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慎矜撫須微笑,這正是他夢寐以求的結果。李邕的案子不算什麽,來之前一個最大的目的和挑戰便是要逼得李邕出來證明杜有鄰的罪行,因為即便有了柳績的舉報,其實對杜有鄰構不成致命的威脅,也無法將事態擴大。

原因很簡單,柳績的話沒份量,人微則言輕,再加上以柳績在京城的人品和口碑,以及同外父之間已經半公開的矛盾,這種揭發很容易被認為是泄私憤,也很容易便被反駁。但若是李邕出麵舉報,那便截然不同了。李邕是杜有鄰的好友,又是地方大員,更是大唐名士,他的話的份量和柳績不可同日而語。李邕一出麵指證,基本上便坐實了案情了。

既然李邕已經畫押,接下來的一步便是李邕出麵證明杜有鄰的那些所謂交構東宮妄議朝政的那些所謂的罪證了,楊慎矜決定乘熱打鐵,命人撤了狀紙後高聲道:“好,李邕,你有這認罪的態度這很好,總算你還沒有糊塗。挪用公錢的案子基本上可以了結,那麽現在本官問你,杜有鄰和你交往時說過些什麽樣的話,有些什麽樣的企圖,做了些什麽樣大逆不道的事情。你需得如實招來。”

事已至此,李邕也任人宰割了,慘白著臉低聲道:“罪官遵命便是,堂上發問,罪官知無不言。”

楊慎矜伸手從袖筒中取出一張紙來,上麵寫著密密麻麻的關於對杜有鄰言論的指控,打算照本宣科一句句的讀出來,並讓李邕承認杜有鄰親口說過這樣的話。這種辦法是楊慎矜獨創的審訊手法,簡便快捷,快刀斬亂麻。

王源看在眼裏,他已經不能再沉默下去,因為這已經是自己的底線。無論李邕的案子涉及到什麽官員,哪怕是一竿子將李適之等人盡數打落水中,對於王源而言那也是能夠容忍的。但一旦要將火燒向太子,王源必須站出來阻止,這是他這一趟前來的終極使命。

“慢著。”王源開了口。

楊慎矜愣了愣,他幾乎已經忘了身邊還坐著一個查案副使,剛才這一瞬間他已經將這審案大堂當成了一言堂,完全沒有想到王源會突然出聲說話。

“王副使,你有何話說麽?”楊慎矜盡量讓自己和顏悅色,他不想再這節骨眼上和王源翻臉。

王源微笑道:“是這樣,我覺得今天的案子暫且審到這裏吧,天色不早了,咱們該吃飯休息了。也不急在這一時半會。”

“王副使,案情就要明朗,此刻怎可半途而廢?再說雖然已經到了中午,但為了辦案餓那麽一小會又怎樣?在堅持一會兒,王副使要真的餓的不行的話,我命人送些點心茶水來你坐在一旁享用便是。”

王源搖頭道:“楊尚書你非要逼著我說出緣由來麽?我可不是因為肚子餓了,我隻是提醒你不要急著結案而混亂了案情。”

楊慎矜道:“此話怎講?案情理得清清楚楚,何來混亂?”

王源道:“我在旁一

直聽著,知道是怎麽回事。挪用公錢的案子先審完才能去挖別的案子,前麵的事情還沒了結,怎地開始問杜有鄰的案子了,這不是混亂是什麽?”

楊慎矜皺眉道:“王副使你神遊了吧,難道你沒看見剛才李邕已經全麵招供畫押了,這還不算審完了麽?”

王源笑道:“我當然看到了,但這可不算審完了公錢的案子,還有重要的人證沒到場,這畫押畫得未免太倉促了些。”

楊慎矜冷聲道:“你說的是誰?”

王源道:“剛才不是有人指控李邕和淄川太守裴敦複之間互相揮霍財物,還醉酒之後說了些什麽大逆不道的話嗎?這些都一股腦兒包括在剛才的供詞裏,這便不妥當了。涉及裴敦複的事情應該帶裴敦複到堂來才能確認,否則豈不是案情的疏漏之處?就算這一切都是事實,但從程序上是不完善的。所以,嚴格來說,雖然李邕畫了押,但這案子卻遠遠沒結案。須得加上裴敦複的審訊畫押供詞,才算是真正的了結。不知道我說的對不對。”

楊慎矜愕然,這可不是楊慎矜自己無意的疏漏,事實上他很清楚這一點。隻是去拿淄川太守的人手恐怕要到晚上才能抵達,他為了趕時間不得不略過此節。本想著王源對審案的事情一竅不通糊弄過去拉倒,但沒想到王源一點也不糊塗,直接指出了這一點。

楊慎矜想了想,起身將王源拉到一旁低聲道:“王副使,你何必吹毛求疵。案情已經明朗,難道你非要耽擱這麽點時間麽?你不想早些了結這裏的案子回京城麽?裴敦複今晚必到,明日補上他的供詞便是,咱們這邊接著往下挖掘杜有鄰的案子,李邕承認和杜有鄰之間有勾結,這是重大的案情突破,咱們該乘熱打鐵才是。”

王源搖頭道:“我腦子笨,有些事轉不過彎來,我喜歡幹完一件再幹另一件,我看還是明日再審的好。”

楊慎矜怒道:“王副使,你這便是不合作的態度了,你要堅持己見的話,我可不介意在你缺席的情況下繼續審案。”

王源冷聲道:“那你可別讓我在最後的卷宗上簽名,我會上奏朝廷,你所有的審訊結果都是在我不知情的情形下審訊的,結果毫無效力,所有的供詞不過是廢紙一疊罷了。”

“你……!豈有此理,你可知道你這麽做會帶來什麽樣的後果麽?奉勸你還是合作些,為了你的前途想一想。”

“笑話,我隻為朝廷認真辦差,按照程序審案,和個人前途有個幹係?楊尚書這是在威脅我麽?我可不怕。你愛審你就審,我可要去吃飯了,告辭了。”王源拂袖便走,揚長出了府衙大堂。

眾人見兩位審案使在一旁嘀嘀咕咕的說話,不久後王副使拂袖而走,似乎不歡而散,楊尚書麵色鐵青咬牙切齒,均不知發生了什麽。半晌後一名書記官怯怯問道:“楊尚書,案子還審不審了?”

楊慎矜一腳踢翻了

椅子,怒罵道:“還審個屁,壓下犯人好生看管,擇機再審,退堂。”

說罷,背負雙手,罵罵咧咧的往後堂去了。

王源的心情其實也很不好,出了州衙回到住處,也沒心情出去下館子大吃大喝,坐在屋子裏皺著眉頭發愣。公孫蘭拎著個朱漆食盤進來,見王源愁眉苦臉的樣子,輕聲問道:“怎麽了?遇到難題了?”

王源歎息了一聲,低聲將堂審的情形說了一遍,公孫蘭聽完也蹙著眉頭道:“這麽說來,李邕是打算破罐子破摔了。卻不知道他是這樣的人。你要辦的事情會很麻煩了,裴敦複一到,他的口供很快就會錄好,因為李邕都承認了,他也沒法子辯駁。再說他們之間恐怕確實是有錢財來往,花了不少公錢,隻是裴敦複不知道李邕花的都是公款罷了。”

王源道:“這都不是重點,要裴敦複認罪很簡單,以楊慎矜的手段必會在淄川郡的賬目上做文章。來北海郡之前,北海那幾冊賬目我都過目過,哪裏有今日堂審中的那麽多名目,完全是楊慎矜這幾日搞得花樣罷了。整個北海郡的主要官員怕都已經被楊慎矜控製了。所以,同樣的事情還會發生在裴敦複身上,不足為奇。”

公孫蘭低聲道:“需要我去延緩裴敦複押解前來的時間麽?或許我半路上可以劫了裴敦複,讓這件案子不能結案,那樣你便可有理由繼續拖延了。”

王源搖頭道:“那都是權宜之計,實際上就算裴敦複不到場,案子也還是要結的。楊慎矜隻是不想我跟他鬧別扭,他隻是希望能盡快按照他的意願將李邕和杜有鄰的案子扯到一起,取得李邕揭發杜有鄰的證詞口供。他若決意如此,我在不在場他都要這麽做的,這份供詞我簽不簽字認可都是一份重要的證詞,憑此可以生出更大的波瀾。”

公孫蘭道:“那你現在打算怎麽辦?”

王源鄭重道:“我在想,問題的關鍵在李邕身上,我需要知道李邕為何會甘願受楊慎矜擺布。我要想辦法見李邕一麵,和他談一談。楊慎矜也許不會讓我單獨見他,但我要試一試。”

公孫蘭點頭道:“解鈴還須係鈴人,你是想讓李邕改變主意翻供,不承認和杜有鄰案的聯係,這倒是最根本的問題。可惜一開始我們放任了楊慎矜,不知道他到底對李邕做了些什麽。”

王源道:“我不是放任了楊慎矜,而是高估了李邕的操守。我沒想到他是這麽個沒有骨氣之人。不過事情還沒糟糕到無法收拾的地步,若是真的到了關鍵時候,我會讓楊慎矜大吃一驚的。”

公孫蘭看著王源道:“你打算用激烈的手段?”

王源微微點頭道:“需要用的時候我絕不會猶豫,這一次若是讓李林甫楊慎矜得逞,京城將無我容身之地。”

公孫蘭點點頭,揭開食盒輕聲道:“知道了,趁熱吃吧,我特意去北海酒樓買的飯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