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現身出來的,是位身姿頗為修長的女修。Www!QuanBeN-XiaoShuo!Com相貌清秀,卻無豔色,眉目間頗有英銳之氣。

李珣一眼認出,此女乃是閻夫人首徒閻湖。

此女雖不像閻如那樣耀眼,卻對師尊忠心耿耿,修行亦專精唯一,近年來更是已邁入真人境,直追師尊,堪稱閻夫人手下第一高手。

兩人目光對接,都極是驚訝。還是李珣先反應過來,壓下心中存疑,失笑道:「這三個蠢貨怎麽惹上了師姐?」

「師尊在裏麵做晚課。」

閻湖神色淡淡的,與閻如、閻采兒等人的態度頗不相同。

「夫人在裏麵?」

李珣自動略去「晚課」之類的說辭。望向林間,當然看不出究竟。

此時,閻湖微側過臉去,似乎在傾聽什麽,稍後便道:「師父請你進去。」

知道是閻夫人給了指示,李珣微微一笑,目光移到另一邊。

鬼機剛走過來,卻不愧他的名號,眼也不眨一下,走到仍癱在地上的三名弟子身邊,伸腳踢了兩下,搖頭道:「閻湖師妹下手真狠,我送他們去治傷……」

李珣點點頭,隨著閻湖入林。

這片鬆林其實並不大,兩人曲曲折折走了幾丈遠,穿過林木屏障,眼前便豁然開朗。

林木環繞間,是一個麵積不大的水塘,湖岸茅草叢生,周邊空氣卻出奇地清新,似乎鬼門湖長年不散的霧霾全被周邊林木阻隔在外,令人心神一清。

塘邊清出片空地,閻夫人就跪坐在那裏,微笑回眸。

招呼一聲,李珣大大方方地上前,盤膝坐下。閻湖繞到師尊身後,眸光垂落,靜靜侍立。

「聽湖師姐說,夫人在此處做晚課。這倒是鬼門湖難得的清靜地方,不慎驚憂了夫人,莫怪。」

「什麽晚課,那隻是湖兒為我遮掩。我隻是在這兒費腦筋、解難題吧。」

順著閻夫人的目光,李珣看到她身前地麵上,畫著一片鬼畫符般的線條。

雖然李珣一眼就能看出,這應屬於咒法符籙的範圍,不過,他的見識也僅此而已。

閻夫人見他神情,抿唇一笑:「說起來,我傳你碧火流瑩咒法,你從來都是馬馬虎虎,眼下想拉你做幫手也不可得!」

嘴上叫了聲慚愧,李珣卻也沒往心裏去,心中還在想著剛才驚鴻一瞥的鬼影。

雖是一刹那間的殘像,可卻給他極熟悉的感覺。是哪個他曾經見過的高手?又和閻夫人有什麽關係呢?

他在這裏走神,哪知閻夫人還真不是嘴上說說而已,她纖長的手指自沙地上抹過,低聲道:「這是符籙部分,還有禁法的部分,想來,應該就要麻煩你了。」

李珣聞言稍稍定神,馬上想起,剛回來那天,閻夫人所說的「幫忙」

的言語。一時間升起些好奇心,便問道:「什麽禁法部分,我看看?」

「不,符籙部分還沒想好,更別提禁法。」

閻夫人不願意多說,搖頭一笑,刻意地轉移了話題:「其實,你隻是回來,便已經幫了大忙。稍早時候,我剛同宗主說話……自他為宗主以來,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他有這麽明確的傾向,無疑,這都是你的緣故!」

李珣立知,閻夫人與冥火閻羅之間,應已形成了一定的共識。

如果僅是宗門內部的問題,此刻碧水君已可以垂首認輸,隻可惜,現實的情況要複雜太多。

謙遜了兩句後,因彼此都有心事,氣氛很快停滯下來。

正不是味道的時候,外麵忽又有人聲喧嚷。閻夫人眉頭微皺,身後的閻湖不等她指示,身形閃動,又去攆人。

懷著幾分好奇心,李珣放開感應,通過外間的生機脈動,分辨來者的身分。

信息才回饋回來,他背後肌肉一緊。全憑著遠超常人的定力,才止住扭頭回望的衝動。

又是那個鬼影!

這一次,對方避過了他的眼睛,卻擦過了他的感應網絡邊緣,再一次消沒無蹤。

不過,與眼睛掃到的殘像不同,氣機感應的結果,比任何觀察方式都要來得直觀。

對方的生機脈動深沉雄健,又自然而然地保持在一個幽昧虛緲的層次,距此並不甚遠。

可李珣沒有特意開放感應之前,竟然毫無所覺。對方也十分敏銳,李珣才有所察覺,他便遠遁飛離,前後相差也不過一線而已。

高手!

李珣心中定性,卻又生出更大的疑惑,此人與閻夫人是何關係?鬼鬼祟祟的,是同伴?敵人?

目光瞥向閻夫人,卻無法從她臉上獲取更多的信息。正苦思不解的時候,閻湖回來,帶來了外麵的消息。

「冥璃帶的客人?」李珣中斷思緒,更早一些,林外三人的生機脈動已經回饋回來。

他稍一思忖,便道:「陰陽宗的?」

隻看閻湖的神色,他就知道自己猜對了。微笑間,他轉臉道:「夫人,我去招呼一下。」

「既然是別宗修士,就不要失了禮數。恰好我功課做完,讓他們進來即可。」

閻夫人抹去沙地上的痕跡,笑道,「這裏算是個會客的好地方,便讓給你吧……要記著我的話啊。」

再度展顏一笑,不待李珣拒絕,她盈盈起身,帶著閻湖,踏水走過水塘,從另一側離去。

李珣輕刮下巴,若有所思,以至於冥璃領著客人來到近前,都忘記了有所表示。

冥璃和李珣算是頗有交情的,見狀咳了一聲,喚他回神。

正要介紹兩位客人,而後麵那對男女已經上前一步,躬身開口:「陰陽宗晉山卿蕭鬆(飛雲嬪蘇瑜)見過百鬼師兄。」

來人竟是陰陽宗五嬪七卿中的人物,若與幽魂噬影宗的職位相對應,堪比宗門長老人物。

雖說這兩人都是秦婉如登位後,新近提拔上來的新人,於外界聲名不顯,但卻是秦婉如最核心的班底。

他們如此做派,幾乎就等同於陰陽宗的態度。李珣還好,冥璃在吃驚之餘,思及彼此地位,卻頗有些尷尬。

這個距離,李珣已不便站起,略欠了欠身,算是還禮。

二人中,他倒是和蕭鬆照過麵,也就是上次搶奪羽夫人的時候,還並肩作戰過。

旁邊那位媚意橫生的佳人,還是初見,不免多打量兩眼。

一望之下,他眉頭微動,倒是發現了些許端倪。

在場的人都感覺到他的眼神停留,但也隻當是美色之故。便是蘇瑜,也僅是微微垂眸,似羞似喜的嫵媚姿態,極是動人。

李珣莞爾一笑,也不解釋,隻是揮揮袖子,道了聲:「坐。」

蕭鬆、蘇瑜再施一禮,也不管地麵是否幹淨,均跪坐下來,身子卻都挺得筆直。

陪客的冥璃見狀,更是渾身不自在,嘴角抽搐之下,也側身坐了,一雙利眼,隻在三人身上打量。

「不曾想,與師姐分別不幾日,她便派你們過來……北齊山一事,未能救得羽夫人,我一直心存憾恨。卻不知羽夫人身後事如何?」

雖是簡單的客套話,蕭、蘇二人依然不敢怠慢。

蕭鬆恭聲應道:「重羽師叔的法體已安置棺槨,暫停放在宗門祖壇之內。宗主的意思,是要等老宗主回返、師叔之仇得報之時,方隆重下葬,以慰亡靈。」

李珣神色不動,心中卻在冷笑。

這兩件事,哪一件都不是秦婉如能夠解決的,如此,羽夫人豈不是永不得入土為安?

可轉念想想,她一個女流之輩,獨力支撐偌大的宗門,已是艱難。而其賴以依仗的支柱,卻隻是旁人捏合的幻影,隨時都可能化做虛無,細細思來,便覺得殘酷之至,心中的嘲笑之意,便淡去許多。

心中搖頭,李珣的目光又移到蘇瑜捧著的禮盒上。

見狀,蘇瑜膝行上前,略略欠身,將禮盒奉上,同時柔聲道:「此為宗主特意準備,送與百鬼師兄的禮物,請師兄過目。宗主還說,心意自在其中,師兄一見便知。」

「哦?」

李珣先放過心中旁雜諸事,見並無禮單,便直接啟開盒子。

盒中黃綾鋪底,微向內合,聚攏著一件小巧的梭狀物。

此梭尖頭鋒利,隱現藍光,梭體刻著繁複的紋路,看上去倒是件很厲害的法寶。

飛梭下還壓著一張便箋,其上正是秦婉如秀逸的筆跡。

「師弟俗務纏身,細枝末節處,不免有所忽略。特奉上「破魂梭」一枚,乃是千帆城大匠師敷演「定魂藍星」而作,若能在控製者靈識發動之前,以之擊碎「鎖魂圓光」,或可救血吻於旦夕之間。」

其下百餘字,便是收發「破魂梭」的法訣。

以李珣此時的見識,稍一思索,便知其除犀利之外,更可擊損元神,是件頗不錯的法寶。

這也罷了,真正讓李珣心動的是,秦婉如初遭喪母之痛,仍能細心入微,幫他察缺補漏,這份心思,才最難得。

不管其中是否有刻意交好的意思,這份人情,他還是要接受的。

李珣合上禮盒,放在身邊,笑道:「師姐的厚禮,我這作師弟的,也就卻之不恭了。」

嘴上說著,心裏也在計較,是不是偶爾放歸陰散人,幫秦婉如整合宗門,以還此人情。

見他收下禮物,蘇瑜抿唇微笑,正待退下,手腕忽地一緊,竟被李珣扣住。

一時間,塘邊諸人都為之瞠目。

百鬼竟急色至此?

蘇瑜畢竟是經過風浪的人物,微怔之後,便又綻開笑容,語音裏稍帶了一絲疑惑:「百鬼師兄?」

李珣才不管旁人的眼神,手指按在她脈門上,輕輕顫動,半晌方道:「蘇師妹,來時可是遇敵了?身上的傷勢還沒好俐落吧。」

蘇瑜聞言稍驚,回眸與蕭鬆對視一眼,方笑道:「師兄看得好準,我們在路上確實與人有些衝突,不過大家還算克製……」

「克製?被種了蠱毒,也算克製嗎?」

「蠱毒!」

兩個當事人還沒有出聲,冥璃便驚道:「極樂宗?」

蘇瑜臉色微白,總體上卻還算平靜,輕輕點頭道:「正是極樂宗的七秀十三英中的人物,大家一語不合,便動了真火。不過,後來吞陽劫姝趕來,大家很快就收了手,卻不知蠱毒是什麽時候種下的。」

「何時何地?」

「就在今日早些時候,積流山附近。」

地名入耳,冥璃的臉色變得分外難看。

積流山已經是幽魂噬影宗的絕對控製範圍,距鬼門湖也不過半日路程,極樂宗的修士竟然如此囂張?

他這裏感覺著失了臉麵,那邊蘇瑜忽地呻吟一聲,低弱中強壓著苦痛,尾音卻又柔膩撩人。

他忍不住抬眼去看,正好見到那嬌媚的美人兒臉上血色盡褪,蒼白弱質,惹人憐惜。

「百鬼師兄?」

蕭鬆看出是李珣的手段,小心翼翼地詢問。

「蠱毒畢竟還是生靈,我以抽髓之法,將其盡數滅殺,手法或是霸道了些,好在並無後患,調養一段時日,便可盡複舊觀。」

李珣語氣平淡,似乎隻是做了件最尋常不過的事,接著便鬆開手。

蘇瑜又低吟一聲,想直起身子,腦際卻突現暈眩,忙用手撐地,才穩住身形。

即便如此,蘇瑜身上已出了一層密密的汗珠,塘邊冷風吹過,立時打了個寒顫。

李珣搖頭道:「你的身子倏然虧損,氣虛體弱,最易得病。此時最好以宗門雙修術,引渡元氣,可免得一場病創。」

旁邊冥璃瞥了蕭鬆一眼,暗道這廝倒是好豔福。但也迅速接口道:「附近有專門為貴客準備的精舍,蘇道友既然身子虛弱,不妨到那裏休息,敝宗也還有些養氣培元的藥物,頗見功效。」

見兩人這麽說,蘇瑜蒼白的臉頰浮上一層紅暈,媚目中波光瀲灩,卻是移向李珣那邊。目光相觸之時,似離非離,其中情緒,說不清、道不明,勾人魂魄。

這大概算是明目張膽的勾引了。

不過,難得她做得恰到好處,不惹人嫌。李珣當真有了些興趣,可是,最終他隻微勾嘴角:「調養個六七成,盡快離開吧,正值多事之秋,謹慎些好,回去代我向師姐道謝。」

此言幾乎分不清是送客還是逐客,蕭鬆、蘇瑜都覺得理所當然,冥璃卻相當尷尬,這不是明擺著對宗門的安全不放心麽?

李珣可不管他是怎麽想的,自顧自地將破魂梭拈起來,在指尖慢慢轉動,看著梭體上獨特的花紋,不數息,已經魂遊天外,將身邊三人忘了個幹淨。

冥璃想罵娘,但最終隻是在嘴裏嘟噥兩句,先一步起身,為兩名客人引路。

蕭、蘇二人並不因李珣的走神而失去禮數,依然周到地行禮之後,才跟著去了。

水塘邊隻剩下了百鬼,臨進林子之前,冥璃心血**,回看了一眼。

恰好見到百鬼將破魂梭舉至眉心,哧哧的火光從指尖透出,沒入梭體。

先是灰白的幽明陰火,隨即便染成了血紅顏色。周圍的空間飛快地黯淡下去,彷佛一圈濃濁的暗影,隨著某種節奏,漲縮不定,也許,那就是妖魔的吐息吧……

他打了個寒顫,不敢再看,腳下走得更急。也就從此刻開始,他心中原有的百鬼的形象,徹底扭曲。

在冥璃看來妖異詭譎的場景,相對於李珣,卻是玄妙非常。

他本來是想根據信箋上所說的法門,進一步煉化破魂梭,哪知陰火真息注入之時,他忽然靈光閃現,全無理由地抓住冥冥中一條關鍵線索。

「破魂梭、鎖魂圓光、血吻、魔羅喉,對了,還有閻夫人……血吻,魔羅喉?」

感覺中,他好像抓出了關鍵線索中的關鍵點,正是血吻與魔羅喉之間的關係。

猶記得,最近幾次碰到兩個妖物同時出現,魔羅喉分明有些懼怕血吻,這似乎牽扯到物種生克的問題。

破魂梭鏘然鳴響,初步的煉化已經完成。李珣將其收入袖中,長身而起,心中已有決定。

由於九幽老祖的毒誓,幽魂噬影宗可說是對魔羅喉的習性最為了解的宗門,關於此妖物的典籍,不能說浩如煙海,也可形容為汗牛充棟。

李珣眼下便要去查閱典籍,也許,他能從中找到古音另一個致命之處。

時間就在禁法的置換和書頁的翻折中流過。

不管內裏外界的消息如何蔓延,也不論宗門各個派係的人馬如何做最後的布置和努力,鬼靈返生之日,還是如期到來。

事實上,早在兩天之前,以鬼門湖為中心,方圓三千裏的廣闊天地間,便有巨量的陰氣蠢蠢欲動,時時翻騰,引發了數百次小型地震。

更早一些時間,範圍內的大量生靈,為了避免被狂湧的陰氣吞噬,已開始每年一度的遷徙,場麵蔚為壯觀。

在鬼門湖中,彌漫的陰氣已濃鬱到令人發指的地步,在其中的幽魂噬影宗弟子,均借此天時,努力修行,此時努力一日,抵得上數月之功。

如碧水君、閻夫人這樣的高手,更可藉此無限「親近」九幽地域,獲得平日難見的靈感。

同時,受到陰氣的浸染,鬼門湖附近布下的禁製,威力成倍提升,足以嚇阻絕大部分不懷好意的人士。

故而,鬼門湖周邊呈現出一年中最為靜寂的時刻,天地之異變、祖宗之威嚴,或多或少,流過此間成千上萬的弟子心頭,緩緩形成祭祖大典的崇高氛圍。

現在是大典前夜,再有三個時辰,便到了天地陰氣最盛的時刻。此時,各位宗主、長老的弟子,均需在師尊的帶領下,穿起最正式的祭服,分批來到湖心島上,靜待大典開始。

隻有在這個時候,才能見識到宗門各派係的真實實力。

比如閻夫人,她座下親傳弟子十人,其中便有閻湖、閻如、閻采兒以及百鬼,共計四名大姓弟子,占了二十七名大姓弟子的七分之一,在十二位長老中,已是相當不錯的成績。

不過,碧水君麾下,有大姓弟子六人,比閻夫人還要高出一籌。此外,若再算上立場不同的長老派係,情況還要複雜得多。

將那些雞零狗碎的玩意兒都拋到一邊,李珣隻在自家道袍之外,套了件製式祭袍,便等若換裝完畢。

此時,他隻能百無聊賴地站在院子裏,等待屋中那群女人不慍不火的梳妝打扮。

「師弟請進,師尊叫你呢。」

閻如移步出屋,灰霧般的長發披散下來,襯著黑底綠紋的祭袍,整體感覺妖異冷厲,偏偏笑靨如花,看上去古怪極了。

李珣聞言一笑,舉步上前。

臨進門時,閻如很自然地為他整理一下袍袖,輕笑道:「師妹們梳妝未完,你進去可不要笑……今時不同往日,大典之時,可不能懈怠了。」

李珣敏銳地察覺到閻如的手指有些顫抖。

以她的心性修為,竟不克自製至此,顯然是明白,這次的鬼靈返生之日,是何等的關鍵和凶險!

不錯,對於閻夫人這一係而言,今日若勝,便是執掌宗門,坐鎮西南;

若敗,今後的日子怕就如喪家之犬一般,天地雖大,亦無可容身之地——

無論如何,都是人生的重大轉捩點。

同樣的道理,對碧水君那邊也適用。

這麽一想,夜色昏暗中,便透出深重的兵凶戰危的氣氛來。

一路走到閻夫人的房間,閻如守在門口,李珣邁步進去,轉到裏間,迎頭便看到閻采兒匆匆走出。

見他進來,這驕縱的女修狠瞪了他一眼,昂起臉出門去了。

看起來,兩人的關係並沒有因為某些事情而改變,李珣倒還罷了,閻采兒亦能如此,純以心性一項,便相當了得。

「天生的修士……」李珣心中感歎一聲,忽又發覺自己的心態,大有老氣橫秋之相。

搖搖頭揮去雜亂的念頭,他掀簾進入裏間,正想說話,入目的情景讓他呆了一呆。

閻夫人正坐在繡墩上梳妝,烏黑的長發披散開來,又被身邊的閻湖挽起,用玉梳輕輕梳動。寬綽的祭袍好像是臨時披在身上,微向下滑,露出修長的頸子以及雪白香肩。

透過前方的琉璃鏡,李珣甚至可以看到,她胸前微露的豐盈,中央深深的溝壑引著他的眼珠不由自主地移下去。

他眉頭跳動,眼神很快恢複到犀利清明的狀態,依然是透過鏡子,和閻夫人目光對上,繼而微一欠身:「夫人,百鬼冒失了。」

「無妨。」

閻夫人在鏡中微微一笑,並不以為忤。

後邊,閻采兒的嚷嚷聲響起來:「好狗不擋道!」

李珣回頭看去,見這妮子手捧著一碗青白顏色的濃漿,快步進來,碗上方熱氣騰騰,似是剛剛熬好。

李珣鼻頭微動,奇道:「這是「荔油」吧,裏麵加了什麽?」

「自己猜去!」

閻采兒又白他一眼,神色卻飛快地凝重下來,小心翼翼地將濃漿捧到閻夫人身前的梳妝台上。

李珣的目光自然而然投過去,卻看不出其中的關竅。

閻夫人靜靜地看著這碗濃漿,過了片刻,伸出右手,拇指在食指指尖一挑,破開一個小口,將血液滴入其中,連續七滴,血色飛速暈染開來,與青白本色融在一起,變成粉紅顏色。

這還沒完,在顏色均勻分布之後,閻夫人口中低低頌念,尚沾染血漬的手指當空虛畫,碧瑩瑩的光火從指尖彈出來,接二連三地投入粉紅色的漿液中。

熱漿的顏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黯沉下去,數息後,整碗熱漿竟咕嘟嘟地沸騰了。

指頭大小的漿泡鼓起、破裂,最終,整碗漿液都變成了墨綠色。

「心符浮水印?」

李珣總算沒虛度數十年光陰,已認出漿液的名稱,但眉頭亦隨之扭在一起。

「夫人,這東西拿來做什麽用?」

「自然是畫符起咒之用。記得麽,我曾經要你幫忙來著……」閻夫人婉然一笑,手掌輕撫過碗沿,試了試溫度,回眸對閻湖道,「把做好的符紋拿給你師弟看。」

閻湖應了一聲,將閻夫人的長發攏成一束,交到閻采兒手裏,這才從梳妝台側的暗格中取出一卷絲帛,遞了過來。

李珣馬上想起了閻夫人幾次三番的「請求」,隻是他沒想到,直到大典前夜,這請求才變成現實。

「符咒?就是那日在水塘邊的功課?」李珣一邊隨口詢問,一邊接過絲帛,慢慢展開。

入目的圖樣非常複雜,縱橫交錯的線條有上千道之多,以李珣的眼力,隻能從其中分辨出一些屬於禁法範疇的線條,至於更多有關於符咒之類的圖式,他比起門外漢也差不了太多。

閻夫人通過鏡麵的反射,饒有興味地看他:「怎樣?」

「僅從禁法紋路上看,似乎是傳導元氣、真息之用,其他的,恕我眼拙……敢問夫人,這符紋是畫在什麽地方?」

「背上。」

「背……上?」

李珣手上一緊,抬頭死盯著閻夫人的側臉,良久方道,「誰的背上?」

閻夫人淺淺一笑,偏頭示意閻湖。

這位素來沉靜果決的大弟子罕有地猶豫一下,但最終還是上前,輕扯住師尊祭袍的領口,緩緩向下脫落。

李珣的眼眶慢慢放大,映在他眼底深處的,正是閻夫人玉光致的裸背。由雙肩起,呈優美軌跡收束的曲線,既有成熟的豐腴,又有青春的潤澤,倒映著室內明亮的燭火,直令旁觀者暈眩。

在李珣刹那的失神中,閻夫人平淡開口:「如此,你覺得如何?」

話音入耳,李珣嗯了一聲,隨口道:「荒唐……」

稍一頓的空檔,他已徹底清醒過來。

不得不承認,閻夫人突如其來的這一下,震蕩心神,為數十年來所未有。

其實,閻夫人還是保有一定的矜持的,祭袍前端掛在臂彎上,前領、長袖掩在胸前,隻祼露背部。

可就是這半遮半掩的舉止,才更勾人魂魄。

無意識地咧嘴一笑,李珣搖搖頭,繼續說下去:「且不管荒唐與否,我不明白,其中的禁法紋路既然是為了傳導元氣,元氣源頭在何處?用來做什麽?」

閻夫人輕勾唇角,再度向閻湖示意。

這位忠心耿耿的女弟子打開了妝台上另一個暗格,取出裏麵置放的紫玉盒子。

「這是……」

在李珣的注視下,閻湖打開盒子,露出其中的金丸神泥。

閻湖把它拈起來,以閻夫人尖巧的下頷為參照,虛劃過雪白的頸項,至鎖骨之間,再向下移……

最終,金珠就停留在美婦人豐盈的胸口上方,映著雪膚,閃爍著燦然的光輝。

李珣忽地恍然,他再展開絲帛,仔細打量上麵的符紋,與此時的情景相對應,立時明白了最前端幾道紋路的用處。

由此推而導之,很快把所有與禁法有關的設計融會貫通,連交織其中的咒文符籙,也連猜帶蒙,估摸了三五成。

通過身前明鏡,閻夫人一直注意他的表情,等到火候差不多了,她方展顏笑道:「我以金丸神泥中封著的寶物為源頭,借禁法符籙,抽取元氣,你看如何?」

「這是引靈入體的法門吧。」

李珣的見識已不尋常,一眼看出,這手段應屬於碧火流瑩咒法中,引納外氣的精微法門。

李珣自然不會笨到去問裏麵封著什麽,想了想,就事論事道:「以此法,若元氣充沛,又與本宗法門質性相似,確實可以大幅提升夫人的實力。

不過,「心符浮水印」固然珍貴,若大流量元氣貫注其中,迅速消磨,又能撐多長時間呢?」

閻夫人笑意盎然,顯然早已想到此節。

「若在以往,我確實無計可施,隻能想著博浪一擊之用。不過,今日既然有你在,何愁不能施以長久之計?」

「哦?」

「全天下,也隻有百鬼你,才有這個能耐。」閻夫人的容光從鏡中反射過來,亦消不去神采飛揚之態。

「此界既通曉本宗法門,又精擅血魔秘術的修士,除你之外,還有何人?」

「血魔秘術?」

受此提醒,再有整套的符紋設計在手,若李珣再不明白,便真是傻子了。

他揚起眉毛道:「夫人的意思是,透辟肌理,貫通血脈,將這套符紋……烙在背上?」

閻夫人沒再開口,可那對明眸,燦若晨星,灼然如火。

「好膽色!」

李珣在心底讚了一聲,驚歎於閻夫人不讓須眉的魄力。

若要將符紋烙下,絕不隻是照葫蘆畫瓢而已,在此過程中,符紋必須完美契合元氣流通的管道,且與肌體合而為一,方不至於在實際運用中,和本身的真息運轉相衝突。

在此過程中,烙痕透入骨肉的痛感,與氣血蒸騰的危險交織在一起,隨時可能出現意外。

沒有驚人的決斷,豈能如此?

隻是,李珣還是不明白:「眼下局勢一片大好,夫人何必身冒此險?

要知道,就算這套符紋發揮了作用,可畢竟是借助外力,長此以往,修為停滯不說,外氣長期注入,天知道會有什麽異變。」

這可是李珣的經驗之談。

前段時間,陰火充斥體內,使體質異變,便讓他不得不修習血神子,惹出諸多是非。閻夫人從古音那邊求得的寶物,就算再契合自身真息質性,能比得上陰火珠麽?

閻夫人微微一笑,搖頭道:「形勢大好也未必,西聯勢大,宗門積弱已久,未必能抵得住。我既然力爭宗主之位,便不能心存僥幸。」

李珣眉頭跳動,還要再說,閻夫人先一步截話道:「我意已決,不必多言。」

難得她擺出師尊的威風,李珣撇動唇角,也不再糾纏。將言語引回到具體問題上來。

「禁法紋路,我這邊絕無問題,可那咒文符籙,我並不擅長……」

「我可以發力導引,以發揮功效。」

李珣默默點頭,果然,閻夫人已將事情的各個方麵都推演清楚。

不過,轉念想想,她做這個決定也很不容易吧。否則何必擠在大典前夜,把事情弄得緊緊張張?

他不是婆婆媽媽的性格,既然有了決斷,便低下頭,第三次查看絲帛上的符紋。

這回所用的時間,比前兩次都要長得多,直至李珣肯定自己已將符紋全部記下,便隨手將其扔下,輕吸口氣,目光轉向閻湖,沉聲道:「浮水印拿來!」

話音出口的刹那,血紅的顏色,已在他瞳孔中暈染鋪開,室內的溫度瞬間提升了一個檔次。

閻夫人見狀,微笑間,亦深吸一口氣,臉容微垂,如入定一般。

旁邊閻湖一手固定金珠,一手取過盛在碗中的心符浮水印,擺在李珣眼前。

李珣停在閻夫人背後,雙手食指均沾了心符浮水印,指尖同時輕印在脊椎最上端。

美婦人柔膩的肌膚觸感隻在李珣心中一閃,便消褪幹淨。稍停,他低吟一聲:「開始了!」

音猶在耳,他雙指一分,繞過閻夫人的玉頸,沿著兩條弧度相同的線路,抹過鎖骨邊緣,又穿刺而過,最終同時抵達胸口金珠兩側。

兩道完全對稱的軌跡,便如同兩條墨綠色的毒蛇,將胸口金珠死死扣住。

「鬆手!」

在開口的同時,李珣雙手拿起,再插入玉碗內,挑了一層心符浮水印出來。

閻湖聞言,鬆開固定金珠的手指,說也奇怪,金珠竟似粘在閻夫人胸口上一般,動也不動。

僅過了半息,金珠忽地大放光芒。

在此瞬間,李珣分明聽到,內裏有一聲尖利嘶吼,以他難以理解的方式,直接轟擊他的心神。

若非不久前,在青鸞手下,曆經近百次「血神鍛體」的磨練,隻此一擊,他恐怕就要吐血受傷。

而如今,他隻是靈台微震,便是生出的疑惑被很快甩到腦後。手上絲毫不停,細如發絲的燃血元息直透入體,氣血蒸騰,燒得附近皮膚紅彤彤的一片,而在沁出皮層的刹那,第二道勁力抵著「心符浮水印」打進來。

在李珣妙至毫巔的微控之下,浮水印、氣血、肌體,包括周圍的經絡血脈,近乎完美地揉在一處,形成多方交融貫通的平衡結構,彷佛浮水印天然生成在肌體中一般。

這一手如行雲流水,順暢至極。

然而,李珣指下的閻夫人,臉上血色卻在瞬間抽了個幹淨。

李珣可以感覺到,她的皮膚僵硬,同時在最微小的幅度內抽搐,顯然是強壓著痛苦。

不過,在他準備勾勒咒文符籙之時,閻夫人仍然及時反應,鼓動真息,導引李珣手指的刻畫軌跡以及施力深淺。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差不多等於是閻夫人手把手教他宗門咒法的奧妙,隻可惜,李珣此時專精唯一,隨其真息漲落而描畫,僅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白費了一個深入認知咒法符籙的機會。

在第一處符籙繪製完畢後,他與閻夫人便都明白了彼此的輕重,下麵便是水到渠成。

李珣雙指勾畫,開始還是彼此對稱,但到後來,一手畫方、一手畫圓已是等閑事,無論多麽複雜的符籙,他手下都能完美複現出來,閻夫人亦能默契地引導真息配合,激發符籙效力,和周邊的禁法紋路聯係在一起。

隻是,手下雖是流利順暢,畢竟符紋複雜,時間仍在飛速流逝,室裏安靜得落針可聞。

隨侍在旁的閻湖、閻采兒僵硬得像兩尊雕像,甚至可以聽到在屋外守護的閻如的呼吸聲終於,在玉碗中,心符浮水印隻剩淺淺一碗底的時候,李珣也在閻夫人水一般的肌膚上勾勒出最後一筆。

他手指移開,布滿背脊的符籙禁紋齊齊閃亮,墨綠的瑩光恍若蒙蒙妖霧,撲麵而來,其中還遊動著數十道扭曲的血絲。

而在閻夫人胸前,那顆金珠不知何時竟有大半內陷進去,彷佛與她的骨肉融在一起,外麵隻餘下一層微凸的弧麵。

稍停,數縷濃淡不均的碧綠氣霧從中流出來,循著胸口的符紋軌跡,蜿蜒而上,融入妖異的光霧中去。

數息之後,一切異象均消隱不見,就連祼背妖異的紋路圖畫,也顏色消褪,更像是逐步隱沒入肌體深處。

閻夫人的背部,又恢複了雪白光裸。

李珣長籲一口氣,示意閻湖二人為閻夫人披上外袍。

不知不覺中,他額頭上已布滿汗珠,這持續近三個時辰的勾畫,完全考驗他的細致功夫,絕不是件輕鬆的事情。

他已如此,更別提從頭到尾硬撐下來的閻夫人。

除了要忍受刺髓刻骨的痛楚,還要分心以真息導引,甚至必須封閉全身毛孔,連汗都不能出來一滴,心神、體力都損耗極大。

等到李珣收手,閻夫人便再也忍不住毛孔開放,轉眼香汗淋漓,整個人便似是從水中撈出來一樣。

她這個樣子,閻湖也不便把祭袍披上去,隻能低頭詢問,是否要沐浴清洗。

閻夫人還未說話,屋內諸人同時生出感應,在無可計量的遙遠地底,沛然難禦的衝擊波,正飛速地向上蔓延,即使鬼門湖周邊被禁製封鎖,也依然可以感覺到地麵愈來愈激烈的震動。

「時辰到了。」

此時無需再說什麽,閻湖拿起毛巾,匆匆為閻夫人擦乾身子,閻采兒亦展開妙手,飛速地將手上蓬鬆的散發結成發髻,再以一根烏木簪子固定在腦後。

閻夫人靜靜地坐著,由她們擺弄。

透過鏡子,李珣看得分明。雖說她容色蒼白憔悴,可一雙眸子,愈顯得黝黑深沉,偶爾流過其中的,亦是金蛇電火,撼人心魄。

「嗡」的一聲長鳴,鍾聲綿延的震波傳到此地,引得屋內諸人氣息浮動。

這便是湖心島上的「召靈鍾」敲響,參加祭祖大典的的宗門修士,必須在鍾聲九響之前,到達湖心島。

室內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閻夫人身上,這一刻,她才是一切的軸心,主導著、至少是最大限度地影響著宗門的未來,如此地位,便是李珣,也無法替代。

她微闔起雙眼,隨即睜開,緩緩起身。

與之同步,室內弟子均略微躬身,表達對師尊的恭敬和支持。

不過,李珣卻沒有這麽做,他此刻的地位,決定他隻能成為閻夫人的合作者,而非是弟子的身分。

閻夫人轉身,眸光直視過來,李珣坦然相對。

隨即,目光錯開,閻夫人輕移蓮步,幽靈般從他身邊擦過去。便在交錯的刹那,她低聲開口:「百鬼……」

「嗯?」

「今日之事若成,我在世一日,你我便同為幽魂噬影宗之主!」

李珣訝然望去,閻夫人卻先一步邁出屋門,門外閻如先是行禮,繼而為她撩起風帽,阻絕了李珣若有所思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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