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坐忘峰上布滿了秋黃的顏色,飛禽走獸的毛皮也漸漸轉換的時候,秋日已經過去大半,李珣在坐忘峰上,已度過了另一個“三月時光”。WWw,QUaNbEn-xIAoShUO,CoM

早在二十天前,鍾隱便已宣布,他的“骨絡通心”之法已經修畢,至此明心劍宗法門在李珣身上運轉之時,也再無窒礙。

然而,他並沒有離開的意思,也沒人去趕他。

每日裏除了修煉,便是向青吟請教樂理音律,一天十二個時辰,倒有三分之一與青吟待在一塊兒。

這是非常奇妙的體驗,他的理智和感情似乎分裂成互不幹涉的兩塊,他會為了青吟每一次笑靨而心跳加速,會為了每一個不經意的小接觸而麵紅耳赤,也會為了每一點疏離而黯然神傷。

然而,與之同時,他每時每刻都在嘲笑、在詛咒、在猜疑、在怨懟,他開始痛恨自己的“聰明”,埋怨為什麽在那種時刻神智清醒——如果那是某人精心編織的夢,那他就不要醒來好了!

便是現在,他也在半夢半醒中流連。

這一夜,臨淵台上,李珣站在青吟身後,陪她看台下經年不散的雲霧。

臨淵台與峰上千千萬萬的石台並沒有什麽兩樣,但是,它下麵的這片雲霧卻是大大有名。

這一處透天雲,直上直下,綿延五十四萬裏,也就是說,從這裏落下,中間不會有任何阻礙,便能直達峰下。

青吟近些日子心情一直不錯,今晚亦然。兩人先說了一些樂理上的問題,不知怎地,話題就移到了這透天雲上。

青吟伸出手去,在蒸騰的雲霧中一探,攬回了幾許雲氣,淡淡道:“你可知道,從這裏下去,若不禦氣,便是大羅金仙,在落地之時,也要粉身碎骨。”

李珣眨眨眼,想到這五十四萬裏的漫長墜落過程,心中不寒而栗,自然隻有點頭的分。

青吟又道:“這還是大羅金仙,若換尋常人,掉上幾十裏路,內外壓力交迫之下,便要堅持不住,而功力精深的修士,能撐到萬裏以上的,也是鳳毛麟角。”

李珣不知道她說這話是什麽意思,所以隻能唯唯諾諾地應著。

青吟也不在意,繼續道:“我在山上的時候,曾對這個很好奇,總想知道,從這裏跳下去,那一段漫長的墜落時間,該是怎麽樣的……”

她說的“在山上”,其實就是指她還未出師的時候,李珣非常明白。

不過,他倒是剛剛發現,青吟在“小時候”,原來很有些奇怪的心思。

想必,性格也很奇特罷?

他正有些好笑,忽聽到青吟說:“終於有一天,我從這裏跳了下去!”

李珣輕“啊”了一聲,被青吟當時的瘋狂小小地震了一下。

青吟的語氣卻還是平靜無波:“那種感覺很難形容……煙雲遮目,亂石橫空,還有身上越來越重的壓力,到最後恨不能把身體扯碎!那時候我

就在想,我完了。

“可是,我終究還是活了過來。而在我清醒的時候,我對之前一切的記憶都模糊了,唯一清晰的,就是在這裏,找不到任何希望時的絕望……

刻骨銘心。“

青吟回過頭來,看著李珣呆滯的臉孔,展顏一笑:“那種感覺想起來,很開心呢!”

李珣呆呆地看著她,說不出心中是種什麽滋味,但他知道,這樣的回眸一笑,他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咻!”

尖銳的破空聲響起,將他從紛亂的意緒中拉了出來。

隻見下方滾滾雲霧之中,正有一道銀白色的光華,穿雲破霧,直射上來。青吟微一皺眉,衣袖微擺,將這光華攝了進去。

“宗門飛劍傳訊!”青吟一眼掃過,便沒了興趣,隨手一彈,將這把僅有兩寸長短的飛劍,彈到李珣手中,“或許是峰下有了什麽事情,你去叫鍾隱罷!”

“啊?噢!”

李珣聞言應聲,正想離去,忽聽得青吟喚他。回過頭去,卻見青吟對他笑了一笑:“看來你要下山了……這段日子,過得很開心,我要多謝你呢!”

這輕飄飄的一句話,便是道別麽?李珣看她唇角綻開的笑容,出奇的沒有平日的振奮之意。

他沉默了一下,忽然道:“我很像傻子麽?”

這可說是李珣這三月來,心中埋藏最深、也最尖銳的念頭,突兀說出,青吟一時間竟是怔住了。

李珣卻不再說話,他深信青吟必然會明白這話的意思,所以他隻是直勾勾地看著青吟的臉,想看她究竟會說出一個怎樣的理由。

他可以看得出來,青吟此時看他的眼神已經完全不同了,與之同時,他便看到了青吟的笑容。

這笑容沒有半點兒掩飾,完全發自內心,而不像她以往的笑容,本身便是一層迷霧,遮擋住他人的目光。

在這刹那間,李珣認為自己終於看到了青吟心中一角。

然後他便聽到了青吟的回答:“下士不可語上,凡人未能指妙,蠢漢無以稱智,癡人亦不足言情……你能明白過來,很好!”

看著李珣瞬間收縮的瞳孔,青吟微微一笑,甚至不給李珣說話的機會,衣袖一擺,颯然不見。

李珣看著她消逝不見的地方,怔忡無語。

確如青吟所言,出了事,而且,是出了大事。

通玄北極夜摩之天,妙化宗的宗門所在,終於中斷了自天都一案後長時間的沉默。

前日傳出消息,以玉散人為首,妖鳳、青鸞、古音等人聯名發出盟帖,

意欲集合天下百萬散修,開一個所謂的“散修盟會”。由此引發軒然大波。

“北極散修盟會?這倒是天下奇聞!”鍾隱讀過飛劍傳書的內容,為之一笑,“散修會盟,那還叫散修麽?古宗主一生精明,卻還不了解她叔叔的性情!”

李珣此時還因青吟的事而有些恍惚,這話聽了便罷,也沒在意。

鍾隱見他的神情,也不多言,拿起放在一邊的畫筆,繼續作他的畫,倒把李珣晾在一邊。

等李珣發覺不妥,回過神來時,已不知該如何說話了,正尷尬間,外麵劍吟聲又響,聲起人至。

李珣如蒙大赦,忙轉過頭去,正好看到明璣推門而入。

兩人視線相交,明璣先是一笑,李珣忙回以笑容,又微躬了躬身,算是行了禮,轉臉又招呼了一聲:“明璣仙師到了!”

這話可以不說,但說出來則顯出對明璣的尊重,這小心眼兒落在細微處,往往能產生比大動作更有效的作用來。

明璣又衝他笑了一下,方才對鍾隱行禮道:“六師叔,方才不夜城又有信到,逆水十妖已過境不夜城,和妙化宗的人馬會合。

“不夜城為阻住這勢頭,已張開了萬裏極光壁,天芷上人也親自出手阻截,但被被妖鳳、古音聯手重創。

“此時,北極周邊萬裏極光壁被打開了缺口,每日都有幾十名散修、妖物進入,局麵有些失控了!”

李珣在一邊聽了,心中不由打了個突。

逆水十妖的名號他也聽過,沒太在意,但天芷上人身為不夜城主,一身極光玄真法,天下無雙無對,這樣的宗師級人物都吃了大虧,看來妙化宗那邊可是囂張得很呢!

而且,他聽了妖鳳、古音兩個名字,有些牙痛。

鍾隱卻仍是閑閑淡淡的,沒有半點兒意外的表示。他放下畫筆,看著眼前這幅未完成的圖畫,微微一笑:“各邪宗反應如何?”

“大部分在觀望,但魅魔、天妖、毒隱、極樂、冥王五宗卻聲明樂見其成。隻是未見什麽實質舉動。”

“宗主是何打算?”

明璣眼眸中閃過一道鋒芒無匹的冷光,口中則平靜答道:“宗主決意攜數名弟子前往不夜城,與各派宗主商議解決之道。”

她滿口的商議解決,可李珣分明聽到了尾音處鏗鏘的金戈之音,仿佛有一把寶劍在劍匣中錚錚而鳴。

或許,這才是閃靈劍明璣在通玄界的真實麵目罷?

鍾隱也是莞爾一笑,顯然洞悉了這位師侄女的心境變化,他點頭一笑:“那便去罷,若是嫌山上守衛空虛,可知會我一聲,我近日雖懶得很,但在山上走動幾趟,還是可以的。”

“就煩勞師叔費心了!”

明璣又向鍾隱行了一禮,目光卻又移到了李珣身上。

李珣被她看得心中發虛,勉強一笑,正想說些什麽,便聽明璣道:“另

外,按著宗主的意思,想讓李珣也隨我們去一趟!“

“我?”李珣很吃驚地看過去,明璣則很自然地看回來。兩下目光一觸,李珣有些尷尬。

他剛剛神思恍惚,竟忘了自己此時的身分。按照常理,他這樣的弟子能蒙得諸仙師提攜,參與要事,理應振奮才是,又怎麽露出這種表情?

一驚之下,他這才算真正回神,忙做出驚而後喜狀:“弟子自當遵命!”

此話方出,他忽地想到那一道如火焰跳動般的倩影,不知怎地,他右邊臉上忽地**辣地疼了起來。他臉上肌肉不自覺地抽搐,神情立時便走了樣。

屋中兩人又是何等眼力,這種變化自然瞞他們不過。隻是似乎某人的理解出了偏差。

明璣笑道:“怕什麽,若是真有妖鳳那樣的強敵,也輪不到你上!”

她雖在笑著,但眉目神情中,卻自有一道錚錚銳氣,直透華蓋,顯然她這話中的意思,也不是那麽簡單。

李珣明知這不是針對他,心中也自凜然。

他沒有說話,隻是低下了頭,隔去旁人的目光,眼神刹那間變得幽冷淵深。

輪不到我?

倒也未必……

就明心劍宗來說,清溟親自出山,自百年前四九重劫之後,還是第一次。這足以顯示出北極之事,對宗門乃至通玄界是何等的重要。

雖然修道之人大多不看重各類表麵功夫,但一派宗主畢竟不同,在清溟攜弟子離山之際,宗門高層除了鍾隱、青吟之外,都到止觀峰上送行。

就通玄界而言,一派宗主外出之時,總有些表示身分的代步之物。

這些類似於禦器法寶的東西,往往有著一些非常明顯的標識,以及巧奪天工的架構,遠遠看去,便能顯出一派之尊的威儀,這類事物,統稱為“宗門雲輦”。

號稱東方第一宗的明心劍宗,其宗門雲輦在通玄界,也是極有名氣的。

這是一件名叫“雲樓攬月車”的法寶,收攏時不過是巴掌大小的玉璫,施法展開之時,便生成一團幾有半裏方圓的雲塊,其中又疏密有別。

最中央,是由玉白色的雲霧生成的一輛垂簾輦輿,四麵雲氣繚繞,飄飄然不類凡物,輦輿四壁綴掛有宗主法印、龍紋寶劍、清心拂塵等七八樣了不得的寶物,均是宗主印信,代表著宗門無上權威。

輦輿向外七步,有三十六座虛霧雲台,成天星之數,參差錯落,將輦輿護在其中,再向外,又是一百零八台散雲靈階,代表周天運轉,成為最周邊的屏障。

高空朔風吹過,雲台靈階隨風飄蕩,外力一動,便引發其中互相聯結的隱秘氣機,很自然的,其中暗藏的精妙陣訣也就隨風而起,將整個龐大的雲塊護在其中。

清溟此行,當然不會讓宗門精英傾巢而出,所以,這上麵坐的修士隻有三十三名,一百四十四座雲台靈階,用了不到四成,乍一看去威勢尚可,仔細觀察,便有些單薄。

人數雖少,實力卻十分強大。

自宗主以下,三名長老清虛、清陽、清越隨行;二代弟子中,連霞七劍僅存的六人中,除了洛南川要主持宗門日常運作未隨行外,其餘五人全數到齊,還有四名旁係弟子,均是通玄界有名的修士。

三代弟子二十人,差不多都是化神篇修到極至,化嬰篇初窺門徑的水準,而其中三代弟子第一人的文海、其道侶祈碧、及有宗門“三靈”之稱的伍靈泉,靈木、靈@,都已虛空化嬰,在通玄界也有了好大的名頭。

李珣站在一處靈階上,垂手肅立,等著峰上的儀式完結。心中則在比較他最熟悉的兩個宗門的實力。

一個是東方第一宗,一個是曾經的第一邪宗,雙方的名頭相近,實力也差不多,甚至是後繼人才儲備也十分接近,如果雙方對上,本是個平分秋色的局麵,可是,明心劍宗還有個鍾隱!

想到這兒,不知為什麽,他輕輕歎了口氣。

下方的聲息忽地大了起來,留守山上的諸人,齊頌敬辭,恭送宗主登輦,鍾磬之音,響徹天際。

看著下方數百人齊齊稽手躬身的壯觀場麵,李珣也由不住心情激蕩,血流加速。

十餘道流光閃過,在內側雲台之上,十二名隨行仙師紛紛就坐,稍後,清氣繚繞,清溟宗主手把玉如意,虛步躡空,徐徐而上,在輦輿上坐了,雲簾垂下,將他的身形遮擋在層層的雲氣中。

稍停,清溟悠然開口:“清虛師弟,你主持雲台諸事,明鬆為副。”

清虛應聲行禮,明鬆也站起來,默默行禮。

二人一是地位尊崇的長老,一個是隨行的二代弟子中,身分最長者。

主持三十六雲台變化,也是料想中事。

清溟又道:“文海!你主持靈階諸事,李珣為副!”

文海怔了一怔,方行禮答應。

而李珣那邊,則是在聽到自己名字的時候,心中一跳,大感意外。多虧有文海的一怔做緩衝,他才及時反應過來,強抑住心中的波瀾,緩緩起身,學明鬆一般,默默行禮。

行禮之後,身子還沒直起來,他腳下由雲氣凝成的靈階緩緩移動,嵌入了一個新的位置。

諸事安排已畢,隨著清虛一聲悠悠長吟,四麵元氣聚合,順著雲輦預設的氣機通路,流轉不停。雲輦四周,一層淡淡的青光一閃而逝,隨即雲氣蒸騰,直沒入朗朗晴空。

雲輦飛天之後,上麵氣氛比在宗門時要輕鬆了許多,與方才莊嚴肅穆的氣氛截然不同,但又非常自然。

李珣對宗門內的情況還不太熟,看到這情形便有些手足無措。這時候,文海移動靈階,靠了上來,他臉上已經是慣有的從容。

“珣師弟,準備好了沒有?這段時間,我們要將靈階的分布都安排好,還要給諸位同門分派位置,任務很重呢!”

李珣是聰明人,他知道在這種情形下,最忌諱的事情就是不懂裝懂,忙露出笑臉,又撓撓頭,不好意思地道:“那就要文海師兄多照應了。”

說著,他目光向四麵一擺,壓低了聲音問道:“呃,師兄,這也奇怪了,這麽多師兄師姐,宗主怎麽會叫到我的?我對這個根本沒經驗啊……”

他神態上完全就是個惶恐不安的孩子,所有的擔心都在臉上,文海見了,又為之一笑。

“不必擔心,每個人都有這一次的,我、碧師妹、靈泉他們都有過,開始哪個不是戰戰兢兢,後來不也做得挺好!

“倒是珣師弟你,入門不過十餘年,便能被宗主指名行事,我們這些師兄師姐,可都比不上呢!”

李珣嘿嘿一笑,還是有些放不開。不過,周圍這些同門對這件事反應還算正常,除了幾許驚訝之外,並沒有什麽嫉妒敵視的味道。

要是美差,哪會有這種反應?李珣暗中搖頭。

或許這種機會,真的隻是宗主曆練弟子的常用手段罷?

想到這兒,李珣又有些失望,看來清溟這“另眼相看”的程度,也是有限得很。

其實,李珣是小看了這項工作。

明心劍宗不是幽魂噬影宗那樣的邪宗,內部競爭遠沒有那麽激烈,長輩仙師對弟子的培養,均是按部就班,絕少以生死怨怒激發潛力的偏狹手段。

仙師對弟子的修為都有所了解,弟子能幹什麽,不能幹什麽,也都了若指掌,一般不會讓弟子去解決那些力不能及的難題。

因此,清溟點李珣的名,其實便是對李珣能力的信任,畢竟,這統籌全局的本事,也不是哪位弟子都有的。

所以,這與其說是工作,不如說是一場定位考試,考題就是這一百零八台靈階的排列變化。

李珣要按照禁法安排,將之一一嵌入軌跡,使之成為陣訣攻防的關節點,萬一遇敵時,還要統攝大局,生出各種法度變化,這就要求工作的人對宗門陣訣禁法要有較為深入的研究。

而他每一個行動,又有幾十雙內行人的眼睛看著,萬一出了錯,怕就會被傳成笑談,給諸位仙師的印象也會大減,當然,若是做得非常出色,那情況則又會不同。

李珣對其中深意懵然不覺,但這畢竟也是個露臉的機會,在諸仙師麵前,表現一下態度也是好的,他抖擻精神,在文海的安排下上下飛掠,以真息導引移動靈階。

不過,才動了兩個,他便覺得有些別扭。

撓撓頭,他又飛了回去:“文海師兄,這個,有點不對罷?”

“嗯?”文海沒想到這個小師弟如此好問,怔了怔才笑道,“珣師弟

有什麽意見?靈階排列有誤麽?“

便是錯了,我又能明著拆你的台麽?李珣心中腹誹一下,臉上則露出一點兒還有些羞澀的笑容。

“這倒不是,隻是文海師兄,這靈階禁法應是和雲台禁法遙相呼應罷?我們這裏排的,萬一和仙師們排的搭不上,那可怎麽辦?”

“珣師弟的想法果然周全!”文海讚了一聲,但接著他便用眼神示意,讓李珣看向雲台的方向。

“隻是,師弟你看,諸仙師還都沒有動作,其實仙師們便是在等我們這邊排列完畢,才開始對應著布陣,這樣,自然不會出現脫節的情況!”

李珣登時恍然,然後順口拍了個馬屁過去:“怪不得師兄會布下水、風、雲三重禁法,也隻有如此,雲台布禁時,才可能生成攻防威力最均衡,且又可增速的‘無禁風’……”

文海眉頭一動,投過來的眼光登時就不同了。

李珣話中固然是暗捧了他一下,但也透露出自己對禁法的研究,絕不是尋常水準,隻這一個訊息,便能讓文海變更評價。

這邊文海還未說話,一側忽有人道:“若是這次不再用‘無禁風’,應當如何?”

李珣兩人同時轉過臉去,一看之下,忙行禮致意。

清虛老道也是李珣的熟人了,這次回山之後,卻見得不多。不過自當年攀爬坐忘峰事後,可能是心中有愧的緣故,他對李珣態度便十分和藹,大異一貫的冷峻作風。

此時他說的話很有考較意味,文海正想開口說話,卻被清虛一個眼色製止。文海也是挑眉通眼之人,立時便知道這也是“考試”中的一個項目。

隻是,這考題的難度未免有些過了!

文海能明白的事,李珣沒理由不明白。不過他沒有想當然地開口,而是咧嘴一笑,向清虛道:“仙師不用‘無禁風’,那要用什麽?呃,弟子的意思是,仙師是要這雲輦防禦力更強些?攻擊力更強些?還是速度更快些?”

他的模樣倒和做生意的商人相仿佛,清虛見了,也為之一笑,繼而道:“北極之事,迫在眉睫,自然是要速度更快些!”

李珣眼珠一轉道:“仙師的意思弟子明白了,隻是對這雲輦還不熟悉,能不能容許弟子多看看?”

清虛長眉一動,淡淡地說了聲:“便給你一炷香工夫,若你的法子說得過去,這次就按你的意思來。”

李珣並不認為這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行了一禮,禦劍鑽入靈階雲台間了。

文海看著李珣的身影上下穿梭,腦子裏麵也給繞成了一團漿糊,他轉過臉來,奇道:“師祖,珣師弟天資再好,畢竟修道時日尚短,這……”

清虛搖了搖頭:“常理如此,可是,這世上畢竟是有天才的!”

文海啞然。

事實證明,清虛說的沒有錯,這世上真的有天才,而李珣,就是其中之一——至少,在禁法方麵是這樣。

一炷香後,雲樓攬月車上的所有人,除了居中的宗主清溟之外,都動了起來。

十二名長輩仙師,沒有一個人對那份由低輩弟子拿出來的方案有異議,每一個要求,他們都一絲不苟地執行,由此可以看出來,那方案的強大說服力。

文海也被說服了,那方案不是宗門內任何一個既定的陣訣,而是李珣在短短的時間內自行創出的一個新的作品。

在李珣隨手勾畫的禁紋軌跡裏,在他隨口道來的氣機走向中,文海見到的,是充溢著天才閃光的奇思以及嚴謹大氣的架構,在內行人眼中看來,這簡直就是令人屏息氣沮的傑作。

如果這還不能服眾,那麽在實際的陣訣整合中,感受著成千上萬條氣機定位、偏移、交會、互動,既複雜又有條不紊的運作,方圓數百裏的天地元氣盡數匯攏,為我所用,這種壯觀的場麵,足以打消任何懷疑的念頭。

而製造這一場景的少年,此時隻是在一旁微笑,臉上甚至還有些羞澀的紅暈。

看著這一切,文海搖頭之餘,忽地感到了些莫名的緊張。

所有的仙師都用讚賞、甚至是讚歎的目光打量那少年,這其中也包括輦輿中一直沒有開口的宗主!

誰都知道,如果沒有宗主的首肯,謹慎古板的清虛仙師,絕不會讓一個毛頭小子來充當這一角色。

經過調整的雲樓攬月車,外表已有了很大的改變,除了中央輦輿的位置沒有改動,三十六雲台,一百零八靈階,都已經嵌入了關鍵的氣機節點,成為上萬條氣機流轉匯聚的樞紐。

這些樞續的中樞的所在,則正是清溟所乘的輦輿。

以萬計的氣機匯聚於一點,引動的天地元氣,凝實得有如實質。雲白色的輦輿已透出隱隱青光,稍一靠近,便有一股怒海狂濤般的威壓直逼過來。

“似是稍嫌霸道了……”在確認了諸雲台靈階定位無誤後,李珣終於檢查到了輦輿這邊,看到這躍躍欲動的蓬勃元氣,他不免有些汗顏:“若不是這寶貝材質特殊,恐怕早讓充溢的元氣炸裂了。”

說話又回來,清溟真人不愧是一派之宗,坐在這火山口似的車子裏,竟然安之若素,讓李珣十分佩服。

既然知道這裏出了問題,李珣自然不敢怠慢。

這時修改整個陣訣顯然已是不可能了,而且這股巨大的力量也不應浪費,他隻好臨時設了幾個元氣流動的回路,生成了一處相對獨立的禁製——想來有清溟在旁操控,威力應該還不錯。

當他完成最後一個步驟時,輦輿內清溟開口了,語氣十分溫和:“若是第十四道禁紋以‘震手’布下,效力可能會更好些!”

李珣怔了怔,抬起頭來,看著他最熟悉不過的禁紋排列,一時竟是癡

了。

“震手?用在這兒?不錯,以震手相加,紋路細微處便全然不同。元氣流過時……應該會有一次斂縮,如此爆發,威力自然更強,我怎麽會沒想到的?”

他喃喃自語,手上已不自覺地伸了過去,直想將這手法當場試驗一遍。

隻是手指剛觸到實物,他心中忽地一凜。

“不對,若是單用‘震手’,沒有其他手法相加,尾大不掉,這禁製如何能夠穩妥?改了麽?不對,如此元氣運行的法度怎能保證?是了,這一條用‘震手’,接下來便該換種手段……可是換什麽呢?”

換什麽呢?

這個新出來的念頭,繞得他頭都疼了。

一直以來,李珣對自己擅長的禁法之道,實是頗為自信,尤其在兩年前,破掉回玄宗叛徒的陣訣後,更是信心大增,自覺世上雖然還有他未能解決的難題,但在他強大的推演能力下,總也能找到下手地方,最終破之。

然而,清溟一句看似平常的語句,卻引出一片令他惶然至驚恐的新天地。

“震手”不過是一種基礎的重手法,平時也都用在技擊攻防之時,和施禁布陣的手法幾乎沒有任何交集。

至少李珣就從未想過,能將這手法運用到禁紋上,但此際,情況又有不同。

這是他從未涉及的新境界。

原本在他看來,禁紋的作用,便是統合製禦氣機流向,是一條平滑的通道,禁製的威力,便是在通道與通道之間的相互作用中呈現出來的。

然而,在此刻,“震手”卻使這通道本身也能發生各種微妙的變化,如此體現於整個禁製之中,其變化之數,提升了何止百倍?

清溟隻言片語透出的訊息,掀開了這新天地的一角,讓他看到裏麵一鱗半爪的美景,而其中更深遂的奧妙,卻又模模糊糊,看不真切,抓不實在。

這種不得其門而入的痛苦,可以說是天底下最可怕的折磨。

便在李珣心中被焦躁之氣占滿,幾欲發瘋的時候,清溟又開了口:“這是回玄宗獨步天下的‘回玄妙手’;回玄宗的禁製之道,便因此法,而獨掌天下牛耳數萬年!”

頓了頓,清溟又道:“你能認識此法之妙,很好!”

“回玄妙手?”李珣喃喃念著這個名稱,心中盡是無限向往之情。

能以宗門之名為名的法訣,必定是宗門內獨一無二的神通,由此已能想見,這“回玄妙手”的驚人之處。

李珣更想到兩年前,在赤城山上,被他輕易送出的那本記載了回玄宗弟子修煉心得的小冊子,想到上麵可能出現的種種妙法靈訣,心中便如同吃了個蒼蠅般,難受得要命。

清溟當然不知他在想些什麽,隻是繼續道:“這世間,也不隻是有‘回玄妙手’而已,星璣劍宗的‘化生星典’、不言宗的‘默語篇’,都是修

習禁製之道的神品,可惜門派不同,你雖有天資,卻不能得見,實在可歎。“

聽著清溟閑聊似的語氣,李珣心中一動,當即明白了他說這些話的目的,心中頗有些感激。

“禁製神妙之處,無窮無盡,弟子不敢得意忘形,但也不會妄自菲薄。

弟子時日還長,又有明師指點,他日未必不能洞徹其中的奧妙!“

清溟沒有即刻回話,而是頓了一會兒,方緩緩道:“有這種想法很好,你師父在這年齡上,沒有你這種豪氣!”

李珣這時才想起來,清溟其實就是林閣的恩師,也就是他的正牌師祖,宗門之內,也隻有李珣一人,才算得上是清溟的嫡係徒孫!

原來剛剛那些話,清溟是用師祖的口吻來說,怪不得如此親和。

李珣心中也不知是什麽滋味兒,但他知道,現在應該做些什麽。

他垂下頭去,眼圈兒已是紅了。

輦輿內,清溟輕歎了一口氣,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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