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夏天在程錚的記憶裏是奧熱而漫長的,站在高中生涯最天昏地暗的尾端裏,忙裏偷閑地憧憬著傳說中斑斕的大學生活,帶著破繭前的躁動。而對於蘇韻錦來說,讓她印象更深刻的是破蛹而出的前一刻那種粘稠的掙紮和茫然。

蘇韻錦生長在省城附近的一個郊縣,父親是縣中的生物老師,母親原本是縣城裏一個紡織廠的會計,後來在“企業改革的浪潮”中下了崗,不得不做起了家庭婦女。由於父親的身體不好,經常出入醫院,一家人的生活不算寬裕,但是父母對於她這個獨生女兒也是極盡寵愛的,所以韻錦從小也沒受過什麽委屈。在父親執教的縣中念到高一結束後,她父母感歎於當地中學教育水平的落後,為了唯一的女兒考上好的大學,動用了一個教書匠家庭所有的積蓄和人際關係,將她轉學到省城的一所重點中學。對於父母的這個安排,韻錦頗難接受,一方麵,這次轉學意味著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離開父母的身邊外出求學,另一方麵,那昂貴的擇校借讀費讓她每天晚上睡前想著就心疼。當然,她終究拗不過父母,也不忍心拂了他們的殷切期盼,於是從高二開始,她就成了那所省城重點中心的轉學生。

韻錦早料想到甫入一個新的環境會有不適應感,但她沒想到接踵而來的挫折感會那樣深。她的成績不差,在原來的學校裏考試總徘徊在年級前十左右,然而轉學後的第一次段考卻讓她第一次感覺到殘酷的差距,按照綜合成績排名,她在所在的班級裏竟然是倒數第五。當天晚上她躲在被子裏哭了很久,完全沒有勇氣向父母透露絲毫關於成績的點滴。震驚,更多的是羞愧,韻錦覺得自己簡直無顏以對父母和他們多年積攢的那點血汗錢,無顏以對自己,就連次日到教室上課都覺得被一塊“倒數第五名的轉學生”這塊牌壓得抬不起頭來。後來的日子自然是知恥後勇,奮起直追,不過現實往往不如人意,不管怎麽努力,她終究沒有遇到一雪前恥的機會,雖然在後來的考試中沒有在倒數之列,但是直到高二結束,在一個60多人的班級裏麵,韻錦的成績也從來沒有進入前30名之列,漸漸地,她也開始相信父母望女成鳳地傾盡所有送她轉學是個徹底的錯誤,也許她本來就不是個聰明的孩子。

高二學年結束的時候也麵臨著文理分科的轉折,韻錦語文成績不錯,但曆史極爛,物理倒是她喜歡的科目,然而數學、化學成績不佳,英語、政治則是平平,因此在文理之間她也是猶疑了許久,直至某天下課的時間裏,她低頭穿過教室門口站滿了男生過道,朝走道盡頭的洗手間走去時,一句話順風飄進她的耳朵“……廢話,我當然選理科,誰不知道隻有讀死書的女生和混不下去的差生才會學文科……”。然後就是好幾個男生誇張的大笑。韻錦覺得腦子裏轟的一聲,周身的血液都望臉上湧去。其實她何嚐不知道那些男生不太可能是針對她,但是,少女敏感而自卑的心讓她覺得自己自己恰恰就是別人嘲諷的那個“讀死書的女生和混不下去的差生”,她恨恨往回看了一眼,卻無從得知口出狂言的是那個男生,更不好意思在這男生成堆的地方久留,便匆匆朝洗手間方向而去。

在最後確定文理意向的時候,韻錦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理科,她想,也許是自己殘存的那最後一點驕傲在驅使自己做出這個選擇。

於是,在這個早早就炎熱憋悶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五月天,蘇韻錦在一個高三理科班的教室裏,看著一個怎麽也寫不全的化學方程式,將手中的筆用力扔回筆盒,身體用力往後一靠,崩潰似地長籲一口氣,她終於發現自己一時的意氣用事的選擇是多麽愚蠢。誰說花季燦爛,雨季朦朧,蘇韻錦的花季雨季都是烏雲蔽日。

讓她煩悶的不止是學業,她環視了一眼坐滿了人的教室,隻看見一顆顆埋在教材中的頭顱,四周鴉雀無聲,大家都在專心的自習,沒有人交談。韻錦心裏自嘲地想,就算四周鬧哄哄地笑鬧成一團又怎樣,自己始終融不進裏邊。班裏和所有的理科班一樣陽盛陰衰,分班後全班57人,女生隻有8個人,其中有5個是家住本地的省城女孩子,她們基本上都不住校,每天下午下課後回家吃晚飯,然後回校晚自習,自習結束後再回家過夜。每天早讀前和晚自習前都是這些城裏女生們最活躍的時間,她們分享著前晚電視劇的精彩情節和各自偶像在新MTV裏的造型,討論著誰誰誰家門口轉角的巷子裏那間服飾店有條漂亮的裙子,或者和男生們交流著體育新聞的當日要聞,韻錦每天靜靜聽著,插不進一句話,她在她們討論的哪個精彩的世界之外,每天自習結束後她就回到隻有床和牆壁的宿舍。由於該校外地學生不多,大多數本地生源都不住校,所以學校的宿舍相當簡陋,裏邊住的都是像韻錦一樣來自周邊郊縣或鄉鎮的學生,她們大多有著相似的沉默而木納的表情,僅有的晚上聚在宿舍裏也很少高談闊論,倒是經常半夜或清晨從被子裏透出用手電夜讀的光線。

班上另外兩個來自鄉鎮的女生都跟韻錦住在同一個宿舍,一個叫莫鬱華,一個叫周靜,跟韻錦不同的是她們都是通過中考,憑借高分考進這所中學,而且在班裏成績不錯,一向勤奮苦讀,她們看韻錦的眼神裏不是沒有一絲輕蔑的,韻錦覺得很正常,同樣的“鄉下來的孩子”,她連名正言順錄取的這點憑借都是沒有的。莫鬱華身材微胖,麵容平凡樸實,她是全班最刻苦學習的一個,平時不苟言笑,解題和背單詞是她跟呼吸一樣本能的事,但是不算難相處,打來的開水也偶爾也願意分給韻錦。“像我們這樣的人,除了拚命讀書之外,還有什麽跳出農門的途徑”,這是莫鬱華與韻錦唯一一次深談時說的一句話。

周靜倒長得嬌小端正,她熱心公益,喜歡在老師跟前跑動,喜歡搶著擦黑板,也愛在班上的城裏女生“座談”時搭話,卻往往不得其要,倒是在男生中人緣不錯,與韻錦關係一般。韻錦曾經無意間聽到班上最可人的女生孟雪在一個男孩子麵前手一攤,說“不是我們不喜歡跟她們幾個鄉鎮來的女生說話,實在是沒有什麽共同語言,難不成跟他們討論家裏有幾頭豬,幾畝田?”的確沒有什麽好說的,韻錦想。於是她益發沉默,全然不見在家鄉學校就讀時的神采飛揚。

至於男生,林子大了,長得周正的“鳥”自然也是有的,但這個年紀的慘綠少年還全然不懂紳士風度,就連往杯裏裝開水時也要跟女生搶個先後,更別提她們班裏的男生還自發評選出班裏“八大恐龍”,全班八個女生,無一漏網,讓人無話可說,全不見青春讀物裏浪漫的少年。更何況,韻錦看著自己洗得又薄又褪色的藍色校服和鏡子裏那張寡淡的臉,自己都覺得灰姑娘的故事荒謬,加上她話少性格別扭,成績平平,更無半點引人入勝之處,也就自覺掐斷了青春的那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