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二人正說話間,門被輕輕地推開了,一個垂髫男童穿著一身寶藍色小團花的對襟襖褲,眨著亮晶晶的大眼睛往屋裏望了望,然後迅速地閃了進來。因為心急,還差點兒被門檻絆了一跤,嚇得七兒趕緊上前抱他:“哎喲!我的小少爺!你怎麽又來了?被太太知道了,是要打屁股的!”

那小童一旦進了屋,心情就放鬆下來,扭著身子從七兒懷裏蹭下來,往晟語蝶身上撲去:“二姐姐!我找二姐姐玩!”

這小童便是晟太太三十八時生的小少爺,名喚晟繼堂。因為是嫡出,又是唯一的男丁,闔府上下拿他當眼珠子一樣寶貝,他隻要輕輕地一扁嘴,就會有不少於十個人衝上來又抱又哄。

晟繼堂今年五歲,正是貪玩淘氣的年紀,下人們一個看不住,他就會在府裏到處亂躥,每每惹得丫頭們掀翻了府邸去找他。

有一天他又跟丫頭們捉迷藏,從自己屋裏偷跑出來。因為以前的藏身地點都被人發現了,這次他一路向西北方向去,就看到了一處孤零零的小院子。瞧瞧周遭無人,他輕輕地推開院門走了進去。

彼時晟語蝶閑極無聊,正在擺多米諾牌,那牌是她用院子裏堆積的木板自己雕磨的。晟繼堂見了晟語蝶,先就撲過去抱住她的肩膀:“二姐姐怎麽在這裏?你不是生病回祖宅了嗎?”

晟語蝶那時候還不認識這位小少爺,聽他喊自己二姐姐,大概也猜得出他是誰了。這樣一個粉嘟嘟的小娃娃,估計撲到誰懷裏,誰都會歡喜的吧。晟語蝶高興之下,就教他擺多米諾牌。

小孩子笨手笨腳,扶起來這個倒了那個,正沮喪的不想玩了,卻看到晟語蝶那邊已經擺好了。他好奇地湊過去,蹲在那裏看著。晟語蝶抱住他,抓著他的小胖手指頭往第一張牌上一推,隻聽一片木牌相撞的清脆聲音,擺好的牌一張接一張地連鎖倒下,一直到最後張牌倒下之後,一匹棗紅的駿馬清晰地呈現出來。

晟繼堂哪裏見過這種遊戲,當時就看呆住了,繼而跳著擊掌道:“好玩好玩!一匹馬呢!剛剛我怎麽沒看出來?”

晟語蝶從想起玩多米諾牌,自己刻牌開始,到現在已經費了幾天的功夫了,一旦成功,她也很高興。於是她指著那匹馬對晟繼堂說道:“這是送給小堂的,以後小堂就騎著這匹馬縱橫江湖,當一個蓋世大英雄,好不好?”

男孩子的本性,都願意被人誇作是英雄。晟繼堂咬著指頭看著那匹馬,想象著二姐姐說的縱馬江湖,興奮的臉都紅了,抱著晟語蝶的大腿央求道:“二姐姐,這匹馬給我吧。”

晟語蝶笑道:“這東西也不光能擺出一匹馬來,還能擺出各種你想要的東西。不如這樣吧……這牌咱倆兒一人一半,看誰想出的圖樣多,比一比好不好?”

“好啊好啊!”晟繼堂被這新奇的玩具吸引,正搶著上去拾木牌,七兒洗了衣服回來,一見了晟繼堂,臉色都變了:“哎呀!小祖宗!你可不能到這裏來,讓老爺太太知道了,不光你挨打,連累你二姐姐還要被罵呢。快!趁沒人看見,小祖宗快回去吧!”

晟繼堂到底是小孩子,讓七兒一嚇,拔腿就往院外跑。跑到門口,又舍不得那些牌,站住往後看著。晟語蝶笑著衝他擺擺手:“你隻管回去,晚上你讓一個丫頭來拿這些牌,我一會兒就給你包好。”

晟繼堂這才放心地開了院門,跑出去了。到了晚上,果然從他屋裏來了一個小丫頭,膽顫心驚地敲開了門,說少爺吩咐她來拿木牌。晟語蝶將裝好的木牌遞與她,那丫頭抱在懷裏,像是躲瘟疫一樣,迅速地就離開了,看得晟語蝶一陣搖頭歎息,七兒又是一頓咒罵。

不過丫頭怕進這院子,晟繼堂可不怕。他在一段時間內,瘋狂地迷上了擺多米諾牌,天天將自己悶在屋子裏,守著一堆牌擺來擺去,竟還真讓他擺成功了幾種圖形。雖然隻是一些方的或圓的簡單圖形,可他還是興奮地跑去向晟語蝶顯擺。晟語蝶每次都很給這小家夥麵子,鼓掌誇讚,讓晟繼堂覺得自己真是聰慧無比,越發地願意找晟語蝶玩。

隻是他每次一來,七兒就要提心吊膽,這丫頭總怕別人見了小少爺來這裏玩,到老爺和太太那裏去告狀。因為晟老爺明令除了照料晟語蝶生活必需的幾個人外,其他人一概不允許進這處院子。如果讓晟老爺知道有人違了他的令,肯定要牽累她的小姐。

可是她家的小姐晟語蝶並沒有這種憂慮,少爺還是個小孩子,更是不曉得這其中的輕重。這一大一小的兩個人一旦湊到一起,通常會玩得熱火朝天,嚇得七兒小心肝兒顫悠顫悠地,不時地到門口望望風,嘴裏還會不停地催著:“今天就到這兒吧,少爺快走吧……”

為此她沒少挨晟語蝶與晟繼堂的白眼兒。

她也不明白以前自己的小姐是那麽克己慎行的一個人,怎麽突然變得如此活潑?跟一個小孩子也能玩瘋?她當然不知道此晟語蝶已經非彼晟語蝶。

此晟語蝶自從來到這一世,見過的人屈指可數,除了七兒和院子裏一個粗使的婆子,就隻眼前這個年幼懵懂的小少爺了。所以她雖然知道自己是被禁了足,但是對這個府裏的規矩到底有多嚴厲,還是沒有一個直觀的認識。因此她並不覺得弟弟來找姐姐玩,會是一件多嚴重的事情。

當然,隨著時移日遷,生活在異世的凶險會逐漸地顯現在她麵前,現實會給她上最直接的一課。就比如今天。

她正拿著自己閑極無聊時做的跳棋,教晟繼堂玩這種後世由國外傳到中國一種遊戲。晟繼堂一時之間搞不懂走子的規則,經常會大呼小叫地悔棋。晟語蝶假裝跟他搶棋,一邊吵著大丈夫應該落棋無悔,暗地裏卻讓著他,哄著弟弟玩得不亦樂乎。

就在最歡樂的時刻,屋門“霍啷”一聲被推開,一群人呼啦啦湧了進來。晟語蝶這間小屋裏還從沒有這樣熱鬧過,因此她本能地站起身來,卻是愣怔在那裏。

當先是一位中年婦人,圓團臉兒,皮膚白皙,眼角眉梢自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優越氣質。她穿一件湘色縷金梅花的對襟褂子,秋色的馬麵裙,頭上梳著福髻,飾以三條珍珠鏈子,髻旁壓一隻金鳳簪,身前身後呼擁著七八個人,仰著臉走了進來。

在她的左手邊,是一位與她年紀相仿的婦人,梳了一個高髻,戴一朵玉色的絹花,洋紅的襖子,蔥青的裙子,一進屋就抻著脖子使勁地往裏探看。

右手邊則是一位年輕的小姐,這位小姐生得可真是漂亮,大眼睛裏波光流轉,秀眉輕揚,俏鼻挺俊,臉盤圓潤,粉光脂豔。頭上梳一對俏皮的反綰髻,髻上紮著成串的粉色珠花,上身穿一件粉色撒淺金折枝花草的短襖,淺金色的束腰,下身是粉色的素緞裙子,整個人看上去像一朵撒了金粉的牡丹花,富貴而嬌豔。

這三人的身後,還跟著四五個人,素衣素服,垂首縮肩地跟進來,一看就是府裏的下人。

這一幫子人,晟語蝶一個也不認識。可就在她怔忡的功夫,晟繼堂已經跳起來,撲向中間的那位中年婦人,歡快地喊一聲:“娘!”

而七兒早在看到這幫人進來的時候,就已經“撲通”一聲跪到了地上,口中喚了一句:“太太!”

晟語蝶據此斷定,正中那位夫人便是晟府的當家主母晟太太了。她站在那裏,心裏飛快地轉著念頭,考慮自己是應該像七兒一樣跪下呢?還是點點頭打個招呼就可以了?就在她還沒有得出結論的功夫,晟太太已經開口說話了,語氣是失望而冰冷的:“別人告訴我小堂在這裏,我還不相信!關你在這裏,不見你反醒,反倒愈發地輕狂了!連家規和老爺的訓誡都不放在心上了!這還了得?”

雖然七兒以前也跟晟語蝶說過,少爺來這院子裏玩,讓太太知道了可不得了。可是真當她麵對這樣的質問時,她的心裏還是扭不過這個彎兒來---又不是蹲了牢獄,怎麽弟弟來看姐姐會有這麽大的錯處嗎?

她本能地想解釋幾句,剛一張口,還未等她發出聲音來,袖子就被七兒用力地一扯。她低頭,見七兒在向她猛命地眨著眼睛。這幾日朝夕相處,她與七兒倒是培養出了幾分默契。她讀懂了七兒眼神裏的意思,便閉了嘴,跪了下去。

七兒本以為她既跪下了,必然會開口向太太認個錯,求個寬恕。結果等了一會兒,她的主子竟然一聲未吭,垂著頭,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的樣子。

七兒在心裏一聲哀歎,不得不替她說道:“太太教訓得是!不該讓小少爺來玩!是奴婢失職,請太太責罰!”

晟太太將眉毛一挑,斜七兒一眼:“我在問我女兒話,輪得上你這個奴婢插嘴嗎?”

七兒急得頭頂都要冒煙了,伸手在晟語蝶的腰際用力一掐。晟語蝶吃痛地咧了一下嘴,趕緊模仿著七兒的語氣說道:“太太教訓得是!是我疏忽,請太太責罰。”

晟太太聽她主仆二人的話如出一轍,略微地吃了一驚,隨即板起臉來,威嚴地說道:“你既知有錯,就該知道犯了家規違了父訓該受什麽樣的責罰,來人……”

“娘!”晟繼堂一把抱住了晟太太的大腿,仰著小臉兒懇求道:“不要打二姐姐!是我要來玩的!二姐姐不讓進,我就去翻牆頭,二姐姐怕我有危險,才放我進來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