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素笑了起來:“或許是我們自己經曆的怪事多了,所以疑神疑鬼,本來是沒有甚麽事的,也以為是什麽古怪大事了。”

我伸了一個懶腰:“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白素又支頭想了一會,但是沒有說什麽。

當時,我以為這件事不會有什麽大不了的發展,卻不料白素雖然口中那樣說,實際上,她卻感到這件事大有不尋常之處(她的直覺)。所以她比我還留意,她竟然並沒有和我商量,就自行到醫院去了。

後來,白素對我解釋:“我沒有告訴你,自己一個人行動,一來,是為了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行動目的是什麽。我或許是想去看丁真,又或許是想去看一下何可人,又或許是想了解一下事情進一步的發展,自己也沒有確切目的,自然不敢約你一起去。二來,這事的趣味性不夠驚天動地,涉及的不過是一男一女和一群雞,似乎不值得驚動衛斯理的大駕,是不是?”

當她對我說這番話的時候,已經又發生了許多事,所以我聽了之後,沒好氣地道:“是啊!要天崩地裂了,才能令我注意。”

這是後話。卻說當時,過了一會,就不見白素的蹤影,我試圖和溫寶裕聯絡,卻見紅綾帶著她的那頭神鷹,一陣風似,卷出門去。

我隻叫一聲:“紅綾,哪裏去?”

紅綾人已出了門,答了我一句,說了等於沒說:“有事!”

我隱約感到紅綾的行動有點古怪,可是一時之間,也難以將之和什麽事聯係起來,所以也就算了。

到了下午時分,陶啟泉忽然來了電話,道:“衛,我機構中有一個人,遇上了一些麻煩事,想請你幫忙。”

雖然我和陶啟泉極熟,而且他在許多事情上幫了我不少忙,但是一聽了這樣的要求,我仍然提抗議,道:“貴機構有好幾萬人,此例一開,如何得了?”

陶啟泉笑罵:“你這人,一點也不肯吃虧!這個人不同,他的腦袋對人類進步,大有貢獻,可以不令他為瑣事煩惱,算是有價值。”

我心中陡地一怔:“丁真,那個大發明家?”

陶啟泉道:“對了,你願意幫助他?”

我苦笑:“你可知道他遇上了什麽困難?”

陶啟泉笞得好:“不知道,但是什麽困難都難不倒你,是不是?”

我想告訴他“不是”,可是我話還沒有出口,他已經道:“我叫他立刻來見你,你可別拒他於門外。”

我歎了一聲,他已掛了電話。我皺著眉,走下樓去,不到三分鍾,門鈴聲大作,我打開門,就看到了一個青年人站在門前。

這青年人還支著一根拐杖,麵目英俊,而且,眉宇之間,有一股英氣,整個人也氣度不凡。胸中大有丘壑之人,就有這種自然的光彩,絕無鬼頭鬼腦的猥瑣之狀,令人一看就心曠神怡。

我大聲道:“丁真先生?歡迎歡迎。”

丁真也叫了我一聲,和我用力握手。我把他迎進了屋中,等他坐下之後,我指著他的足踝,道:“我有極好的治傷筋的藥,你回去一周,三天包好。”

丁真又站起來道了謝,道:“我有一件麻煩事,這事……不知從何說起才好……”

他的神情,為難之至,我道:“很容易,就從還差十二隻雞沒抓回來說起好了!”

丁真睜大眼望著我,一時之間,錯愕得不知如何接口才好。

我一言釋疑:“以前的事,溫寶裕已向我說了。”

丁真“哦”的一聲,伸手在頭上拍打了一下,又想了一想,才道:“那位何可人小姐,一定要把所有小雞全抓回來,到我離開醫院的時候,還差一隻。僅僅隻有一隻,還沒有下落。”

我道:“成績很不錯啊,真是不容易之極了!”

丁真道:“是啊,所有的人都那麽說。”

我又道:“隻差一隻,那位何姑娘,不必如此認真了吧?”

丁真苦笑:“我也以為如此。隻差一隻,可以說是大功告成了,我是當作喜訊般去告訴她的,她的精神,看來好了許多——”

我做了一個手勢,打斷了她的話:“她的精神狀態不好,是不是會使她在精神上產生一種偏執狂的傾向?”

丁真呆了一呆:“我不是心理學家,不能肯定,但是她的……偏執……卻……沒有改善。”

我道:“什麽,真是少一隻也不行?”

丁真苦笑,歎了一聲:“事情是我不好,我應該補償。我已把這最後一隻雞的賞格,提高到了十萬元,真希望能找回來。”

我感到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要是找不回來,那會怎麽樣?”

丁真一片惘然:“我不知道。”

我笑道:“那麽,何姑娘不會要你填命吧?”

丁真陡然一震,我這樣說,當然是開玩笑,但是他卻一點也不欣賞,反倒臉色煞白。

我快道:“你把她的情形,詳細對我說說。”

丁真答應了一聲,我看他的神情大是惶惑,就給了他一杯酒。

丁真連喝了幾口,才歎了一聲,低下頭去。過了一會,才又抬起頭來,道:“她是不是故意在為難我?”

我再道:“你把經過的情形告訴我。”

丁真又歎了一聲,可以聽得出,他的心中,真是十分不安。

丁真在知道了隻剩下一隻雞沒有被抓回來之後,認為那是天大的喜訊,所以迫不及待,就要去向何可人報喜,當他來到了何可人的病房門口時,連門也沒敲,就推門而入。一進門,就看到何可人躺在**,可是雙眼卻睜得很大,直視著天花板,神情惘然。

何可人有一雙極動人的大眼睛,這時,她的這種神情,更令得她那雙大眼睛中,充滿了迷惑。猶如一頭迷了路的小鹿,更是動人,也更是惹人憐愛。

所以,丁真進房之後,走了一步,便沒有再向前走,隻是恣意欣賞著何可人那種神情。

何可人一動也不動,甚至隔好久才眨一下眼,她顯然是在為什麽事出神;而且,那事,一定給她帶來極度的困擾,這一點,可以在她的眼神中看出來。

過了好久,丁真忍不住了,先開口:“你……心中有什麽為難事?”

他把這句話連說了三遍,**的何可人才如夢初醒一樣,先是震動了一下,然後向他望來,雙眼之中的迷惘更甚。丁真不由自主的走上前去,伸出手來,想去輕撫她,可是還沒有碰到她的臉頰,就感到自己要是這樣做,太過冒失,所以手便在半空,不知如何才好。

這時,何可人看來比他更鎮定,不如他那樣失魂落魄,她現出焦急的神情來,間:“那些雞……怎麽樣了?”

丁真脫口道:“全找回來了。”

他這時脫口說出了這樣一句話來,倒絕不是存心想騙人。而是在他的意識之中,隻差一隻未曾找回來,也等於和全找回來一樣,所以才會這樣說的。

何可人一聽得他那樣說,立時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整個人都鬆弛了下來,俏險之上,也立時現出很是安詳的神情。

她先是閉上了眼睛一會,才又睜開眼來,道:“求你一件事。”

丁真這時也知道自己“全找回來了”這句話,可能造成了某種誤會,應該修正一下,可是一時之間,卻又不知道如何改口才好。

他聽得何可人那樣說,隻好點了點頭。

何可人道:“那些雞,全有編號,你把它們順號放在竹籠中,每籠二十隻……”

說到這裏,她像是覺得自己的要求有點過分,所以現出不好意思的神情來,甜甜地笑了一下,才道:“然後,拿來讓我過目。”

丁真當然覺得這個要求太過分了一些——把二十八隻大竹籠,每隻竹籠都裝滿了雞,抬進醫院來,這隻怕是人類的醫院史上,從來也未曾發生過的事。

丁真略微遲疑了一下,就道:“沒有問題,隻不過,隻不過……”

他猶豫著未曾說下去,何可人睜大了眼,帶點天真地問:“隻不過什麽啊?”

丁真抱歉地一笑:“隻不過……不能算是全捉回來了,還有一隻——”

他的話才說到這裏,就徒然住了口,因為-那之間,何可人的神情,變得可怕之至。一個人的神情,竟可以在那麽短的時間之內,發生如此天翻地覆的變化,這種情景,十分駭人。

隻見何可人的臉上,一下子變成了毫無血色。她膚色黝黑,本來黑裏透紅,健康悅目,所以這突然的轉變,那一片死灰色的臉容,更是駭人。

而且,她的身子,也劇烈地發起抖來。

她抖得如此厲害,以致用來吊起她打了石膏的腿的金屬架子,也隨之抖動,發出了錚錚的聲響,宛若一場八級地震。

同時,她企圖伸手指向丁真,可是她的手卻抬不起來,臂骨咯咯有聲;自她的喉際,更加發出了一陣難以形容的怪聲。

一時之間,丁真被眼前的情景嚇呆了,他雙手無目的地揮動,全然不知該如何才好。

過了好一會,兩人才同時發出了一下呼叫聲,叫聲之中都充滿了驚恐。

何可人先說出話來:“你……這……你……騙我?”

丁真則急於分辯:“隻差一隻,我不是騙你,隻差一隻,一定會找回來的。”

何可人尖叫:“一隻也不行,少了的那一隻,一定就是那一隻。”

當時的情形,丁真來找我的時候,詳細敘述給我聽。當他說到何可人尖叫時,他也逼尖了喉嚨,以求真實。我一聽到這裏,就立刻覺得這句話大有問題,忙道:“且慢,你再說一遍。”

丁真呆了一呆,把當時何可人尖叫著說的話,又說了一遍。

我道:“這句話很難理解,你懂它的意思?”

丁真又呆了一呆:“我沒有仔細想……沒有想過,她的意思是……少了那一隻……有特別的意義?”

我也很是疑惑,也沒有什麽確定的想法,隻是覺得這句話很特別,若不是另有含意,就是何可人在情急之下的語無倫次。

我問:“你如何響應她?”

丁真又喝了一口酒。

丁真當時的反應,很是直接:“就是差了一隻,不管是哪一隻,總要把它找回來。”

何可人雙手震動,這一次,丁真雙手伸出,緊緊握住了她的手。何可人陡然吸了一口氣,卻已漸漸鎮定了下來,她也用力反握著丁真的手,道:“丁先生,要快,已過另一天了,在一天之內,一定要把它找回來。”

丁真也自慌亂之中,定過神來,柔聲道:“應該可以找得回來的,何姑娘——”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何可人已急速地道:“別問為什麽,總之,一定要找它回來。”

她說了之後,鬆開雙手,轉過臉去,表示這個問題再無討論的餘地。

丁真本來想問她,何以對一隻雞,如此緊張,但這時,他已不好意思再問下去了。

何可人又道:“請你告訴我……還沒有找回來的那隻,編號是幾號?”

丁真道:“我不知道——這很容易,我這就去查。”

丁真出了病房,才連歎了幾口大氣。

他立刻要求警方做這件事,一小時之後,有了結果,他再去看何可人。

他進了病房,就道:“是三六五號。”

何可人深吸了一口氣,神情凝思,像是想起那隻編號三六五的母雞是什麽樣子的,這自然是徒勞無功的事,所以她隻是道:“原來是它。”

接著,她又道:“得快點找它回來。”

丁真答應著,離開了病房,就見到了溫寶裕。

溫寶裕向他做一個詢問的神色,丁真苦笑,把何可人聽到隻少了一隻雞之後的反應,告訴了溫寶裕。

溫寶裕聽了,也呆了半晌,這才道:“沒有別的辦法,看來,你得去找一次衛斯理了!”

就是這樣,丁真前來找我的。

卻說當時,丁真是在出了病房之後,才見到溫寶裕匆匆走來的。若是溫寶裕早來半分鍾,丁真還沒有出病房,那麽,溫寶裕一定直闖進病房去——如果是這樣,那麽,以後所發生的一切,都可能有改變。

因為,病房之中,另有一個人在,這個人丁真不認識,也根本未曾留意,所以當他和何可人有那麽一段對話之際,他根本未曾覺察還有人在。何可人也未曾對那人留意。

可是,若果溫寶裕進了病房,卻一下子就可以認出那個人來。那麽,以後事態的發展,當然會有所不同了。

這個在病房中的人,不是別人,正是白素。

白素穿了一件醫生的白袍,早丁真一步,進了病房。在醫院和病房之中,有醫護人員進出,是最不受人注意的了,所以丁真進來時,根本沒有留意,隻是一心喜衝衝地向何可人報告“喜訊”。

所以,丁真和何可人之間的這一幕,白素親身目擊。

當然,在丁真走了之後,白素和何可人之間,也發生了一些事。發生的事,對這個故事來說,相當重要,下麵會盡快敘述。

且說丁真對我說了經過,望著我,等我的指點。我心中真是又好氣又好笑,我想,問題其實很簡單,這位何小姐,一定是一個精神有問題的偏執狂,隻消告訴丁真別再去理睬她就可以了。

可是,我卻不能如此說。因為看丁真的情形,這位大發明家,對這位養雞何小姐,絕不是隻為了心中的歉疚那麽簡單,他當然是對何可人已有了感情,這才如此出口答應替她找回失雞的。

要是我直接說了,他非但不會接受,而且,還會大大責怪我。

同時,我心中也很不以為然——這位大發明家,不是才因為失戀而借酒澆愁,這才出事的嗎?怎麽一下子又那麽快對另一個異性產生感情了呢?

在這沒出聲的那一段短暫的時間中,丁真已迫不及待地問了三次:“衛先生,你看怎麽辦?”

我冷冷地道:“怎麽辦?全在你自己了。”

丁真卻誤會了我的意思,忙道:“一定,我一定會把那最後一隻找回來。”

我再冷笑:“那樣最好,就大團圓結局了——可是,找不回來呢?”

丁真著急:“衛先生,我就是為了這個問題才來找你的啊!”

我搖頭:“我不能解決,你自己才能。”

丁真還不明白我的意思,神情頗為迷惘地望著我,我委婉地道:“你不覺得,何姑娘堅持要把所有的雞一隻不少地找回來,是小題大做,無理要求嗎?”

丁真回答得很是認真:“起先我也以為是,可是她的神情,每次都這樣駭人,這……證明她一定有理由,隻是我不知道。”

我道:“那你就該去問她。”

丁真的神情大是猶豫——這使我頗為冒火,又不是叫他去上刀山下油鍋,隻是叫他去問一問,他就現出這種樣子來,真是窩囊之至。

我悶哼一聲:“如果問一問也那麽困難,那麽,沒有人可以幫你了!”

丁真支吾了一會,才道:“衛先生,你不能設想一下她的理由?”

我立刻回絕:“對不起,我沒有那樣豐富的想象力,就算有,也沒有那個閑工夫。”

丁真聽我口氣不善,一時無語,我索性又道:“要是你想找精神醫生或是類似人士,我倒可以介紹幾個給你去見他們。”

丁真苦笑,歎了一聲,他總算也知道了我的意思,又搖了搖頭,倒是說了一句心裏話。他道:“不知怎的,明知她的要求是無理取鬧,可是看到她那焦切害怕的樣子,總覺得自己要盡一切心力,讓她安心,這才能令我自己也安心。”

我揮了揮手,也懶得開口了。

這時,我想到,這最後一隻雞,要是真落到了溫寶裕手中,扣了起來,以觀察會有什麽事發生,還是勸溫寶裕趕快罷手的好。不然,丁真知道了,隻怕會找他拚命。

丁真坐立不安,自言自語:“要是出了十萬元獎金,還找不回來,那是真的找不回來了。”

我不知道溫寶裕有沒有得手,就問他:“你見到溫寶裕的時候,他有說什麽沒有?”

丁真搖了搖頭,看他這失魂落魂的樣子,我心想,就算溫寶裕對他說了些什麽,他也是聽而不聞的了。

我道:“你現在唯一可做的事,就是去問何小姐,那一隻編號三六五的雞,要是找不回來,會怎麽樣。”

我連說了三遍,丁真才聽明白了我在說什麽,他又是歎幾聲,依然答不出一個“好”字來。這等不爽利的人,確然罕見,我想,他以前的女朋友,隻要稍微性子急一些,他確然非失戀不可。

我想到這裏,就轉換了話題:“丁君,你以前的那位戀人,令你失戀的那位,性子很急?”

丁真愕然:“你怎麽知道?在研究所中,她有一個外號,叫‘霹靂火’。”

一個女子,外號如此,性子之急,可想而知。我見自己料中了,不禁嗬嗬而笑,丁真顯然不知道我笑什麽。我又道:“那隻雞,要是警方找不到,重賞之下也找不到,那麽我也一樣找不到,我能給你的意見,已經再三說過了,你照著辦吧!”

丁真苦笑,起身告辭,我在他走了之後,長長籲了一口氣——和這樣的人相處,如同全身黏滿了漿糊一樣,不自在至於極點。

我那時,並不知道在醫院裏發生了什麽事。在醫院裏,確然有事發生了。

溫寶裕在支使了丁真去找我之後,也匆匆離去,並沒有進病房去,他始終未曾見到在病房中的白素。

白素聽到了丁真和溫寶裕在門外的對話,她的判斷是,溫寶裕尚未得手,隻是想要丁真來見我。

白素這才開口叫了何可人一聲。

她剛才目擊何可人和丁真的對話,對於何可人的言行,也感到疑惑之至。

因為她看出,何可人是真的極其急切地想把“所有的雞一隻不少”地找回來。

她那時的想法和我一樣,這個看來健康美麗的女子,心理狀態極不正常,因為一個正常人,絕不會如此偏執一隻雞的得失。所以,她要從心理上去攻破這一點,使何可人放棄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