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商定的結果,宋建功率六千步兵和一千騎兵留在豐州,負責接管受降城監督回紇人遵守約定的情況。另外,神策軍需要立刻南下,數千傷兵也隻能留在豐州養傷,宋建功的肩頭責任不小。但宋建功雖非驚世之才,但這麽多年跟隨王源的征戰之中,已經曆練的精明幹練穩如泰山,這些事對他而言應該不成問題。

回紇人未時前全部撤離豐州,神策軍大部也並沒有進駐城中,隻是立刻從城中運出糧草清水進行補給。忙忙碌碌到傍晚,兵馬才補給完畢。晚飯後王源下令全軍立刻休息,明日一早開拔南下。太陽剛落山,大軍營中便已經是鼾聲一片。士兵們幾乎兩日沒合眼,又經曆了一場劇烈的生死大戰,早已疲倦欲死。他們倒在沙地上便呼呼大睡起來。

王源卻沒有睡,高仙芝弄了一壺酒,請王源去他帳篷裏喝酒說話。兩人坐在一燈如豆的帳篷裏,慢慢的喝著酒。

“賢弟,南邊傳來的消息,李珙他們敗於長安城下,退向邠州拒守。我估摸著邠州怕是也守不住的,大軍南下,怕是要麵對最為棘手的事情了。”

“是啊,李珙李璲他們實在是不堪一擊。我本以為他們可以撐住一段時間的,卻不料一擊即潰,令人驚愕。然從另一方麵來說,這也說明,我們最擔憂的事情發生了。南方的增援兵馬肯定是到了。雖然情報上沒有說清楚這一點,但這也不難猜。”

“正是如此。六萬大軍攻打長安,就算攻不下長安,也不至於潰敗。那是遭受了另外的變故。隻可能是遭遇了長安之外的兵馬的進攻,被迫撤離長安城。賢弟,雖然我們避免了和回紇人進行最後的火拚,保存了兵力。但現在我們手頭兵力隻剩下七萬多了。特別是騎兵,死傷了一萬多人,此戰虎蹲炮數十門接近報廢,神威炮百餘門也盡數毀損,所有的火器也消耗幹淨,短時間內恐難補充。若李瑁的兵馬進逼蜀地,我們恐無法行圍魏救趙之計,以攻擊長安逼迫他們回兵了。”

“這也正是我考慮的問題。我們的火炮火器雖然強大,但和回紇人這一戰損耗了幾乎全部的庫存。虎蹲炮倒是還有數十門在成都,但此物隻能攻城,正麵交戰幾乎無用。我們要想逼近長安,也無法快速將虎蹲炮調集到軍中。況且……我想過了,目前情況不明,我們率軍貿然進逼長安,無論從道義上還是戰略上其實都不是最佳選擇。大軍需要休整,我也不想打響這第一槍。”

高仙芝看著王源沉吟不語,半晌道:“那麽,隻能回兵慶州了。但我擔心,若是邠州失守,一日一夜便可兵臨慶州。李宓老將軍滿打滿算隻有八九日時間調兵,他能調集多少兵馬?賢弟,其實到了這一步,你不必想的太多,該怎麽做便怎麽做,已無退路。”

王源微笑道:“兄長說的是,我是不是太迂腐了。好吧,拋卻別的不說,此時逼近長安,對我們也沒好處。我們拿不下長安,反倒會陷入被動。目前情況不明,若是南方大量募兵北上,長安守軍數量也自不少。而在長安左近,我們並無立足之處。所以,我決定還是放棄圍魏救趙的計劃。”

高仙芝想了想道:“要不這樣,命柳鈞率三萬騎兵先行趕往慶州,五日內必能抵達。若李老將軍能守到柳鈞抵達的時間,或可有所轉機。即便慶州不保,也可於寧州建立防線,守到我後續兵馬抵達便可。”

王源微微點頭道:“也好,騎兵先行,可節省十餘日時間。但我想,柳鈞的三萬騎兵的行軍路線不要直接前往慶州,應該從長安左近繞行。”

高仙芝愣了愣,旋即哈哈大笑道:“賢弟是想,試試李瑁的反應,看他怕不怕?若怕了,也許會往回召集兵馬。但這麽一來,騎兵恐要耽擱三天時間呢。”

王源點頭道:“三天便三天,大不了饒上寧州便是。我已經交代了李老將軍,不要糾結一城一池之得失,重要的是拖延時間,保存兵力。慶寧二州失守便失守了,收縮退守隴州便是。我要騎兵從長安城旁邊走一遭,倒也不是完全試探李瑁的膽量,也是要瞧瞧長安的虛實,而且,或可暫時切斷長安到寧慶二州之間的通道,切斷其糧道也是逼著他們退兵的辦法。騎兵去做,我是不擔心的,李瑁的手中恐怕還沒有大批騎兵兵馬,他們也拿柳鈞沒辦法。”

高仙芝摸著胡子嗬嗬笑道:“好辦法。看來我是多慮了,賢弟早已想的很清楚了。來來來,喝酒。”

……

兩日後,慶州城下。

如雲的旌旗在慶州城下的山穀之中飄揚招展。一座龐大的軍營於傍晚時分在城下展開。那正是按照既定計劃進逼蜀地的李光弼和鄭秋山所率領的朝廷近八萬大軍。

兩日前,北方戈壁灘上,王源的神策軍大破回紇大軍的同時,邠州被破,李珙被活捉。李光弼當然不會去親手殺了李珙,他甚至連審問都沒審問,而是客客氣氣的跟李珙打了個招呼,當晚便命人將李珙和其餘數十名被俘的公主駙馬皇親國戚押送回京城。

對此,鄭秋山頗為不屑。之前李光弼和鄭秋山通了氣,說無論誰抓到了李珙李璲等人,可以就地斬殺,還說這是陛下之命。那天在邠州北城外,鄭秋山活捉了李璲和李璬和他們的家眷,當即命兒子將他們押送京城之後,李光弼得知此事,表達了極度的不滿。當著眾將的麵嗬斥了鄭秋山一頓。鄭秋山當時自然是承認考慮不周,低聲下氣了一番。李光弼倒也不好真的對鄭秋山怎樣,鄭秋山現在地

位不低,可不是他想動便能動的。

而現在,他的行為也正和鄭秋山一樣,他也絕不會去親手殺了李珙的頭,背負弑殺皇族的罪名。對於這等舉動,鄭秋山倒也沒有抓住機會含沙射影的說了幾句。大家心照不宣,但其實芥蒂更進一步的加深了。

按照之前的計劃,拿下邠州後,趁著神策軍兵馬尚在北邊同回紇人大戰,李光弼於次日便下令大軍兵發慶州城下。兩日後,八萬大軍抵達了慶州,並且紮下了營盤。

夕陽照耀下,李光弼和鄭秋山帶著眾將領來到營側山坡之上,朝著慶州城頭眺望。慶州,這座秦嶺西側的進入隴右道必經的城池,就在前方矗立著。李光弼是知道慶州城的城防情況的,當年他和郭子儀從長安入川,便是從慶州入隴右轉而去成都的。那時,他便驚訝於慶州城防的堅固程度。

王源在蜀地數年,他沒有在西邊吐蕃方向的城池下功夫,反而在東側的秦嶺巴山方向的幾座主要城池大興土木加固城防,這多少讓人覺得疑惑。而正是在那時候,李光弼隱隱覺察到王源的心裏似乎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王源這麽做顯然是為了防禦來自東邊的進攻。但東麵是大唐的腹地,防備誰?不言自明。王源顯然是要將蜀地打造成一個獨立的王國,或許從那時起,王源便包藏禍心,所以才有今日。

“城牆很高啊,看上去不容易攻下來啊。”鄭秋山看著城池咂嘴道。

李光弼冷哼道:“城牆再高,也需要人守。慶州能有多少兵馬?王源手頭十萬兵馬都在北邊,這裏能有多少人防守?鄭副帥,你擔心個什麽?”

鄭秋山嗬嗬笑道:“老朽可不擔心,有你在這裏,我怕什麽?李帥身經百戰,這小小丹丸之城怎在眼中?這一次,我倒要好好的觀摩觀摩李帥是如何摧枯拉朽的。”

李光弼沉聲道:“那你可看好了。我李光弼不是自吹自擂,攻這座小城還用不著傷腦筋。”

大營紮好,李光弼決定明日一早發動攻城。但天黑之後,李光弼接到了一個不好的消息。隨著稟報之人來到營外的山坡上,站在高處遠遠朝著身邊人的手指看過去,李光弼看到了一大片的火把的光亮。他們正在慶州城西南方向的山道上蜿蜒而行。像是一條無邊無際的火龍,慢慢的移動著,慢慢的進入慶州城中。

“天黑之後,山頭上的瞭望哨便看到了敵軍增援的火把綿延不絕,看上去是他們調集了重兵來此守城。所以便稟報了大元帥。”身邊的將領低聲的回稟道。

李光弼皺眉沉思,對方增援的兵馬到了,看著架勢,人數著實不少。明日的攻城,恐怕要費一番周章了。

一群人從營中趕來,卻是鄭秋山到了。

“謔,這麽多的增援兵馬到了?守軍數目如此巨大,配合著堅固的城池,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李帥,依我看,明日需要謹慎行事了。之前商定的是無需太多攻城器械直接強攻城池,但照這個架勢,強攻怕是要吃大虧。”鄭秋山嘀咕道。

李光弼皺眉不答,眼睛盯著那綿延不絕的火龍。在這裏站著半個時辰了,那火龍絡繹不絕沒有斷絕的跡象。粗略算一算,這已經恐怕有上萬人進城了。

這城中不要太多的守軍,即使隻有兩萬守軍,以自己手頭有八萬兵馬,強攻下來也許是不成問題的。但問題是,自己手下這八萬兵馬,近一大半都是新募的兵馬,他們可不是攻城的料。

強攻城池可不是跟著叫一叫衝一衝便成的,那是需要極為堅韌的意誌和勇氣的。這些都需要精銳兵力擔當主力,方可死咬不放。那些新募的兵馬,一旦看到眾多的傷亡,他們便會崩潰。這種情形,李光弼看的不知道有多少回。如果傷亡太大,後麵恐難推進。雖然李光弼並不介意這些新兵們的性命,但短時間內,兵馬是難以補充的。南方雖然在不斷的募兵,但兵馬一茬茬的趕來也需要時間的。而且這入蜀的第一戰若是大意敗了,那可真是天大的笑柄了。

“或許應該打造些攻城器械,冒然強攻恐怕要折戟於此。”李光弼心中沉吟。但嘴上卻道:“那又如何?如此小城,便想擋住我大軍的去路?那是休想。明日上午,相機行事。”

鄭秋山心中冷笑:“相機行事?沒把握便是沒把握,偏偏要說的這麽好聽。”

次日清晨,李光弼早早便來到營前觀察敵情,曙光照耀下,城頭上空空蕩蕩的,隻有少量的士兵在遊蕩。昨夜密密麻麻的守軍不知為何全部不見了。城頭上的士兵們悠閑自得,似乎並沒有劍拔弩張如臨大敵的樣子。城樓中似乎還傳來他們大聲的說笑聲。

全副武裝的將領們陸續來到李光弼身邊,有人低聲問道:“李帥,攻不攻城?兄弟們都已經吃過早飯了,都準備好了。”

李光弼皺眉看著城頭,百思不得其解。他很想下令一鼓作氣的攻下此城,但他又覺得眼前的情形似乎有些不對勁,有一股陰謀的味道在彌漫。他一向便是個思慮周全的人,當年和哥舒翰搭檔時,哥舒翰是個不顧一切的莽夫,而他則是那個牽著哥舒翰的韁繩的智者。正因為如此,很多次的勝利都得益於他對哥舒翰的約束。哥舒翰的勇猛加上李光弼的謹慎,形成了一個完美的組合。所以,李光弼一向對自己的行事作風是很自信的。人生中的那幾次慘敗,其實並非李光弼沒有考慮周全,而是哥舒翰執意為之,所以才讓自己清白的經曆染上了汙點,某些時候,李光弼響起那

些事還對哥舒翰抱有恨意。

眼前的事,需要自己做主。既然自己覺得有陰謀,那麽李光弼還是覺得要相信自己的直覺。昨夜和現在的詭異情形,讓李光弼認定這是對方故意為之,故意示弱,引誘自己攻城。

“一群宵小之輩,想陰我,有那麽容易麽?”李光弼冷笑道:“傳我軍令,上山伐木,打造簡易攻城器械攻城。他們明明有增援,卻假裝著守軍稀少,這等雕蟲小技如何能得逞?本著為將士性命負責的原則,我們需補上攻城器械攻城,那樣會順利的多。”

一聲令下,全軍動員。數萬兵馬開始去往四周山頭砍伐木料打造攻城器械,忙的熱火朝天。

李光弼一邊監督打造進度,一邊圍著慶州城下打轉。看著城頭守軍那種悠然自得的情形,李光弼總是覺得有些不對勁。但具體哪裏不對勁,他又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

一天下來,到了天黑之後,李光弼再度出營朝對麵的城頭觀瞧。但見對麵城樓城牆之上,火把通明,人影密集。無數手持火把的守軍在天黑之後出現在城牆上,密密麻麻,人數足有數萬之多。

李光弼和眾將領皆暗自吃驚,城中兵馬數量如此之多,果然是做好了死戰守城的準備。那城頭守軍一個個如鐵塔般屹立不動,看上去頗有些軍威和氣勢。

李光弼無言的回轉大營,悶悶不樂的上了床,輾轉半夜難以入眠。心中老是覺得被什麽東西堵著。有一種始終被王源的陰影籠罩的感覺。為何這次出兵的機會如此之好,居然還是遇到了棘手的難題。打造攻城器械的進度也不快,照今日的進度,怕是要三四天才能弄出幾百架像樣的攻城投石車來,時間這麽拖下去,那可是越來越不利的局麵。

帶著這樣焦灼煩悶的心情,李光弼迷糊睡去。第三日清晨,李光弼再次起了個大早,再次來到城下觀察。和昨天一樣,城頭的守軍不知何時消失的無影無蹤,還是隻有少量的兵馬在城頭閑逛,一副吊兒郎當無所畏懼的樣子。

李光弼騎在馬上,看著城頭方向皺眉沉思。猛然間,他像是被一道驚雷劈中,回身對身邊的將領大聲喝道:“立刻停止伐木,全軍整頓隊形,準備攻城。”

將領們盡皆愕然,鄭秋山問道:“李帥,怎麽了?怎地忽然要攻城?投石車不造了?攻城器械還沒準備好呢。”

李光弼冷聲道:“還造個屁,我們都被他們給耍了。他們哪裏有多少守軍?隻不過在使詐罷了。城裏根本沒有多少守軍,前夜那些增援的兵馬都是虛張聲勢,嚇唬我們的罷了。”

眾皆愕然,便聽李光弼繼續罵道:“不知是誰人守城,竟奸猾如此。這是為了拖延時間,好讓王源的兵馬回來救援。”

“李帥為何會這麽肯定他們是使詐?明明我們都看到了他們的大批兵馬增援入城啊。而且昨夜城頭,他們的兵馬也占滿了城頭啊你,大夥兒都親眼所見啊。”鄭秋山皺眉問道。

“哼,鄭副帥也不多動動腦子。既然他們有大量兵馬增援入城,昨日白天不見他們的兵馬在城頭,還可理解為他們想陰我們一把。那麽,昨夜他們的兵馬於城頭顯露行跡之後,為何今日白天又不見了?又故意讓少量兵馬於城頭上晃悠?已經暴露了城中有兵馬的情況,為何還要故作姿態?”李光弼冷笑道。

“這……”眾將紛紛恍然,是啊,昨夜已經顯露了兵馬,今日白天為何又隱匿蹤跡?這不是多此一舉麽?已經毫無必要了啊。

“李帥,會不會是,他們擔心遭受夜晚的襲擊,所以兵馬一夜未眠。天亮之後他們的兵馬便全部撤下城樓睡覺了?”一名將領以為這是個合理的解釋,高聲問道。

“不可能?李帥說的對,這其中必定有詐。定是對方安排失誤,暴露了馬腳。本人舉雙手讚成李帥的判斷,城中其實並無多少兵馬,隻是他們故弄玄虛罷了。”鄭秋山撚須沉聲道。

李光弼看了鄭秋山一眼,點頭道:“鄭副帥也覺得有問題,那便一定是有問題了。”

“可是,昨夜城頭那些士兵……”有人嘀咕道。

“那還不簡單,以草木紮成人形,冒充兵士數量,這不是很尋常的迷惑之計麽?”鄭秋山咂嘴道。

“對,一定是以草木紮成的草人,披上衣物冒充士兵。這也能解釋為何他們隻敢夜裏裝神弄鬼,因為即便有火把照亮,黑夜之中也看不清這些草人和真人之間的區別。以真人混雜其中,在一箭之地的城下,在火光閃爍的陰影黑暗之下,壓根分辨不出真假來。這便是他們的秘密。”李光弼沉聲喝道。

“靠!原來如此。”

“草他娘的,原來我們都被他們耍弄了。”

“兩位元帥,咱們即刻攻城,將他們一個個都給砍了,瞧他們還裝神弄鬼。”

眾將領恍然大悟,頓時罵成一片。人人都有一種智商被侮辱,臉上被打耳光的感覺。害的大夥兒累死累活的忙活了一天一夜打造攻城器械,卻原來是白忙活一場。

“立刻準備攻城!”李光弼麵色鐵青的再次重複了命令。隨後策馬衝回了軍營之中。

鄭秋山看著他的背影,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對著身旁眾將看似有意又似無意的道:“諸位別抱怨啦。沒看見李帥已經心情不高興了麽?李帥雖然沒有第一時間識破對方詭計,但他也不想啊。大夥兒多擔待,不是李帥沒本事,是對手太奸猾而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