斟酌了片刻措辭之後,王源緩緩開口道:“楊度支,夫人,在分析此事之前,我可否問一問對於之前發生的一件事情的兩位是如何看待的。”

楊釗道:“但問無妨,哪一件事。”

王源點頭道:“兩位當還記得年初鬧得紛紛揚揚的韋堅和皇甫惟明的大案吧?那應該是我大唐近年來最為轟動的一件事了,對於韋堅和皇甫惟明最終被殺,不知你們是否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楊釗皺眉點頭道:“那件事確實讓人吃驚,本以為不會有如此嚴重的後果,可偏偏就發生了。韋氏乃大唐望族,皇甫惟明也是邊鎮名將,不料竟然落得如此下場,甚至連辯解的機會都沒有。”

王源道:“度支郎在陛下身邊常伴,當對此事有所了解,未知陛下當時是何想法。據我個人推度,若無陛下默許,李林甫絕不敢這麽做。”

楊釗仰頭回想片刻道:“韋堅和皇甫惟明的案子發生之後,陛下有一段時間是怒罵兩人不忠的,不過後來貶斥了兩人之後便在沒罵過。直到李林甫王鉷等人再次發起重審此案的奏議,那也是因為韋堅的兩位兄弟太過愚蠢,居然在韋堅被貶之後力圖翻案,這才給兩人帶來殺身之禍。若說默許的話,陛下肯定是默許了的,否則李林甫怎會有如此膽量絕殺二人。”

王源道:“但不知得知兩人死訊之後,陛下有何表示?”

楊釗想了想道:“陛下那幾日似乎有些沉默,但似乎也好想鬆了口氣一般,總之情緒有些複雜,我也弄不清陛下心中到底如何想的。”

王源緩緩點頭,想了想再問道:“度支郎,以你之見,韋堅和皇甫惟明之死是他們真的有謀廢立之舉,還是根本就是冤枉的?”

楊釗慎重的想了想道:“這個問題我很難回答,韋堅和皇甫惟明是太子私人,很難說他們那一次密會沒有目的。但似乎又稍顯勉強。隻是無論如何,這件事被李林甫抓到把柄,豈非正好給了他機會。李林甫與太子不睦早已不是秘密,這正是他打擊太子的一個機會。”

王源籲了口氣道:“多謝度支郎,度支郎這麽一說,那件事便明明白白了。李林甫對付韋堅和皇甫惟明,其目的卻是打擊太子。而陛下的態度卻耐人尋味,並未因此便輕易牽扯太子,但為了照顧李林甫的顏麵,便將韋堅和皇甫惟明貶斥了事。此事本可平息,但因韋氏兄弟意圖翻案,李林甫本就對這樣的處置不滿,於是借機重審,讓百官給陛下施加壓力,並竭力再次拉出太子來。在此情形下太子不得已黜太子妃韋氏,與韋氏家族斷絕關係以自保,而陛下也不得不默許李林甫殺了韋堅和皇甫惟明二人,借以將此事平息。這樣理解不知有無謬誤。”

楊釗和秦國夫人麵色緊張,相互對視之後均微微點頭。

楊釗道:“好像正是如此,大致無謬。”

王源道:“那麽通過這件事我們大致可以得出如下結論,其一,陛下其實是維護太子的,即便李林甫抓到了太子和韋堅皇甫惟明等人親近的證據,陛下還是竭力的將太子排除在漩渦之外加以保護,可見陛下並沒有想按照李林甫的想法重新考慮太子的人選。”

楊釗點頭道:“正是,我見過太子覲見陛下數次,陛下表麵上對太子不假辭色,但卻並非如此。有一日陛下喝了些酒,太子覲見離去之後,我聽到陛下對高力士說:我兒敦厚,雖無進取之才,但守成有餘,當不誤我大唐社稷。

當時我被屏退在帳外,太子離開時我正好進去,便聽到了這一句。”

王源微笑道:“這就是了,陛下心裏定是認為李林甫指控的韋堅等人欲謀廢立之事即便有,太子也不可能參與。再加上太子快刀斬亂麻出韋氏以表清白,更是讓陛下堅定了維護他的信心,所以才沒有被牽扯太多。”

楊釗忽道:“王兄弟對太子怎麽看?太子當真是敦厚之人麽?”

王源嗬嗬笑道:“楊度支問我這個問題,我卻是難以回答了,我可沒和太子見過麵打過交道。”

楊釗微笑道:“這可是托詞了,未見麵便無法回答麽?剛才你分析的這件案子你又何曾親曆?不是照樣分析的絲絲入扣?”

王源哈哈笑道:“度支郎對太子自有判斷,又為何非要逼著我說呢?太子的行為不是說明了一切麽?大家心照不宣便是。”

楊釗撫須嗬嗬而笑,連連點頭。

秦國夫人站起身來伸出纖手為王源加了半杯熱水,笑道:“王學士說的結論隻是其一,那麽其二其三呢?我今日還是第一次聽王學士分析這些事情,聽的頗為入神呢。”

王源半起身致謝,繼續道:“此事得出的第二個結論便是,在陛下心中對李林甫的看法想必是極為複雜。李林甫一直是陛下倚重之人,他也確實對陛下忠心耿耿。但是陛下不得不默許他殺了韋堅和皇甫惟明之後,我想陛下心裏必然會有所警醒。陛下善於平衡之術,但李林甫顯然打破了這種平衡。恕我妄度陛下心理,陛下背地裏定然對李林甫多了一番考量。”

楊釗微微點頭道:“很多人也覺得那件事李林甫做的太過決絕,誅殺韋堅和皇甫惟明太過突然,讓所有人都心生懼怕。說句老實話,本來我對李林甫還算倚重,也想借他之力有所發展,但這件事之後,我覺得我該敬而遠之了。”

秦國夫人忽道:“如果陛下真的對李林甫心懷不滿的話,難道李林甫不知道他的行為會招致陛下厭惡麽?但他為何還要這麽做?豈非是愚蠢透頂?”

王源道:“夫人這話問到點子上了,李林甫老謀深算,這麽蠢的事情自然是不肯做的。隻可惜他不得不這麽做,因為他覺得不能在等下去了。陛下春秋六十有一,雖然身體康健,但誰能保證萬全?若是陛下一旦撒手歸天,大唐社稷將交於太子之手,然則李林甫該怎麽辦?他自始至終主張立壽王為太子,一旦太子即位,第一個死的便是他李林甫。所以他不能在等下去了,即便激進了些,他也要盡快的解決太子替換的事情,這是他的頭等大事。”

秦國夫人恍然道:“原來如此,而且太子羽翼越來越豐滿,韋堅裴寬皇甫惟明這些重臣都是太子的人,李適之也遲早會投入太子麾下,這也許也是他不得不激進而為的原因。因為越是等待,扳倒太子的機會便越小。”

王源點頭讚道:“夫人乃女中諸葛,這也是我要說的第二個緣由。”

秦國夫人抿嘴一笑道:“不敢當。”

楊釗皺眉道:“可是說了這麽多,和這一次李適之的事情有何關聯呢?”

王源笑道:“當然有關聯,否則度支郎以為我在浪費口舌麽?這一次李適之揭發安祿山冒領軍功,表麵上是針對安祿山,但細細一想便不難發現,其實涉及到的是李林甫。那日殿上,李適之被逼急了說出了李林甫王鉷楊慎矜等人通過席建侯收受安祿山賄賂之事。可惜的是李適之操之

過急,沒有確切的證據,反倒打草驚蛇。李林甫雖當殿否認了這些指控,但心中的惱怒是可想而知的。”

楊釗道:“那還用說,事後我請王鉷喝酒,他酒後大罵李適之,罵的極為難聽。王洪如此,可想李林甫和楊慎矜的態度了。”

王源點頭道:“人之常情,若李適之指控的是你楊度支,你怕是也要罵娘了。”

楊釗道:“我會連他祖宗八代都操翻過來。”

秦國夫人不滿的嬌嗔道:“堂兄!”

楊釗忙賠笑道:“對不住八妹,我又在你麵前說粗話了,該死該死。”

王源微笑瞧著楊釗在秦國夫人麵前的卑躬模樣,心中好笑。一個靠裙帶關係上位的人,顯然在楊氏姐妹麵前要小心翼翼不敢稍越雷池。雖然可悲,但一想到今後楊釗將權傾天下,倒也佩服他的隱忍功夫。

“李適之此人在朝中的名聲如何我不知道,但以我和他的接觸來看,我對他沒什麽好感,覺得此人心胸狹隘虛假偽善,這也是我為何毅然離開他的原因。楊度支知不知道陛下心目中對李適之是個什麽樣的看法?”

楊釗笑道:“李適之麽?他能在左相位置上呆這麽久簡直出人意料,這人何止你說的虛偽狹隘,而且很是愚蠢。我跟你說一件事你便知道他有多蠢了。去年秋天,李林甫故意讓人將一份地方上報來的卷宗放在李適之的案頭,那是華山縣報來的金礦勘探卷宗,卷宗上說華山之下發現大量黃金金礦。我大唐黃金產量少,發現金礦乃是大事,於是李適之便立刻將這份卷宗隱藏起來,自己偷偷進宮覲見陛下,以此恭賀陛下邀功。”

王源道:“想必其中必有陰謀。這種機會李林甫為何自己不去上奏?”

楊釗一拍大腿道:“瞧瞧,王學士都看的比他清楚,李適之也不想想,左右相爭權數年,這樣的機會又怎會落到他的頭上,要知道地方上的奏報可是要先經政事堂下局房分類才會交到兩位相國的案頭批示的,而負責分類的官員是李林甫的心腹之人,李適之能處理的也不過是些李林甫不屑於處理的事情罷了。”

王源歎了口氣道:“想想也怪可憐的。”

“可憐的還在後麵呢。”楊釗笑道:“李適之拿著這奏報去見陛下,陛下很是高興,誇獎了他幾句,他高興的不得了。轉頭來陛下便問李林甫金礦的事情,李林甫說:‘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可是我沒敢上報。’。陛下奇怪的問道:‘這是大好事,為何不敢上報?’李林甫說:‘華山是陛下的本命、王氣的宅舍,不可以開掘。陛下難道忘了,陛下乙酉生人,地支酉位居西方,五行屬金。華山為西嶽,又富金礦,正是本命王氣宅舍所在之地,即便有再多的黃金也不能挖掘,否則那便是斷陛下龍脈之舉。臣已經下令將華山縣令革職查辦,所有有關聯的人都要拷問,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情。’。”

王源愕然道:“這樣也可以?”

“是啊,這可不是開玩笑的,龍脈本命陛下很看重的東西。陛下聽了李林甫所言怒火中燒,叫來李適之大罵一頓,罵他不學無術什麽都不懂,差點害的斷了陛下龍脈。李適之懊悔不跌,若非陛下知道李適之不是故意的,怕是當時便問罪了。你說這李適之蠢不蠢?李林甫完全把他當猴耍,他卻不自知,還自視甚高,真是可笑。”

王源咂嘴道:“確實夠蠢的,我服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