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去哪裏?”

在半炷香前,便是這一聲招呼,讓李珣驚喜非常;而此時,他聽了這句話,卻有一縷寒意,從尾椎直上腦門,全身肌肉,盡數僵直,腳下一滑,便一頭撞上山去——枝葉斷折聲不絕於耳,也不知身上被劃了多少印子,李珣一頭撞在樹根上,滿眼星星亂冒,與此同時,他身邊的空氣也灼熱了起來。WWw,QuanBeN-XiaoShuo,CoM

“不要殺我!”他尖叫起來,額頭上黏黏的**滑下,應是被硬物撞破了頭,但他卻顧不上疼痛,掙紮著翻起身來,悶著頭在密林中狂奔。

斑駁的樹影化成了一條條細密的絲線,抽打在他身上,彷佛一張絕望的鬥蓬,當頭罩下。

周圍空氣的溫度不停地上升,時時刻刻提醒著李珣,那致命的威脅依然存在。

這個時候,饒是“玉辟邪”如何神奇,也平靜不了瀕臨瘋狂的心緒。

“磅——”

慌不擇路之下,李珣已分不清影子和實體的差別,一個恍惚,撞上了樹幹,新傷舊痛加在一處,讓他眼前一黑,身子立時便軟了。

這一撞,也撞碎了他最後一點掙紮的勇氣。

血水沿著他的眼角滴在地上,他把眼睛睜開了一條縫,與鮮血同色的衣裙在朦朧中顯現出來,細紗織就的裙袂正隨著山風微微飄動。

“饒了我!”

他呻吟了一聲,艱難地翻了半個身子,想伸手去構那片裙袂,這是絕望的乞討,他希望能夠討回自己將被攫走的小命。

那片裙袂向後飄了一步,沒有讓他碰上。但是,李珣可以感覺到,這位握著他生死榮辱的“大人”,正用一種饒有興味的眼神打量著他。

或許,她正在考慮是否做個人情;又或許,她正在考慮究竟從哪兒下刀!

恐懼從心底最深處滋生,剎那間布滿了全身,他甚至可以感覺到,有那麽一絲奇異的酥麻感從身體深處流淌出來,慢慢地浸透了他的身體。

是什麽?讓他全身都酸酸軟軟的?

他側躺的身子搖晃兩下,最終還是翻了過來,臉麵朝地,匍伏在地上:“元君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他應該是在嘶叫吧!可是,那聲音卻彷佛是從遙遠的地底傳來,又像是一隻蒼蠅,嗡嗡地低鳴著。

他終於還是跪地求饒了,他做了之前本就想做,但卻沒臉做的事。

他心中唯一還可聊作安慰的是——如果他不跪,在恐懼的重壓下,他也保持不住正常的樣子;倒是跪下來後,在四肢、頭顱盡數貼地的同時,他還能感覺到那麽一絲半點的安全感。

傷口甫接觸汙濁的土地,又是一陣火辣辣的痛,但這些,比之心中的屈辱,則差得遠了;而心中的屈辱,比之寶貴的性命,又算得了什麽呢?

這個時候,周圍沒有旁人,自然也就沒有麵子的問題,當所有製約他求生**的束縛盡皆斬斷後,他就再也沒理由保持那一點矜持了。

“聒噪!”

妖鳳淡淡地罵了一聲,便讓他近乎嚎啕的嘶叫聲,被一刀斬斷。他用額頭緊貼著地麵,全身僵直,一動也不敢動,而這緊繃的狀態在數息之後,就變成了瑟瑟的顫抖。

他越是緊張克製,這顫抖便越是明顯,直至他再也壓抑不住,整個身子更牽動了周圍的枝葉,簌簌作響。聲音雖不大,但思及妖鳳方才那聲“聒噪”,卻比驚雷還要可怕!

他努力地轉動著眼珠,希望能用眼角的餘光觀察妖鳳的神情,但他拚盡全力之後,所能看到的,也隻有那一片血紅的裙袂,還有一點時隱時現的精致鞋麵。

這血紅的顏色,便是一團幽幽的妖火,一點一滴地吞噬著他的希望,再分泌出醜陋的濁液,注入他已經近乎幹癟的心房。

“你……想活?”

妖鳳的聲音聽不出什麽傾向,但卻有著無與倫比的刺激。

李珣猛地一顫,軟綿綿的身子在地麵蠕動了兩下,費力地縮短與妖鳳的距離後,才艱難地抬起臉來;這張臉上,被泥土、眼淚、鼻涕抹了一層,遮去他最後一點俊秀,餘下的,隻有狼狽和卑微。

他口中連迭地叫著:“想活,想活!求元君您大發慈悲,您大發慈悲啊!”

妖鳳對他這副麵孔頗感興趣,竟還低下頭來,仔細地觀看,道:“你這情狀,若被那狂生看到,必定會氣悶非常。”

李珣隱隱感覺到,那所謂的“狂生”,應該就是指玉散人——若真被玉散人看到一個與他麵目雷同之人,竟會如此卑下齷齪,大概會立刻將他一掌劈死,免得留在世上,丟他的臉。

隻聽妖鳳又道:“可惜林郎終究不是你,否則,此時想必又換了一個局麵……”

李珣也明白這句話裏的深意。這便是說,如果林閣真能像他現在這般,拋去一切尊嚴,“裝”到這種地步,妖鳳未必能夠分辨出來。

隻可惜,林閣心中畢竟還是有那麽一分傲氣在。

李珣聞言,心中鬱塞更重,卻不能開口,隻能繼續磕頭求饒。

妖鳳不想再與他糾纏,因此又離開了些距離,避免被他的髒手碰到,淡淡地道了句:“去拾了劍過來!”

李珣聞言身上一軟,知道自己又撿回了一條命。

青玉就落在數十步之外,他連滾帶爬地衝過去,一把拿起了劍,已不敢再動什麽心思,趕緊乖乖地走回來,旋而又跪在地上。

妖鳳伸手將青玉攝了過來,略一打量,搖了搖頭:“可惜了這一把好劍!”

但她這話並沒有半點故意折辱李珣的意思,事實上,李珣也不配她用心思。不過,這實實在在的一句評論,卻也是最傷人的。

李珣心裏卻早已麻木,也不管她說什麽,隻是小心地打量著她的神色,比京城裏貴婦人養的小狗還要乖順。

“去看你師父最後一麵吧!”極微妙的,妖鳳的語氣中竟有一絲悲憫。

當然,這憐憫的情緒絕不是因他李珣而生。

花了一些時間,李珣又回到剛剛的山道上。

這裏的麵貌已經是全然變了樣,狹長的山道被巨大的力量憑空斬成了兩半,周圍的山壁也是千瘡百孔,危石時時從殘破的山體上滑落,一眼看去,天都峰倒似馬上要崩塌了一般。

林閣就躺在一處亂石堆上,四肢被外力強行扭成了畸形,全身的骨頭更不知斷了多少,癱在那裏,一動不動。

李珣的眼角狠狠地抽搐了兩下,卻不敢有絲毫動作,他望向妖鳳,想從她那裏得到些信息。

妖鳳卻沒有半點表示,李珣僵在那裏,隻覺得渾身上下每一處地方,都如針紮一般,不自在到了極點。

這沉默的氣氛持續了很久,他才勉強鼓起勇氣,向林閣那邊走去,碎石在他腳下“喀喇喇”地響著,發出臨近崩潰的哀鳴。

距林閣還有數步遠的時候,李珣發現,林閣已經感應到自己的存在了。他似乎想轉過頭來,但是,他已喪失了這樣的能力。

看到他這副模樣,李珣心中一酸,差點就要衝上前去。然而,在這種情況下,他對自己生命的眷戀程度,顯然更勝一籌。

後方風聲颯然,妖鳳也來到李珣身邊,微俯下身子,在他耳邊說話:“瞧,他就在那兒。你若想活,小命便著落在他身上!”

她的聲音略有些沙啞,更有一股勾魂攝魄的魔力,直接貫入李珣腦際。

她略略吩咐了兩句,看著李珣臉上先是迷茫,繼而驚訝的表情,又是淺淺一笑,向後退去。

李珣呆在那裏,手上一涼,卻是青玉又回到了他的手中。

妖鳳在背後輕推了他一把,這是一次無聲的催促,也是死神敲響的鍾聲。

李珣顫了一下,向前邁步,離林閣越來越近,他甚至可以看到林閣正微微抽搐的肌肉。

然後,師徒兩人的目光對在一起,原本林閣的眼睛已布滿了血絲,目光渙散,但在看到李珣的那一剎那,眼神卻猛地一亮,可隨即又黯淡下去。

不知是否是錯覺,李珣竟在林閣眼中,看到了那麽一絲絲的乞求之意——“隻求速死!”

隻要李珣一劍下去,捅入要害,就可以遂了他的心願。隻是,李珣自己的性命又該如何?

李珣唇角抽*動了兩下,自他對妖鳳下跪求饒的那一刻起,他便不可能再因林閣的乞求而有所動心。否則,他那徹底失去的人格跟尊嚴,還能換來什麽?

他低低地叫了一聲:“師尊,對不住了!”

言罷,他手腕一抖,劍光閃過,幾個碎布條散射四方,林閣下肢的衣物被劍氣掃淨,露出赤條條的下身。

林閣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嚎叫,他全身骨骼碎了七八成,便連脖子也遭到重創,當真是出氣也難。而此時,竟能發出如此清晰的叫聲,顯然情緒已激動到了極點。

李珣閉上眼睛,向後退去,但才退了半步,忽又被妖鳳擋著。

“睜開眼睛!”妖鳳的聲音有李珣無法抗拒的霸道,他隻得睜開眼睛。此時,林閣又是一聲嘶叫,隻是這一次,卻要低啞得太多了。

李珣隻一掃,便知道事情的症結所在,他的臉上色紅白交錯,半晌之後,才想起要移開眼睛。

林閣更是不堪,身體掙動兩下,竟是昏了過去。

“林郎醒來。”妖鳳的嗓音溫柔如水,袖子在林閣臉上一拂,便將他喚醒。

林閣“呃呃”叫了兩聲,李珣在旁邊聽著,似乎是“殺了我吧”幾個字,這個內心高傲的男人,終於也禁不住受辱,向身邊的仇人乞饒了。

他不過是想死罷了!

隻是,妖鳳卻剝奪了他求死的權利。

妖鳳輕輕地坐了下來,彷佛坐在溫軟的繡榻上,她伸出手,攬起了林閣的上身,讓他躺在自己懷裏,這一連串的動作,便如一位深情的少*婦正侍候著自己的情郎。

李珣看著眼前這一切,隻覺心髒都凍結了。

他看著妖鳳纖長手指,從林閣的臉龐滑下,輕撫過胸口、小腹,最終停在他的下身。

這畫麵本是香豔綺靡到了極點,可看在李珣眼裏,卻積鬱得令他無法呼吸。

因為,林閣的下體,那象征著男性身分和尊嚴的**,此時已近乎於無!像一點發育不良的蠶豆,萎縮著,甚至還在瑟瑟發抖——毫無疑問,這現象絕不是自然的變化!

尖銳的嘶叫聲,像一根尖針,拋上了半空,細細的,如遊絲一般。李珣聽在耳中,卻覺得整個身子都被它給紮透了。

妖鳳低低地笑了起來,她的手指似乎又微微撥弄幾下,這動作,就像是在擺弄著她喜愛的玩具,林閣的尖叫聲也斷續得不成樣子,最終還是嘶啞著破滅了。

李珣盡力偏移著眼神,身上完全被冷汗濕透了,耳朵也在嗡嗡作響,他在恍惚間隻聽到妖鳳這麽講:“果然,你……不如他……”

她的聲音溫軟柔和,卻處處透著冰寒的味道:“若是他受了挫,隻會精修苦練,著力鑽研,務必使修為淩駕於仇人之上,再將失去的麵子十倍百倍地拿回來;“而你不同,你好沒耐性。為了仇怨,你連一百年都等不及!化去元陽,隻求真息變異,使修為狂進猛取,卻把自己變得不男不女……林郎,你可還配做男人?”

“毒婦!”

這恐怕是林閣最後一次清晰的發音了,這是用血肉擠出來的嘶喊,蘊含於其中的痛苦和怨毒,便是李珣聽來,也覺得肌肉抽搐,遍體生寒。

然而,妖鳳聽了,卻僅僅是微笑而已。

至此,這對百年之前的夫妻,已撕去了最後一點溫情的麵紗,將各自心中,最陰暗的一麵,擺在對方眼前了。

驀然間,李珣已不懂如何呼吸了。

林閣最終還是被拋在了亂石堆上,或許是妖鳳再沒有表示“溫情脈脈”的興趣了吧。她站起身來,用一塊潔淨的香巾擦了擦手,再用火焰將其化為灰燼。

林閣胸口最後一點起伏也沒有了,但修道人過分堅強的生命力,仍在他的體內盤據不去,將這最後一點的羞辱,慢慢地送入他全身每一個角落。

“你過來!”妖鳳向著李珣道。她的微笑好像是提前刮來的深冬寒風,直吹入李珣心底。

李珣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走了上去,在距妖鳳一步前停了下來。妖鳳的個頭比他還高一些,又因為他的畏縮,使這差距更加明顯。

妖鳳微微低頭,直視他的眼睛,李珣哪能抵擋,忙低下頭去,做謙卑狀。然而下一刻,妖鳳纖長如玉的手掌,竟輕按在他胸口上,李珣完全可以感受到,其中可能將他挫骨揚灰的熱力。

他駭然抬頭,慘叫道:“不要殺我!”

妖鳳回以笑容:“誰要殺你?”

話音方落,一股沛然難禦的大力自她手中湧出,在李珣胸上一撞。

隻覺得胸口一悶,李珣的身體便不由自主地倒飛出去,當真如騰雲駕霧一般。

而在他飛起的一剎那,一記重重的耳光搧在了他臉上。

“你日後若敢近我十裏之內,我便讓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李珣噴出一口鮮血,捂著臉翻滾飛下了天都峰,這一記耳光甚至打破了他臉上的皮肉,將他整個腦袋都打得大了一圈!

他恍惚間想到,方才挨耳光的地方,正是剛剛與妖鳳的側臉相貼之處。

然後,他便真的昏迷過去了。

便是摔個骨肉化泥,他也管不得了!

秋雨綿綿,漸成簾幕,漸深的寒意從雨中透出來。

這幾日,通往天都峰的道路上,車馬漸稀。不過,在這一路段上,此時正有一行車馬,在雨幕中行進。

一行約有近百人,數十匹馬,兩三輛車,雖在雨中,行進間卻秩序井然。中間的車子,乃是極華美的油碧車,駟馬並行,極是尊貴。

中央的車子裏,不時傳出低弱的咳嗽聲,中氣虛弱,嗓音沙啞,顯然是中老年人、氣虛不調的症狀。

這咳嗽的人開口說話,卻是一位老媼:“雨天前來,想不到這路卻是如此難行……”

有一個年輕的女聲接話道:“這裏是土路,過不遠便是青石鋪道,那便平整得多了,太妃再忍耐些時候……”

頓了頓,這聲音又道:“這幾日秋雨惱人,天象又亂,太妃您身子骨不好,這敬神乞願的事情,何必親自前來,若病了起來,極是難治……”

老媼冷冷一笑:“我隻道你們都不盡心,我那孩子說舍便舍了,如今要招回來,又有幾個願意的?”

這話一出,車子裏便安靜下來,老媼怒氣出來,也不稍歇,又哼道:“便是我死了也好,去地下見那個胡塗老兒,並求閻君,讓我那可憐的孫兒永錄仙籍,不要再受這世間苦楚……”

說著,她便忍不住哽咽起來,車內人都勸慰著,卻又被她罵回,一個個不敢吭聲。

後麵馬蹄得得,一人縱馬從後方趕上,經過車子邊時,一個眼神落下,便讓那些隨車護衛噤若寒蟬,不敢再有輕慢。此人也不稍停,直驅一行最前方,向著前麵一人叫道:“鞏大人!”

被叫的那人回過頭來,卻是一張頗為粗豪的大臉,隻是眼中精芒閃動,顯出幾分精明的神氣,他看來人,乃是副手張濟,也露出笑臉,道:“老弟喚我何事?”

張濟麵皮焦黃,有幾分病容,但眼眸開闔間,電芒流動,使人不可逼視,修為比鞏大人還要強上幾分。

他放緩馬速,先行了一禮才道:“大人,看這雨勢,今晚應該是停不了,雨夜路上又相當濕滑,今天絕對無法回到城裏,所以,我們或許應該做些準備……”

鞏大人摸了摸胡子,點頭道:“老弟所言不差,就請那觀中道士,為我們準備齋飯;而夜間護衛之事,也不能有閃失。不如,老弟你先行一步,去安排一下。”

張濟應了一聲,正想著夾馬加速,眼中卻忽地映入一件物事,不由咦了一聲。

略慢他半拍,鞏大人也發現異狀,同樣是輕咦一聲,隨即,他一打眼色,張濟會意,座下駿馬速度急增,向前奔去。

才跑出數丈,張濟舉起馬鞭,在空中打了一個響亮的鞭花,一聲響,殷殷如雷鳴,隨即腰刀出鞘半截,馬速再增。

鞏大人緊盯著他的舉動,已將背上大弓取下,搭箭上弦,周邊護衛,都拔刀出鞘,箭上弦,一有異動,便可發力。

張濟勒馬回頭,迎了過來:“鞏大人,是個道人,倒在路邊,不知是死是活!”

鞏大人叫了聲倒黴,揮揮手道:“把他扔遠一些,莫驚了太妃!”

此時,中間油碧車上,有一個丫鬟探出頭來,遙遙呼道:“鞏大人,太妃垂詢,前麵可有事端?”

鞏大人回頭看了一眼,漫不經心地道:“請太妃寬心,隻是個昏倒的道人擋在路上!”

丫鬟縮回頭去,可馬上又探了出來,高聲叫道:“鞏大人,太妃喚你,有話吩咐!”

鞏大人微微一愕,卻也不多言,當即甩蹬下馬,走到車前,應了一聲:“太妃有何事相召?”

車內老媼咳了一聲,開口說話:“今日登山,乃是敬神乞願,我們應當多行善事。那個道人就將他收留起來,送到靈台觀去,由鬆風觀主安排便是了……”

鞏大人略一遲疑,應了聲是,隨即讓護衛將這道人提上馬來,讓他陪張濟一起去靈台觀。

這段插曲過後,一行人又逶迤前行。

也不知過了多久,李珣從昏迷中醒來,他眨眨眼睛,神智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隻是覺得身上蓋了一層被褥,可貼身衣物卻還是濕的,被體溫一暖,極是難受。

更要命的是,這感覺,又是何等的熟悉!

崩潰的山道,燃燒的楓林,化灰的師友,以及那前所未有的奇恥大辱,這所有的一切,便如同猛烈噴發的火山熔岩,瞬間脹滿他的腦袋。

灼熱的感覺“轟”地貫穿全身,他大叫一聲,跳了起來。

屈辱的感覺仍在體內奔走,以至於有那麽一段時間,他眼前都是一片血紅。

恍惚間,有人在喝罵,然後,便是兩記拳頭打在他臉上,隻是,上麵的力量,卻弱得可憐。

即使他現在仍是很虛弱,但真息自發反震,還是讓這輕率出手的家夥,吃足了苦頭。

“嘩”的一聲響起,似乎有人撞破了門板,這聲響,也讓李珣從激動的情緒中回複過來。

他的視界漸漸恢複了正常。

入目的,是一個丫鬟清秀而略顯恐懼的臉。在她身側,洞開的門戶外,有一人正想掙紮著爬起來。

“這是哪裏?”李珣盯著眼前的小丫鬟,腦中卻在迅速整理思緒,揣測這是什麽地方。

那丫鬟已被嚇出淚來,向後縮了一下,依在牆上,卻說不出話。

李珣心中不耐,又輕喝一聲:“說話!”

“靈……靈台觀!”丫鬟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才勉強出聲。

李珣聞言,卻是眉頭一皺,這應該是人間界的某處道觀了,否則哪會有這麽窩囊的人物?

他想了想,又道:“我怎麽會在這裏?”

丫鬟期期艾艾地答道:“你暈倒在路上……好心,把你安置在這兒……”

她話中有些稱呼似乎有意模糊了,李珣心中了然,想必是什麽身分尊貴的官宦家眷,不好直言。

他也不在意,低頭檢查一下周身重要的配飾,鳳翎針和玉辟邪都在,隻是青玉劍不在身邊,房內也沒有看到。

李珣本想問這丫鬟,但想想還是算了,便直接邁出門去,看門外那人還是掙紮難起,便用腳尖點了他一下,度過一道真息。

“我的劍呢?”

那人勁裝打扮,應該是護衛一流,聞言也不答話,隻是拿眼惡狠狠地看著李珣。

李珣懶得和他計較,也並不擔心青玉的下落。這劍與他心意相通,在人間界,絕沒有人能將這劍偷去。

看這護衛的表情,李珣冷冷一笑:“你不說話,我自己拿來便是!”

言罷,他心念一動,真息透出體外,隻覺得數十丈外,劍吟聲聲,正是寶劍通靈,指引方向。

他也不舉步,隻是劍訣一引,那處光華一閃,青蒙蒙的劍氣衝天飛起,眨眼間就落在他手上。

那護衛的眼珠幾乎要掉了出來。

看著他的可笑模樣,李珣抽*動嘴角,笑了一笑,沉鬱的心情竟也好轉了一些。

這時他又覺得剛剛舉止略顯粗暴,畢竟也是人家將他從路上拾回來,如此對待,確有遷怒之嫌。

略一定心神,他便道:“我身有要事,不可久留,貴主人相助的情分,日後必會報答!告辭!”

他再一點頭,想禦劍飛起,又思及不可驚世駭俗,便隻是腳下施力,躍上牆頭,準備徒步離去。

便在此時,耳邊“嗡”的一聲震鳴,是弓弦聲響,卻無箭矢破空之聲。

李珣皺起眉頭,循聲望去,隻見一個焦黃麵皮的中年人舉著一張弓,向這邊冷冷看來。

剛剛便是他撥動空弦,發出警告。

這也就罷了,若隻他一人,李珣大概會直接衝天而去,連眼神都懶得回一下。

可是,在那弓弦聲響後,這屋宇四周,竟冒出數十名持強弓利箭的大漢,一個個刀出鞘,箭上弦,如臨大敵。

李珣相信,若那個黃臉漢子一聲令下,這數十枝利箭,便將同時朝自己身上招呼!

說實話,李珣此時,雖也算是修道有成,但一次麵對數十張強弓的經驗,卻還從未有過,也不知自己能否擋下,心中不由有些緊張。

他也奇怪,在人間界,弓弩乃是官府嚴禁之物,除了官兵之外,平民藏弓弩,便是重罪。他也想過救自己的乃是官宦之家,有官兵衛護,再正常不過,但戒備如此森嚴,似乎有些過頭了!

緊張是一回事,迷惑是一回事,該如何應對,則是最重要的事。

李珣調勻氣息,冷冷盯著數十步外的那個漢子,手握住劍柄,隻要這人敢下令發箭,便第一時間砍了他的狗頭下來!

數十步的距離,對他而言,隻不過區區一息便可越過!

在他冷眼盯視之下,那漢子眉目一動,顯然也有感應,隨即,那人便放下了弓,向這邊揚聲道:“你這道士,好生無禮,我家主子救你於危難中,你卻傷我府中下人,且要不辭而別,卻是什麽道理?”

道士?

李珣抽了一下嘴角,旋又想起自己身上的雲袍,正是道裝打扮,自己又是修士身分,被人誤會也屬正常。

其實他也不願冒險,看對方似乎沒有要直接動手的樣子,心中緩了一下。

也不多想,便順著這人的語氣回道:“貧道有要事在身,不能耽擱。失禮之處,也向你家護衛說過,自問尚無天大的過錯,卻隻見你們用利箭威逼,這又是什麽道理?”

那漢子笑了一下,麵色大見緩和,卻不讓手下收弓,正想再說些什麽,忽又看到有人前來,便轉過臉去,叫了一聲“鞏大人”。

李珣也轉過目光,看到一個大胡子上了房頂,眉頭不由一皺,這個人看起來,怎麽如此麵善?

正思忖間,兩人已打了個對眼,那個大胡子眼光淩厲,乍一看去,凶惡得很。這模樣,讓李珣更覺得熟悉,正疑惑間,忽看到那人眼角一道細細的疤痕,擦著鬢角,通向耳後。

這疤痕便似是一道強光,剎那間將他的心照得透亮,他隻覺得心口一堵,差點就要摔了下去。

他低低地叫了一聲:“鞏維!”

大胡子聞言一怔,眼中閃過一點精光:“你認得我?”

回答他的,是一聲壓抑到極點的低嘯——李珣心中再無懷疑,一個轉身,直躍起空中十餘丈高,青玉隨即出鞘,青光一閃,已駕著劍光遠去了,隻留下那些護衛張口結舌,如在夢中。

也不知飛了多遠,李珣心中,無數情緒一發地湧了上來,上衝腦際,便是有兩塊玉辟邪也擋不住了,自小到大那無數場景走馬燈似的在腦中閃現,最後又歸於那一條淺淺的疤痕。

鞏維,他怎會忘了這個人?尤其眉角上的疤痕,李珣更是記得清清楚楚。

他還記得那日午後,父親領這人進來,言其有萬夫不敵之勇,雙臂有千鈞之力,李珣好奇不過,便讓這大胡子拉開掛在牆上的一把強弓。

當時,那一把比他還高的大弓,被大胡子輕鬆拉成了滿月,接著再一用勁,便將其輕鬆扯斷,崩斷的弓弦抽在他臉上,便留下了這道疤痕。

曾幾何時,此人臉麵流血,依然不動聲色的狠勁,成了他小小心靈暗自崇拜的對象,對那條因自己而留下的疤痕,他更是記憶深刻。

隨著年齡的漸長,閱曆增加,他幼時的心情再不複見。可是,這一道疤,這一個人,尤其是這人身後,扯出來那一連串已漸漸模糊的身影,就這麽突如其來,讓他暈了頭。

“鞏維是王府的侍衛統領,有他在,必是王府要人在此,是誰?”

他再也飛不下去,按下劍光,停在一處野地裏,不停地喘息。他將方才清醒以後,所接收到的信息逐一整理一遍,最終做出了結論:“應當是一位女眷,上山祈福而來……卻不知是府中的哪位?”

已近九年不曾見到的親人身影紛至遝來,一個個模糊得令他心悸!他隻清楚記得祖父癲狂迷亂的模樣,還有父親那嚴厲冷肅的臉孔。

其餘人,包括他的母親、祖母,還有幾位姨娘、弟弟、妹妹,都隻能抓著一點不真實的虛影,便如同幻霧,風一吹,便消散了。

“回去!”

他清醒之後,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個。想到在數十裏之外的,便是這世間與他最親近的血脈,就讓他全身都滾燙了起來,與親人相認的衝動,瞬間成燎原之火。

“是母親,還是老太妃?”他腳下不停地往回走,心中也不停地思量,一波又一波溫熱的血液,在他胸腔內來回翻騰。

他開始在想見麵之後的說辭,是啊,他該說些什麽?

一別九年,他該用什麽理由,讓親人們相信,他還活在世間?該用什麽說辭,來表達出他此時的心情?

見了母親,他該怎麽說?見了老太妃,他該怎麽說?若是其它的姨娘,他又該怎麽說?

他又想,見了他,母親會說什麽?老太妃會說什麽?其它的姨娘,又會說什麽?

還有,他的父親會怎麽說他?祖父,又是怎樣的一副麵孔。

對這一個失蹤了九年的小主子,王府裏林林總總的侍衛、下人,又會怎麽麵對他?

即便他的智力遠遠高過同儕,但麵對這即將接觸的一切狀況,心裏麵也有些緊張,手掌更不知不覺地出了汗,濕膩膩的,好不難受。

他本能地在衣服上擦了擦。

沙石土礫粗糙的觸感,劃痛了他的手心。

他一震止步——低頭看著自己的打扮,一身寒玉蠶絲織就的道袍,雖稱不得寒磣,但是在剛剛那一場變故後,說它千瘡百孔都嫌有些保守,還有被泥水濺上的汙漬、殘留的血跡,尤其是從腰身以下,傳來那隱隱的騷氣……

自己這個樣子,真的可以去嗎?

在遲疑中,他的眼神漸漸恍惚迷離。

忽然,火紅的顏色在他眼前一閃,頓時如雷霆般在他耳邊炸響。

他大叫一聲,轉身向後狂奔,才跑了兩步,就踉蹌跌倒,在地上打了兩個滾,地麵積存的雨水毫不客氣地又抹了他一身。

隻見眼前,一片火紅的楓葉輕飄飄地落在地上,隨著微風扭動了兩下,葉柄轉了小小的一圈,正指向他蒼白的臉。

李珣呆呆地看著這片葉子,良久,才將臉重重地埋下,貼著地麵緩緩廝磨,艱難地吐出了點氣息。

淚水肆無忌憚地灑出來,在幾度抽噎之後,他終於忍不住,發出了聲嘶力竭的嚎叫。

“我怎麽回去?怎麽回去——”

他是什麽?

福王府的小世子嗎?

一個穿著破破爛爛的小道士,哪有半點世子的樣子?

明心劍宗的嫡係弟子嗎?

他剛剛跟殺師仇人一起,讓他的恩師死不瞑目!

他是誰?

在旁人眼中,他是一個身無分文的乞丐,一個賣師求生的叛徒,一個異想天開,想去做王府世子的瘋子!

他要怎麽回去?

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又踉蹌了兩步,終於站定。暫歇的秋雨此時又下了起來,他仰天吐出濁氣,嘿然一笑,緩步走入了雨幕之中。

再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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