命去。

落羽宗果然不可小覷啊!

如果李珣單獨碰到這種陣勢,不能事先察覺,又或不能及時喚出兩個傀儡,必是小命不保!

帶著這樣的感歎,李珣神色冷淡地與素懷羽擦肩而過。

兩人均可以感覺到對方獨特的氣息,隻不過略有不同的是,稍後,李珣身上肌肉繃緊,而素懷羽則皺了下眉頭。

這時候,素懷羽的眼神,終於第一次落在了李珣身上。

可惜,李珣隻送給他一個拂袖而去的背影,附贈一句話:「擾人清夢!」

林中眾人一時啞然,但下一刻,他們耳中便響起一聲枯枝裂響。

這在秋冬之際本是再正常不過的聲音,此時聽來,卻如雷霆貫耳─絕沒有半分誇張!

初時的幹澀聲音在全無征兆之下,變成了一聲轟天炸雷,震得整個樹林嗡嗡亂顫。

樹葉上僅存的三兩片樹葉,也在這聲巨響之後,瑟瑟飄落。

而樹枝灌木之間,本正酣睡的諸多鳥獸更是如蒙大難,紛紛搶出,一時間聒聒之聲不絕於耳,整個樹林亂成一團。

在這紛亂之中,素懷羽以一種「不合群」的節奏,緩緩轉身,目光四麵流轉,不知在找些什麽。兩個手下則不哼一聲,身形一起隱沒。

而在隱去之前,一縷冰線錚然彈起,搜神冰蚨撲向半空。

素懷羽眸光一凝,身形以可以目見的幅度猛然緊繃,同時低喝道:「收起來……」

「來」字剛吐出半邊,素懷羽身側忽有一道清風抹過,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他將後半個字硬生生咽下去,身形則像是化入空氣中,倏然不見。

搜神冰蚨是天生的靈異之物,對外界危險極其敏感,甚至比素懷羽的叫聲還要快上一線。

這小東西在虛空中二度彈射,猛地扭轉了方向,向地麵俯衝,險險與一道寒氣擦身而過。

那寒氣,鋒銳如刀。

這時,放飛冰蚨的殺手才知道自己犯了大錯,身形也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口中呼哨一聲,一個勁兒朝著冰蚨所飛的方向猛衝,顯然是要將這寶貝靈物收起。

可是,他似乎忘了,眼下這林子裏可不怎麽安全!

果然,他身形方出,便有一道人影斜刺裏衝出來,森森殺意,將他牢牢鎖定。

鋒芒所及,連搜神冰蚨也逃不出去。

在這種生死時刻,這殺手臉上卻現出一層重重的紅暈來,眼中光芒近乎瘋狂,在喉嚨間「嗬嗬」的低響中,他身形竟然沒有半點兒退縮閃避的征兆,而是以更快的速度撲了上去。

這一撲,也就代表著四方殞生印正式啟動!

天空中,層層密織的氣機網絡,終於找到了一個真切的目標。

隨著「赴死之人」身上鎖定的殺意,「四方殞生印」如影隨形,像一條靈活的套索,在幾個遊移間,將林木掩映中的人影死死扣住。

一波又一波的刺骨煞氣由四麵聚合圍攏,不住提升層級,隨時都可能砰然迸發。

然而,在將發未發之際,又是一道人影輕煙般逸上半空,在沉沉的夜色下,真如一道虛無的影子。

人影閃沒之間,已插入近乎成形的元氣漩流之中,所過之處,大氣嘶聲開裂,天空奔走湧動的氣浪激流,不能阻其分毫。

而緊隨在後麵的,則是素懷羽。

他一身白袍,身形飛升,其速恍若流光,極為顯眼,但比之前麵的人影,速度竟還差了一個層級。

眼見天空中元氣湧動漸成亂象,素懷羽終於不能保持一貫如迷似幻的神色,而是露出貨真價實的焦慮與急迫─「手下留情……撤陣!」

話說了半截,他猛然省悟事情關鍵,迅速改口,正是卡在要害處。

一聲叫罷,夜空中便如同怒潮西來,隆隆轟鳴,四條人影從虛空中現身,又被瞬間鼓脹崩裂的巨量元氣震得向四麵倒射而出。

水蝶蘭終於現身。

她負手立在虛空之中,淺藍色的唇瓣微抿成一道弧線,冷冷凝眸。

隻是水蝶蘭的眼神,一刻也沒有停留在素懷羽身上,而是俯視林間,一語不發。

素懷羽搖頭苦笑,停在她身側數丈遠,也學她看向下方。

滿脹的高壓讓下麵的林子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至少數百棵林木被從天而降的元氣湍流摧折倒下,林子裏的鳥獸麵對這天災般的景象,連逃命的勇氣都失去了。

一時間,林子裏滿溢的都是腥臊氣味。

「嘿,開個玩笑而已,不用這麽緊張吧!呃,這小東西我先保管一段時間,怎樣?」

在那位奮不顧身的「誘餌」殺手眼前,李珣輕輕鬆鬆抓住了搜神冰蚨,稍一用力,這不怎麽安分的小家夥便僵起了身子。

「誘餌」剛剛在生死在線轉了一回,又在地麵上狼狽滑行了好一段距離,竟然還是空手而歸,心態早已失衡,見到李珣的笑容,哪還能忍得住,他厲嘯一聲,身子彈射起來,向著李珣撲至。

「青四!」

素懷羽的低喝聲傳過來,不過,「誘餌」的衝擊已經不可能再收回來了。

李珣再一次麵對殞生印,隻不過這次是真的「麵對」!

當對方整個地出現在李珣視界中時,曾經可以摧裂整個髒腑的強壓,卻幾已化做清風一縷。

「果然還是背後傷人來得更合適你們!」

嗤笑聲中,李珣的身影倏然間扭曲了,在這短暫的時間內,他的肢體以人類絕無法成就的扭曲幅度,在虛空中漲縮一下。

恍惚間,那身體已成了一團非固態的黑霧,似要隨風而去,卻又在些微的縫隙中穿行無礙。

對這樣詭異的身法,「誘餌」幾乎看呆了眼,因一腔激憤躁動而生成的銳氣,立時消減大半。

偏在此刻,他腦子裏又極不應該地對素懷羽的喝聲起了反應,一個猶豫間,眼前忽有一個人影直撞入懷中來。

劇烈的衝擊透胸而入,體內猛然飆升的高壓擠迫著血液,眼見就要裂喉而出,然而又有一股突來的高熱,剎那間灼燒全身,那急速拔高的溫度,以最霸道的方式,將一切亂溢的血流瞬間抹消幹淨。

一口心頭血,臨到嘴邊,隻化為一聲低呃。

「誘餌」睜大眼睛,張了張嘴,但喉嚨裏什麽都沒有跳出來,然則他的身體已經不受控製地倒飛出去,直到猛力撞上一棵大樹,才摔落下來,委靡在地。

林間出現了一段時間的冷場。

李珣沒有趁勢追擊,隻是攤開手,做出個「我無辜」的模樣,鎮靜自若地接受上空素懷羽冷冷的眸光。

在林中潛伏的另一個殺手也現身出來,跑到「誘餌」身邊把脈。

「誘餌」體表沒有任何傷勢,內髒也沒有任何實質的損傷,但是臉色真是差到無以複加,甚至連皮膚都失去了光澤。

李珣這一記燃血元息的手法,不損肉身而損精血,一擊便打掉對方起碼百年修為,堪稱陰損絕頂,也算小出了當日重傷垂死的一口惡氣。

將數對怨毒的目光徹底無視掉,李珣掃了一眼狼藉的樹林,皺皺眉頭,也飛上半空,隻是與素懷羽保持距離的作法相比,他倒是大模大樣地與水蝶蘭站了個並肩。

「這地方妳也能待得下去?」

李珣是指那些給驚得屁滾尿流的鳥獸造成的腥臊味道。

也虧他還記得水蝶蘭對氣味兒特別敏感,雖然還有點兒作態的成分在其中,水蝶蘭仍相當受用,回給他一個淺淺的笑容。

「早就受不了了,不過……白毛難得有這般誠意,不如聽聽罷!」

「白毛?」

李珣再保持不住「無視」的態度,開始用極其古怪的眼神打量素懷羽;與之同時,素懷羽也在用饒有興味的眼神打量他。

看得出來,這位綽號「白毛」的一派宗主,對李珣與水蝶蘭的關係相當感興趣。

水蝶蘭將這兩人的神情盡數收入眼中,卻絲毫不以為意,隻是道:「以後與落羽宗打交道要記得了,他們最愛殺身求道,你剛剛手下留情做甚?殺便殺了,生意照談,買賣照作,死幾個人,算得了什麽?」

李珣撇了撇嘴,懶洋洋道了聲:「受教!」

素懷羽看起來真的不以為意,但李珣卻感覺到其隨之瞥來的一眼,眸光如針如芒,鋒利無匹,不過很快便又化入豐富多變的神情之下,不見半點痕跡。

素懷羽最終隻是撫掌笑道:「水師姐或是在朱勾宗待得久了,染上了些俗氣,卻忘了本宗既然向殺中求道,又何來生意、買賣一說?」

他眼也不眨一下,便將之前他親口所說的「生意」之詞,一口否決,神情偏又漸漸凝重,令人不得不重視他的態度。

「況且,此一時,彼一時也。嘿,眼下除了北盟、西聯之類的巨孽,又或明心、星璣這般,閑著沒事兒鬥氣比劍玩兒的主兒,誰還有能耐去充大頭?」

「明心、星璣?」

李珣心中跳了跳,但他也知道這絕不是開口詢問的時候,最終還是忍了下來。

不過,他這邊忍得住,能心意相通的水蝶蘭可無所顧忌,順理成章地問了一句:「哦,這兩大劍宗掐出火來了?」

「難得水師姐您有閑情!」

素懷羽並沒有多想,隻當水蝶蘭好奇,又或是表示「穩重」的態度,笑回了一句,方不緊不慢地道:「說起來,這還是我向雁行宗買師姐您的行蹤時,得來的添頭。

「據說裏麵頗有不少彎彎繞繞,好像誰殺了誰的弟弟,誰又殺了誰的徒弟之類。

「總之,現在天垣老兒將那位辣手的明璣圈在「星河」之中,宣稱要將她禁錮千年,嘿,明心劍宗大不如以前了,要是鍾隱還在,給天垣老兒十個膽子試試?」

「哦,是這樣……」水蝶蘭似若無意地瞥了李珣一眼,很快做出不感興趣的模樣:「算了,這事兒與我們無幹,倒是白毛你,千裏迢迢過來,總不是打個招呼問安吧?」

「果然還是水師姐最知我性情。」

素懷羽微微一笑,坦然道:「我這人向來缺乏勇氣,更沒有半點殺身求道的念頭,之所以能夠坐在這個位子上,也不過是個「無利不起早」的手段罷了。

「當年水師姐叛宗時,我便極不同意那幾個蠢貨的主意,隻可惜,剛剛登位,不得不有所折衷罷了,也因此,我賠上了十三血羽!」

水蝶蘭微蹙眉峰:「我可不知道,你竟還有這絮絮叨叨的習慣。」

「哪兒的話,其實我這麽說,隻是想告訴師姐一件事,前幾日,洪長老練功不慎,走火入魔,已然自絕於道,這事兒……」

李珣聽得雲裏霧裏,一臉茫然,但水蝶蘭卻是再清楚不過。她輕「哦」一聲,然後便笑著鼓了鼓掌:「恭喜,白毛你終於全權在握,大展長才之日,近在眼前啊!」

素懷羽欠了欠身,竟是生受了。

不過,他很快抬起臉來,眼中光芒卻是一個大變樣,在旁的李珣也能看出,那光芒是何等熱切。

「水師姐,事到如今,以妳的智慧,也就無須我饒舌。洪長老死去之後,宗門再不複當年排擠之憂,而此多事之秋,師姐可願意回返宗門,助我一臂之力?」

水蝶蘭聞言揚起了眉毛,李珣則翻了個白眼兒,將臉轉向一邊,耳朵卻豎了起來。

水蝶蘭在做出一個訝異的表示之後,很快便笑吟吟地道:「難得你能說出這種話來,不過,我現在自由自在過得挺好,何必再去自尋煩惱?」

語氣並不如何決絕,但素懷羽很知趣的沒有再多說廢話,他輕歎一口氣,臉上頗有幾分黯然。

李珣用餘光瞥去,直到這個時候,他也分不清這家夥神情變幻的真假,這種的深不可測,和自己頗相似啊。

沉默了一下,素懷羽緩聲道:「師姐的心思,我是知道的。不過,在此,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此界今後多事,宗門恐怕再也禁不起任何無謂的損耗了。

「我今日便要下令,與師姐前塵舊事,一筆勾銷,那所謂的格殺令,也就此作廢,師姐這邊……」

聽他如兒戲般將代表宗門聲譽的格殺令消去,就算先前已感覺到這苗頭,李珣也不免為之瞠目。

偏偏一邊的水蝶蘭沒有半點兒意外,低哼一聲:「我閑著沒事兒,惹你們幹嘛?」

被嗆這一下,素懷羽反而盡展歡顏,甚至很誇張地舉手加額,以示慶幸:「師姐能這樣想法,實乃宗門之幸……」

「是嗎?」

水蝶蘭妖異的藍唇抿出一個古怪的弧度,打斷了素懷羽的感歎,又向李珣的方向揚了揚下巴:「看在幾百年的香火情分上,我提醒你一句,有些事及時放手,那才真是大幸!」

素懷羽微微一笑,轉臉向這邊看來,李珣與他目光交集,均是刺芒斂隱,卻機鋒暗出。

說起來,這是李珣頭一回同一派宗主正麵放對時,沉穩之餘,尚且行有餘力。也在這一刻,他明白,不知不覺間,他的心境修養已臻至一個新的層次。

兩人的鋒芒稍露即隱,素懷羽看起來頗有些驚訝的樣子,道:「說起來,這位是百鬼道人吧,修為淵深也就罷了,卻想不到所學如此龐雜,後生可畏呢!」

這話是兩人正麵交談的第一句,倒也很符合素懷羽的身分,不過,在眼下這情形中,味道兒便有些古怪。

李珣何等敏感,自然品得出來。照他原本性情,此時綿裏藏針、以退為進方是正理,然而在響應之時,心竅中一波熱流湧上頭,話到嘴邊也變了味兒。

「求生圖存,不免多下工夫。」頓了頓,李珣唇角微勾,又道:「貴宗殺中求道,甚至於以身相殉,百鬼心力孱弱,自問不能效仿,隻能盡力保命而已。」

以百鬼的身分,如此說話,無異於挑釁,素懷羽如何聽不出來?

隻是他雖心中惱怒,臉上偏是雲淡風輕狀,一笑間,便轉眼去看水蝶蘭,卻見其正盯著百鬼,臉上微有驚訝之意,顯然這種回答也令她頗吃了一驚。

大凡才智之士,心中想法總是要多一些,見水蝶蘭如此情狀,在沒有徹底搞清二人關係之前,素懷羽更不會輕易表露不滿。

他頓了一頓,最終還是將這口氣咽下,隻當沒聽明白,向李珣點點頭,又與水蝶蘭說話。

「水師姐難得有心情提攜後進,我這邊自然也不能攪了興頭。也罷,拚著與碧水君交惡,便讓這單生意黃了罷……話說回來,若閻夫人座下都是這般弟子,日後,本宗也不再接碧水君的買賣了,反正早晚沒得做!」

他這雖是順水人情,但麵子卻給得大了。

李珣就算是心中別扭,也不好再說什麽,同樣點了點頭,算是承情,目光也瞥到水蝶蘭那邊去,正看到水蝶蘭衝這邊眨眨眼,態度親昵,沒有半分顧忌。

一瞬間,素懷羽的臉色變得分外古怪。

此時天**曙,在晨風的吹蕩下,三人已經漸漸飄離了那個紛亂的林子上空。

在更清新的空氣中,也在漸漸明亮的光線之下,水蝶蘭的麵容美麗至乎妖異。

素懷羽的目光從這上麵流過,似乎突然間被灼痛了眼,稍稍瞇了一下,再一沉吟,忽然便開口告辭。

「既然師姐主意已定,我也就不叨擾了。」

「哦,請便!」

沒有什麽虛偽客套,水蝶蘭不耐煩地揮揮手,算是道別,李珣也僅是微微欠身示意而已。

素懷羽沒有半分不滿,而且似乎也忘記了,宗門一隻珍稀的搜神冰蚨還落在對方手裏,甚至根本沒有提這件事,一笑間,便緩緩飄移開去。

末了,還柔聲說話:「若師姐哪天突然改了主意,不妨告知一聲,我必大開中門相迎……」

頓了頓,素懷羽忽地想起了什麽,在身形即將沒入晴空之前,悠悠傳音道:「聽說千機老怪又鼓搗出了新奇玩意兒,師姐近期還是小心些為好!」

音猶在耳,他身形已經不見,周圍那些落羽宗殺手,已早上一步無聲無息地撤離。

李珣摸了摸下巴,臉上笑容有些古怪:「這位說了這麽一通,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是啊,在乎你我二人之命也!」水蝶蘭沒好氣地白李珣一眼:「笨蛋,你到現在都沒明白,什麽叫**一麵嗎?你真以為堂堂一派宗主出門,身邊就帶這幾個廢料?

「哼,二十裏外,起碼有兩個玄羽在候著,若我剛剛露出半點兒受傷的跡象,眼下咱們就逃命去吧!」

落羽宗殺手分級,是以黃、青、血、玄、素五色依次遞升,其中素羽隻是宗主的代稱,而玄羽,就代表著宗門最高等的殺手了。

「兩個?我以為隻有一個!」

李珣很驚訝地回應,卻看到水蝶蘭更驚奇的臉。

他聳了聳肩:「自從修了這鬼功夫,我對生靈的感應便相當敏感,不過看起來,比妳的鼻子還差些……

「再說,就算是有人埋伏著,他難道真會冒險搏殺?要知道,一個不慎,他可能會被咱們給吃掉!」

水蝶蘭哼了一聲,但氣到喉間,卻忍不住一聲嗆咳:「你真被他給騙了,就是因為你想不到,他才會動手!這瘋子,我差不多是看著他長大,如何不知?」

「瘋子?」李珣回想了一下,卻沒有感覺到這樣的苗頭,他搖了搖頭,「也許是我眼拙,不過,純從我這方麵來看……哈!」

這笑聲裏確實有一些別樣的意味兒,然而,對水蝶蘭而言,卻沒有半點兒效用。

她冷冷一笑:「蠢材!你也不想想,若他還有半點兒人味兒,如何能做上這落羽宗之主?落羽十殺技,哪一門不是斷情絕性,遊刃生死方能成就,被這樣的法門浸**數百年,便是個菩薩,也能化作天魔相。

「當年我為什麽叛宗之後,轉臉又投到朱勾宗去?鬧著好玩兒嗎?還不就是找個殺人發泄的地方?」

李珣笑聲止住,隨即便皺起眉頭。他自然不是「笨蛋」又或「蠢材」,但如果對方真的是一個瘋子,他也確實沒法掌握對方的思維方式。所以,他虛心求教:「那妳覺得,他究竟想幹什麽?」

「你沒聽到他說嗎?千機老怪要來找我的麻煩,讓我近期小心……」

水蝶蘭將「近期」兩個字咬得極重,如果李珣這時還不明白,那他就是正牌的蠢材了。

「他知道妳受傷了!不,他既然是從雁行宗買了消息,怎麽說都要更全麵些……嘿,妳是說,東南林海事發了?」

「什麽事?」水蝶蘭卻反問了回來,眉目神態頗值得玩味兒:「這兩天你心裏不都是在揣摩嗎?不如說出來聽聽?」

這話意奇峰突出,頂得李珣一窒,話到嘴邊,卻吐不出來,半晌才苦笑道:「妳看得這麽清楚,不也在心裏揣摩嗎?」

話是這麽說,但李珣遲疑了一下後,還是續道:「也許用不了多少時日,妳與羅摩什在東南林海一戰,便要轟傳天下,這是瞞也瞞不過的。

「這也罷了,隻是妳當時說,羅摩什埋伏的是百幻蝶,而非水蝶蘭,那麽,當時妳中伏時,又是什麽身分呢?」

「有區別嗎?」

這顯然是水蝶蘭在裝胡塗,順便也把剛剛突然僵滯的氣氛活泛起來。李珣心中雪亮,也就順勢翻了個白眼。

「廢話!本來羅摩什對我還有些投鼠忌器,為的就是霧隱軒的歸屬。先前也就罷了,如今既有顏水月之事,此處價值立時水漲船高,正是從中謀利的好時節,若在此時被他看出其中變故,嘿,羅摩什的手段,就是那樣好接的麽?」

水蝶蘭笑吟吟地看他,確認他的話告一段落,便揚眉道:「然後呢?」

「什麽然後?」

「沒有?在這種情形下,某人不應該表示一下疑惑嗎?不僅僅是這件事上,還有之前的、以後的什麽?」

李珣這回連苦笑的力氣都失去了。

對這聽似坦白,實則狡猾無賴的響應,根本不是他現在的心態所能應付的。

如果二人現在對敵,李珣恐怕會死得很慘,可為什麽他一點兒都緊張不起來呢?

李珣正想舉手投降,忽見水蝶蘭欺身上來,將兩人的距離拉得極近。

這突如其來的一下,讓李珣本能地向後微仰,可是,腦門向後一靠,卻被水蝶蘭雙手擋住。

這是個曖昧至無以複加的動作。

水蝶蘭近乎於挑釁地仰起臉來,對上李珣的眼神。

「你不會對從前的事情斤斤計較,那麽,我們就說以後好了。讓我來猜猜你的心思……是在害怕嗎?是啊,你知道了我這麽多的隱秘,可「同心結」的效力隻有短短的一百年,對我們來說,是短了點兒。」

李珣幹笑一聲:「妳在說什麽……嗚!」

他再也說不下去,隻因為,水蝶蘭柔軟的唇瓣已輕沾上他唇角,而下一刻,他嘴唇一疼,微腥的味道從二人唇舌交接處擴散開來。

這刺激性的滋味讓李珣的心頭猛地一跳,在一次前所未所的脹縮中,滾燙的心頭血直頂喉頭,而隱沒在體內的蠱蟲,則發出歡躍的尖鳴。

唇分。

水蝶蘭用舌尖輕舔去唇角殘餘的血漬,笑容嫵媚至乎妖異。

「百年太短,便以心頭血澆灌。會延長到什麽時候,便是我,也猜不到了!也許是兩百年、三百年,但或許哪一天,突然就失去效力……怕嗎?」

李珣深吸了一口氣,貪婪地將空氣中殘餘的血腥氣盡數收攝入腹,全身的血液似乎都要因此而沸騰起來。

也在這時候,他覺得眼下這姿勢太過被動,便也伸出手來,想捧著水蝶蘭的臉。

不過,抬起一半,他忽地發覺,自己的左手仍然結結實實地扣成一團,在如此氣氛下,顯得分外滑稽,而早已習慣的疼感忽又顯得真實起來,他甚至覺得,掌心處的玉辟邪在血肉之中翻轉滾動。

水蝶蘭的眸光從拳頭上麵瞥過,又斜睨回來,唇角的弧度似乎也在剎那間深刻了些。

李珣不知怎麽地,忽地便有些心虛,臉上的笑容也僵硬了許多。

「看起來,我是……白擔心了!」

隨著「白」字的出口,李珣悶哼一聲,身子像蝦米般彎了下去。

水蝶蘭這一記膝撞絕對沒有留手,堅硬的膝蓋骨裹脅著巨大的前衝力,幾乎要把李珣的小腹整個擊穿!

就算李珣此刻內腑盡化為流動之精氣,吃了這一記,也絕不好受。腹腔內急劇升高的強壓,差點把他的心髒給擠爆,他喉嚨裏呃呃幾聲,臉皮更是整個地發了紫。

水蝶蘭輕哼一聲,鬆開扣在他脖頸上的雙手,向後移開。然而身形甫動,肩膀卻是一緊,反被李珣雙手扣住。

也僅僅是扣住而已。

李珣顯然沒有從剛剛那記膝撞中回過勁兒來,他大口大口地吸著涼氣,身子前傾,幾乎將整個身子的重量都壓在水蝶蘭身上。

尤其是下巴,就卡在水蝶蘭細弱的肩膀上,每一次呼吸的聲響,都清楚地透進妖女的耳朵裏。

「喂,幹什麽?」

水蝶蘭又搗了他一記,隻是這次力氣便小了些。

李珣嘿嘿低笑,吸入的涼氣裏,不可避免地摻入了妖女沁人肺腑的暗香,與頸後溫熱的氣息融在一起,便有著極大的魔力,讓他的嗓子不自覺地啞了。

然後,他就在水蝶蘭晶瑩剔透的小耳邊宣告:「放心吧,若真有那麽一天,我絕對會比妳快一步……那麽,就不要再想這種事了吧!」

真坦白……不過,就是這樣才好玩!

水蝶蘭想笑,但最終隻是輕不可聞地「嗯」了一聲,目光卻抬向無盡遠的天空,絢爛的晨曦方向。

雲霞千裏織綿,中有初陽漸起,渾如鳳凰振翅,兩翼分張。隻是,她為什麽會看到這些?

此時,與她親密相貼的男子,若真與她心意相通,此刻又會想到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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