虢國夫人走後,宴席上頓時安靜了許多,安祿山也沉默了不少,自己頻頻舉杯喝酒,不久後露出一股醉態來。

在舉杯又喝下一大杯酒之後,安祿山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道:“陛下,微臣是奚族人,性子直爽,心中藏不住事兒。微臣此次放下範陽軍務進京來,本是有一件事要請陛下做主,不知微臣現在可否明言?”

王源心中一動:來了。

玄宗麵帶微笑,明知故問:“可否是建雄武城之事?朕不是已經答應你了麽?錢物撥款朕已經命楊釗全權辦理,若是關於這件事,你跟楊釗說便是。”

安祿山搖頭道:“雄武城建造順利,如今已經立下了方圓百步的城廓地基。如今春暖花開,範陽一帶雖然土地尚未完全解凍,但臣已經集結了範陽民夫三千,半月內便可全部投入建城之中。臣說過,範陽所屬的軍政要務,微臣必辦理的井井有條。臣蒙陛下恩寵,替陛下守著範陽,這等事還要陛下操心,那還要臣何用?”

玄宗點頭笑道:“很好,朕聽了你這話很是高興。邊鎮節度中若都能如你這般,朕便高枕無憂了。”

安祿山高聲道:“多謝陛下誇獎。然臣來京途中聽到了中傷臣的言語,陛下難道便不管麽?”

玄宗皺眉沉吟不語,似乎對安祿山非要提及此事有些不快,氣氛有些尷尬。

一旁永遠保持緘默的高力士緩緩開口道:“安將軍,今日陛下賜宴於你,本來高高興興的,你也不必提什麽流言了。陛下是不會信那些流言蜚語的,否則陛下怎會知道你進京便召你進宮?這便是莫大的信任之意。”

安祿山躬身道:“多謝陛下恩寵,臣並非不識大體,臣淩晨進的京城,本來能趕上今日早朝,但臣並未參加早朝,便是不想在早朝上和那人發生衝突,鬧出難堪之事。臣固然知道陛下是不信某些人的栽贓之言的,但別人未必這麽想。想我安祿山在範陽和契丹人浴血死戰,到頭來卻要被人說假冒軍功,還誣陷臣和朝中重臣勾結行賄,意圖不軌。這種嚴重的指責,臣焉能心安理得不聞不問?臣今日回京便是要討個說法,誰造謠,誰便要給我個解釋,若造謠之人不被懲罰,那豈非是說他並非造謠,而是臣之過了。非黑即白,臣就要分個清楚。”

玄宗沉吟片刻,溫言道:“祿山啊,不要這麽剛烈。那李適之當日的指責雖然荒謬,但他身為朝廷左相職責所在,有些太過敏感也是情有可原的。朕當時便已經斥責於他,他也已經知錯了。行賄之事李林甫也解釋的清清楚楚,朕和百官也聽的明明白白,對你的聲譽也沒什麽影響,你不必如此反應過激,隻安心的替朕守著範陽便是。”

安祿山怔了怔忽然伸手開始解自己的發髻,片刻後滿頭小辮子披散下來,又開始解自己的腰帶,片刻後已脫下了外袍。

玄宗皺眉道:“祿山,你這是作甚?”

安祿山道:“臣辜負陛下聖恩,故而自請辭去範陽節度使之職,這是範陽節度使的大印,一並交回。臣

告老還鄉,當個與世無爭之人了。”

玄宗愕然道:“朕沒說你有過錯,你又為何如此?你今年四十還沒到,告什麽老?真是混賬。”

安祿山甕聲甕氣道:“臣是胡人,喜歡直言,臣說了,此事非黑即白,不是我有過錯便是李適之故意陷害臣,剛才陛下說李適之沒錯,那便是臣之錯了。冒領軍功這樣的大罪臣豈能擔當?但求陛下能念及臣為大唐戎馬十餘年的份上,讓臣辭官告老便是。”

玄宗怒道:“胡鬧,胡鬧什麽?”

安祿山跪在地上兀自梗著脖子滿臉倔強,一副不討個說法不罷休的架勢。

玄宗看了看高力士使了個眼色,高力士緩步上前伸手扶著安祿山雙臂道:“安將軍,莫要惹陛下生氣,莫要意氣用事,快起來吧。”

安祿山梗著脖子道:“臣有罪,不想惹陛下生氣,但陛下也該給臣個說法。”

高力士皺眉道:“如何給你說法?就因為李適之說了他的猜測便免了他的丞相之職不成?陛下已經斥責於他,還要如何?”

安祿山道:“臣自然不敢要求對李左相如何?臣隻是小小的一名節度使罷了。但起碼陛下要有個旨意,讓臣恢複名譽吧。還有,臣認為此中的關鍵人物是席建侯,都說他擔任黜陟使之時受了臣的賄賂,替臣隱瞞了冒領軍功之事,為了證明臣的清白,臣請陛下拿了席建侯徹底查清此事,還臣一個清白。”

在場眾人大感意外,安祿山居然主動要求抓了席建侯問訊,難道說他當真是冤枉的不成?但其實朝廷上下每個人心裏都明白,當日李適之敢在殿上說出此事,就算沒有確鑿證據,也不會是隨口攀誣。若是大事化小也倒沒什麽,要是當真追查下去,怕是一定會翻出什麽事來。

席建侯是安祿山和李林甫之間的關鍵人物,這個人的肚子裏一定有著很多不為人所知的事情,這些事不加重視或許平淡無奇,但一旦公開,總是會讓人抓到把柄的。

官場中人,誰沒有小辮子?辮子長的固然容易被揪住,辮子短的,哪怕隻是一小撮,要是被人揪住不放,那也會連皮帶肉揪下一大塊來,疼的你要死要活。最好的辦法是大家都心照不宣,隻要你不是辮子太紮人,太招人嫌,大家各自相安無事,有辮不揪為好。

玄宗沉吟半晌,開口道:“王源,擬旨。”

王源還在思索安祿山這麽做的用意,有些發愣;楊釗忙低聲提醒他道:“陛下要擬旨,發什麽楞。”

王源忙手忙腳亂的準備好空白的詔書,提筆蘸墨。便聽玄宗道:“朕聞範陽節度使、禦史中丞安祿山戍守邊鎮,數年來力保範陽邊鎮安寧,大小戰役數十,殺敵數千,賊聞其名而喪膽,可謂勞苦功高,壯我大唐國威,朕甚欣慰。特下此詔嘉獎,加安祿山禦史大夫之職,授範陽縣公之爵,賞帛十匹,錢十萬,以資旌表,激勵眾卿。欽此。”

王源手中筆遊走不停,心中卻驚訝不已,玄宗是真的寵愛安祿山無疑,為了安他之心,這是要給

安祿山升官,以平息他的不滿。王源不知道的是,安祿山其實鬧著要當禦史大夫已經數次了,每次都遭人反對,玄宗隻能駁回。安祿山氣的罵娘,但他也知道,李林甫李適之等人是不願看著自己占據這麽重要的職位的,就算是相互利用,關係並沒那麽僵也不成,這所涉及的是核心的權力。

大唐禦史台中以禦史大夫為長,禦史中丞為副,下邊是各種侍禦史監察禦史等等,那是大唐的最高監察機關。雖然自開元一來,禦史台中設立左右大夫,並不能一人獨製,但禦史大夫一職還是除了丞相之外最熱門的職位。別的不說,李林甫手下的王鉷和楊慎矜便為了爭禦史大夫之位已經起了爭執。

安祿山深知這個職位的重要性,自己在範陽幹的那些偷偷摸摸的事情總是害怕被人發覺,而如果自己能握著監察大權,便能夠放心大膽了,因為自己監管自己,這是件多麽舒服的事情。

所以今天他扮演弱者,又是辭官又是哭哭啼啼的裝慫,摸透了玄宗的心思。他知道玄宗絕對不會放棄自己。果然這一招奏效了,數年來苦求的職位就這麽到了自己的頭上,不費吹灰之力。而聖旨一下,便木已成舟,政事堂也沒有辦法反對了。

安祿山強忍心頭喜悅,玄宗話音剛落,他便裝作被驚呆的樣子喃喃道:“陛下,臣……臣豈堪如此重任?臣不敢當啊。”

玄宗擺手道:“謝恩吧。”

安祿山跪地高呼聖人,涕淚橫流。

玄宗又對王源道:“再擬一旨,著政事堂即刻羈押席建侯詢問範陽之事,詳細問明情形,擬旨上奏於朕。”

王源忙揮筆寫詔,心中疑團重重。玄宗麵有疲意,轉身對身邊的楊玉環道:“愛妃,朕有些累了,陪朕回去歇息去吧。”

楊玉環點頭緩緩起身,眾人行禮恭送,一幹內侍宮女簇擁著玄宗和楊玉環下了清暉閣回後殿而去。

眾人起身是,安祿山難掩眼中的喜悅之情,若不是因為眼前尚有外人,怕是要大笑出聲了。

“恭喜安將軍,不,安大夫了。”楊釗微笑拱手道。

安祿山哈哈笑道:“陛下聖恩,永世難報,唯有鞠躬盡瘁,報效聖恩了。”

楊釗嗬嗬而笑,連聲稱是。安祿山道:“對了,範陽事務繁多,明日下午我便要動身回範陽,所以中午打算擺幾桌宴席邀請好朋友聚會,難得回長安一趟,總是要聚一聚的。度支郎,王學士,安某便鄭重邀請你們來參加。唔……八夫人,您來不來?若來將是我安祿山的榮幸。”

秦國夫人淡淡笑道:“萬分抱歉,妾是不能去了,明日我家中有事。不過還是多謝安將軍的邀請。”

安祿山不無遺憾的道:“那可惜了,不過還有下回,也許某一天八夫人回到範陽,到那時安某必竭力招待,讓夫人賓至如歸。”

秦國夫人笑道:“我怎麽會去範陽那種地方。”

安祿山笑道:“難說的很,風水輪轉,誰都說不準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