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瑁沉吟不語,這件事是他拍板的,他實在不好說什麽。不過鄭秋山是何等精明之人,他立刻開始為李瑁開脫。

“臣知道當時陛下急於增強力量,奪下長安正名,此乃無可厚非的想法。但作為陛下倚重的重臣,他李光弼未能及時的審時度勢,加以勸阻,便是他李光弼的過失。陛下倚重於他,不就是希望他能夠給出正確的謀劃和建議麽?臣子不能為主謀劃,這樣的臣子要來作甚?所以整件事隻能歸咎於他李光弼。臣認為,不是他不知道後果,而是他不願陛下和王源走近,他嫉恨王源的本事,生恐陛下和王源走近之後威脅了他的地位。這種以一己之私不顧大局的作法,實難讓人對他生出敬意。說的嚴重點,這種人可稱佞臣。”

李瑁心裏一驚,王源的信中稱李光弼為佞臣,現在鄭秋山也這麽說,難道自己當真看走眼了?李光弼真的是佞臣?

“你適才說,要和王源談和,穩住他們行緩兵之計。可目前對方氣勢洶洶兵臨城下,又有可能攻破長安城,他又怎肯談和?”

“陛下,臣剛才說了,王源之所以如此,可能是狗急跳牆之舉。咱們五十萬大軍去圍剿他,逼著他走到了這一步。或許給他些甜頭,緩和些態度便足以讓他退兵。或者咱們可以和他接觸接觸,探探他的底線。若是他一心一意篡逆謀反,那也沒什麽好說的,便是魚死網破也不能教他得逞。但如果他有意言和,眼前的危機或可化解,咱們也不必和他在此時拚個你死我活。先穩住他,讓他退兵,過幾年咱們兵馬強壯,局麵穩定之後,再一舉出兵剿滅此賊,豈非更為妥當?總比現在的局麵要好。當真要是長安被攻破,那後果可真的難以想象了。李光弼居然還要陛下留在長安,說什麽鼓舞士氣民心,但他將陛下的安危至於何處?陛下向著他,臣也無話可說了。”

李瑁站起身來,緩緩的在暖閣內踱步,眉頭緊鎖著,麵色陰沉著。從內心而言,他顯然是不願意和王源言和的,王源是個巨大的威脅,早一日除掉便早一日安穩,和他是不可能和平相處的。別的不說,就憑他霸占楊玉環的舉動,便知他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裏。

但是,就算自己對他再痛恨,目前的局麵卻不得不說王源占據著上風。他有父皇的詔書為令,而自己處於軍事和聲譽上的雙重被動的局麵。大唐各地宣布支持成都朝廷的州府此起彼伏,征兵征糧的行動早已難以進行下去。這時候可謂是四麵楚歌。而此時,長安城又未必能守得住,正可謂是內外交困之時。若當真能和王源達成和議,讓王源退兵而去暫時休兵,無疑對自己是最有利的。自己可以騰出手來穩定局麵,同時休養生息訓練兵馬準備妥當之後在一舉剿滅王源。況且若能讓王源宣布承認自己的皇位,那麽自己這個皇位便穩如泰山,鬧騰的那些人也將偃旗息鼓,這無疑是一筆最劃算的交易。

王源主動拋來了橄欖枝,隻提出了一個條件,那便是殺了李光弼。這條件看似並不苛刻,但真要殺了李光弼換取王源的退兵麽?李瑁又不能確定。他也擔心這會上了王源的當,但和所得的利益來比較,殺一人而穩定局麵,讓自己這皇帝能夠繼續幹下去,這顯然是一筆劃算的交易。

“朕這裏有封信,你可以瞧瞧。”李瑁從袖筒裏取出了那封信,丟到書案上。

鄭秋山做出驚訝的表情,慢慢的拿起了那封信,展開後讀了起來。

“這……這居然是王源那廝的信?陛下從何得來?”

“你莫管從何而來,讀完它,咱們再說話。”

鄭秋山一口氣讀完了這封信,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王源信中的謙恭之意讓人意外,但最後的威脅卻又凶相畢露。王源確實沒有其他的條件,他的條件隻有一個,殺李光弼。這多少教人疑惑。但對鄭秋山而言,這個條件卻正中下懷。

“你怎麽看?”李瑁問道。

“陛下……臣……臣不敢說。”

“說,朕要聽你的真實想法。”

“遵旨。臣以為,這封信有問題。”

“哦?此話怎講?”

“臣以為,王源信中的一些話不盡不實。他未必如他所言的那般無辜。他絕對有謀逆之心,陛下不要被他所迷惑。”

李瑁皺眉道:“朕焉能不知他是什麽人,但朕要你說的不是這些,朕要問的是,他提出的條件可不可信。”

鄭秋山咂嘴道:“其實在臣看來,可不可信並不重要。臣隻問陛下,若殺了李光弼後真能讓王源退兵,陛下會不會同意?”

李瑁沉吟不答,手指無意識的叩擊著桌麵,這個問題他很難回到。但他的猶豫便已經是答案,那便是可以殺。

“若殺了李光弼能換取王源信中所言的承諾的話,那麽李相國即便死了,也是死得其所,也是為陛下盡忠了。不但是李相國,哪怕是王源要以臣的命為條件,臣也將欣然赴死。臣甚至不會去管王源的承諾是否可信,因為不管是不是可信,臣總要豁出性命來試一試,這是臣的職責。”

李瑁怔怔的看著滿臉正氣凜然的鄭秋山,心中居然升起了一絲感動之情。鄭秋山還是識大體的,哪怕是枉死了,但若有一絲機會,他還是會不顧及自己的性命,這是大忠之臣啊。

“退一萬步而言,若王源不遵信諾,對他而言又有什麽好處?除了暴露了他言而無信之外,他又能如何?難道沒了朝中一人,長安城便會崩塌麽?顯然不會。朝中還有眾多良將可守城,到時候決一死戰便是,情形也不會糟糕的太多。除非陛下依舊認為某一人不可或缺。但其實某人的本領在通州城下已經見了真章,或許陛下對他是太過倚重了。”

鄭秋山的話已經說的很明白了,李光弼的死活其實並不重要,他活著和死了對守城並無太大影響。但他若死了,或許還能博得一個更好的結果,那麽這個人的生死其實便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了。他死了的價值明顯比活著要好。

李瑁呆呆的站著,沒有說話。在拿到這封信之後他一直在糾結的便是這個問題。他本不是果斷之人,隻是有時候表現的剛愎自用。一方麵發不想李光弼去死,他倚重李光弼信任李光弼。另一方麵,李光弼的死若能帶來巨大的轉機,他又希望能夠走這條路。他便在這兩種想法之中糾結著。但現在鄭秋山的話無疑讓他的想法朝著後者傾斜。眼前的危機,自己的安危,都無一例外的逼著他做出艱難的決定。

“陛下,一人生死和陛下的江山社稷來相比,何其微小。當斷則斷,不可有婦人之仁啊。”鄭秋山言辭懇切,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樣。

鄭秋山從興慶宮中出來時已經是初更時分,急匆匆回到府邸之後,鄭秋山立刻將自己的兩個兒子鄭凱之鄭衝之叫到了書房中,然後將剛才進宮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訴了兩個兒子。

聽了鄭秋山的敘述,在禁軍中任中郎將的鄭衝之喜上眉梢的道:“爹爹,這不正是咱們夢寐以求的除掉李光弼的好機會麽?陛下怎麽說?他心裏怎麽想?”

鄭秋山道:“陛下沒有表態,隻說要考慮考慮,但我估計,陛下也是心動了。陛下隻是顧慮王源不守信用,萬一殺了李光弼後王源不退兵,豈非是中了王源的反間之計了。所以陛下才猶豫不決。”

在吏部任職的鄭凱之皺眉道:“陛下的疑慮也是對的,兒子也懷疑王源的動機。王源若有攻城之力,為何不直接攻城?偏偏要寫封信要殺李光弼?是不是他顧忌李光弼的領軍之能,所以想用反間計除掉他最忌憚的人。”

鄭衝之皺眉不滿的道:“大哥,你怎麽這麽說話?你的意思是,爹爹不如李光弼咯?離了李光弼長安便必破了?”

鄭凱之道:“我可不是那個意思,但我們不得不承認,李光弼領軍才能是有的,畢竟他……”

“我呸!他有什麽本事?這幾個月他淨吃敗仗了。不久前才葬送了三十萬兵馬,我看他就是個草包。沽名釣譽之輩。你要說王源厲害,那我還信服。你說李光弼厲害,我卻不服。”鄭衝之冷笑道。

“話不能這麽說……”鄭凱之欲待反駁,鄭秋山冷聲喝道:“你們不要吵了,叫你們來是吵架的麽?”

鄭凱之和鄭衝之連忙閉嘴。鄭秋山皺眉沉思半晌,輕聲道:“現在王源的真實意圖我倒是並不關心,我現在在想著另外一件事情。”

“爹爹在想什麽?”鄭衝之低聲問道。

“我在想……我鄭家或許走了一步大大的錯棋了。”鄭秋山輕歎道。

“爹爹此言何意?”鄭凱之不解道。

“我叫你們來,便是想和你們商議商議,此事關乎我鄭家的存亡,我們必須要做出決斷了。”鄭秋山沉聲道。

鄭家兩兄弟見鄭秋山說的鄭重,心中均是一凜,臉色也嚴肅了起來。

“凱兒,衝兒,我鄭家當初為了抓住機會,所以遵朝廷授意,殺了崔道遠崔元博等人,又將你們的妹妹嫁給了李瑁,便是為了能在朝廷上立足。當時以為這一步是走對了,但現在看來,這或許是一步臭棋,咱們走上了一條萬劫不複之路了。”鄭秋山蒼涼的聲音在屋子裏回蕩著,話語中滿是寒意。

“爹爹,您的意思是……當初我們不該這麽做?”鄭衝之低聲問道。

“不是不該,而是要想明白該站在那一邊。當初我以為,成都不成氣候,朝廷乃天下正統,王源若敢有異心,必是人人喊打。所以我才會選擇站在朝廷的立場上,將全部身家都押了上去。可是現在的情形你們也看到了,王源那是勢不可擋啊。不光是勢不可擋,連天下民心也都站在他那一方了。外邊來的消息你們都知道了吧。淮南道、江南道、乃至大唐各地,聲援成都的州府已經占了大多數。就連咱們立足的福州都已經宣布支持成都朝廷了。在揚州,百姓暴動,揚州太守沈子芳,崔家的兩兄弟都被百姓給殺了,據說人頭都送到了王源手裏。咱們這個朝廷,現在是眾叛親離,岌岌可危了。”鄭秋山搖頭歎道。

“這個狗賊王源,還真是有些本事。”鄭衝之罵道。

“僅僅是有些本事麽?此人步步為營,穩紮穩打,一直沒給天下百姓指責他的機會。他幹著謀逆之實,卻又道貌岸然收攏人心,天下百姓不怪他謀逆,反而以為他是個忠臣。此人心機之深,謀劃之全,讓人難以置信。更何況,他現在手中的兵馬戰無不勝,強悍之極。他一直都沒怎麽擴軍,就憑著手中的十幾萬兵馬東殺西征。你能說他隻是有些本事麽?此人是天縱之才啊。”

“兒子還從未見

爹爹如此誇讚一個人。可他再厲害,也是我們的對手啊。”鄭凱之咂嘴道。

“是啊,這便是麻煩之所在了。王源率兵兵臨城下,長安城危在旦夕。他寫給陛下的信中的話我是一個字也不信的,他怎肯為了李光弼一人的生死而退兵?那豈非前功盡棄?李光弼死了,他也還是要攻城的。”

鄭凱之愕然道:“爹爹既然知道這一點,那為何還勸陛下答應王源的條件?”

鄭秋山瞥了一眼鄭凱之道:“凱之啊,爹爹問你,若王源攻破長安之後,我鄭家是何下場?”

“這……還用問麽?若長安破了,我們必是……必是……要丟了性命的。”

“這就是了。你也知道城破了我鄭家也就完蛋了,那麽我們豈能坐而待斃?那可不是我鄭秋山的風格。我們難道不該為鄭家的存亡謀劃謀劃麽?我可不想我鄭家上下都死在王源的手裏。”鄭秋山沉吟道。

“孩兒怎麽越聽越糊塗了。”鄭衝之撓著頭道:“爹爹的意思是,長安城是守不住的,王源是不會退兵的,那麽王源這麽做的用意是什麽?若當真長安城守不住,我們鄭家又能如何謀劃?咱們逃到天邊怕也是無處安身的。”

鄭秋山道:“王源的用意自然是讓我們內亂。逼著陛下殺李光弼。雖然我也看不起李光弼,但現在的朝廷中,隻有李光弼還能鎮得住。李光弼一死,朝廷必亂,長安城也將加速的陷落。我想這才是王源的用意。他的兵馬隻有十幾萬,強行攻城可能是他不想看到的。我猜想,他定是想要兵不血刃的拿下長安城,他可能不想死太多的人。我前麵說了,他是個老謀深算的人,不多死人恐怕也是他為了拉攏人心之舉。這些守城的兵馬都是咱們強征的老百姓,你們想若是他們能活得性命,第一感激的是誰?還不是他王源?”

“原來如此,這廝可真是心機深邃。大戰之際還能考慮到這些事情。”鄭衝之驚愕道。

鄭秋山歎道:“所以我說咱們站錯了隊了。反觀陛下和李光弼,走了多少步臭棋?向回紇人借兵這本就是大忌諱,國內紛爭引外族入國,且拿城池土地百姓為交易,此一舉便不得人心了。記得王源公布的十五宗罪之一麽?其中便有這一條。王源還將陛下和回紇人借兵跳躍文本拓印散布,便是看準了這一點。至於什麽殺王爺大臣,滅其族,虐待太上皇這些事情,那一件幹的得體?人心怎麽沒的,便是這麽沒的。全部敗光了,所以現在才眾叛親離。”

鄭凱之皺眉點頭道:“爹爹還沒告訴我們,我鄭家該怎麽辦呢。爹爹勸說陛下答應王源的條件,難道其中有深意?”

鄭秋山道:“咱們現在唯一的出路便是期望長安能守住,但這條路可能是一條死路。即便有李光弼在,恐怕也守不住。王源隻是想輕鬆的拿下長安,但一旦不能得逞,他便會強攻。以神策軍的戰力,城裏這二十幾萬兵馬能守得住麽?那些落到城裏的大炮,鐵球,威力多強?還有那傳說中的轟天雷,手榴.彈。咱們能擋住?在此情形下,我們豈能還死抱著一棵樹吊死,前麵沒有活路我們便要自己找一條活路。我勸說陛下同意王源的條件可不是僅僅想借機除了李光弼,更大的目的是,我們要以此來向王源投個投名狀。此路不通便走彼路,狡兔要有三窟。”

“啊?”

鄭家兄弟二人都張大嘴巴呆呆的愣在原地。

“原來……爹爹你竟然是這般想法?”鄭凱之麵色蒼白驚愕叫道。

鄭秋山冷聲喝道:“看看你們這副沒出息的樣子,這便嚇得屁滾尿流了麽?走錯了路便回頭再找一條能走的路,有什麽大不了的?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難道我鄭家要綁在這即將墜崖的戰車上一起死不成?”

“不是……爹爹,孩兒覺得,即便是回頭,這條路也未必能走得通呢。爹爹莫忘了,我們可是殺了崔家的人的,那崔家的大小姐聽說已經嫁給王源為妾了。況且我們鄭家為朝廷效力,妹妹又是貴妃,這……王源豈會再容的下我們?”鄭衝之舔著幹裂的嘴唇啞聲道。

鄭秋生撚須沉聲道:“那又如何?這世上並無永遠的敵手,王源是世間梟雄,但對他大局有利之事,他又怎會拒絕?何況是為了一個女人?王源之誌可不在一個女人身上。何況我們有和他交易的籌碼在,他豈會不願?”

“爹爹的意思是,我們去和王源談判,告訴他我們洞悉了他的計謀,讓他給我們留條後路,我們便可以勸說陛下殺了李光弼,滿足他的的心願。他若不答應,我們便拆穿他的計謀,和他拚死一戰,大家來個魚死網破。是不是?”鄭凱之低聲問道。

鄭秋山冷冷道:“這還遠遠不夠,咱們還有更大的籌碼。我們所要求的也不僅僅是留一條後路而已。我們要交換更多。”

“更大的籌碼是……什麽?”鄭凱之低聲問道。

鄭秋山沉默了片刻,從他濃密的胡須遮蔽的口中輕輕吐出了一句話:“興慶宮中的陛下,還有我鄭氏統帥下的江南豪族的全力支持。這個條件是王源無法拒絕的。”

“嘭!”的一聲,鄭凱之的手一滑,撐在案上的手滑落下去,頭撞在了桌麵上。但鄭凱之沒有感覺到疼痛,也沒有齜牙咧嘴,他的表情已經是呆滯狀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