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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源在門縫裏看著外邊,確定無人在外之後轉過身來,見李邕正站在身後,滿臉疑惑的看著自己。

王源微笑拱手作揖道:“李太守你好。”

李邕靜靜還禮,指著尚掛在王源腰間的繩索道:“王學士,你這是唱的哪一出?怎地化身梁上君子了。”

王源一笑道:“梁上君子也比賣友求榮的好啊。”

李邕色變,麵現羞愧之色,張口無語。

王源笑著擺手道:“李太守,咱們可以坐下說話麽?”

李邕淡淡道:“這裏並非是我的家,王學士不必將我當主人,愛坐便坐,無需要我同意。”

王源微微一笑,坐在床板上,腰間的繩索掛在空中蕩蕩悠悠,像是長了個尾巴,樣子甚是滑稽。

“李太守,你定奇怪我以這種方式來見你,說實話,我自己也覺得奇怪,我乃堂堂查案副使,卻無法光明正大的來見你,說起來有些不可思議。”

李邕輕聲道:“倒也並不太讓人驚訝,在我看來,這在情理之中。”

王源微笑道:“哦?何以見得?”

李邕搖頭道:“道理你該比我都懂,何必問我。”

王源緩緩點頭道:“李太守是聰明人,咱們略過這個話題,李太守你也坐著,我今日不是以查案使的身份來提審李太守的。”

李邕麵色稍霽,默默移步緩緩坐在床邊的破凳子上。

“沒想到上次梨花詩會上和李太守一別之後,再有說話的機會竟然是在這種情形之下,當真讓人難以意料。”王源歎道。

李邕仰頭閉目歎息道:“世事難料,便是如此。梨花詩會上,王學士一首登樓歌尚曆曆在目,‘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冠絕今古,李某便知道你定有遠大前程,不料想短短數月之後,王學士已經飛黃騰達,而李某也成了階下之囚了。這便是命之不可捉摸,人生際遇的奇妙之處。”

王源點頭道:“確然如此,我聽說李太守的事情的時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後來被任命隨楊尚書前來查案,我便一直想問一問,李太守你到底怎生到了這般地步?”

“什麽也不說了,李某辜負陛下恩遇,愧疚萬分,伏法認罪接受懲罰便是。”李邕麵如死灰,長歎道。

王源靜靜道:“李太守看來是真的挪用了大筆的公錢了。”

“是,堂上我已經供述了。”李邕淡淡道。

王源道:“然則其他的指控呢?譬如賄賂李適之裴寬,和淄川太守共汙錢物醉酒後妄議陛下和朝政,譬如和杜有鄰之間共同謀劃什麽的勾當的事情,都是真的麽?”

李邕怔了怔,靜靜道:“堂上我已招供,你還來問什麽。”

王源正色道:“李太守,我冒著險來找你,可不是僅僅來和你敘舊的。上午的堂審我在場過目,你不必拿上午的事情來回答我。我來這裏隻是要問你一句話,你為何要招供你沒有做過的事情,為何要誣陷他人?李太守是名滿大唐的人物,難道竟然真的是賣友求榮之人嗎?”

李邕麵色漲紅看著王源道:“老夫招供的都是事實,何來賣友求榮?”

王源緊緊盯著他閃爍的眼神道:“李太守,我所知道的情形跟你所招供的完全不同,在此之前,我隻知道你確實挪用了公錢,或許和京

城某些官員之間有些財物上的往來,但也僅限於此而已。若說你和杜有鄰之間有什麽勾當,我卻決計不信。那柳績舉報你也隻是舉報你挪用公錢,為何到了今日堂審之上又要加上你和杜有鄰勾結圖謀的事情來,而你竟然連隻言片語的辯解都沒有,這豈非讓人覺得甚是詭異?”

李邕垂目不語,臉上皺紋糾結,一個儀態瀟灑的名士此刻像是個行將就木的鄉村匹夫一般的形態猥瑣。

“李太守,挪用公錢雖然也是辜負陛下恩遇,犯了大唐律法。但說到底,這隻是為人之品,而非為臣之品。但一旦承認夥同他人妄議朝政圖謀其他,那便是為臣之不倫。後世人寫史書時,寫到你李北海時,若隻是挪用公錢的事情,最多會指謫你貪財享樂揮霍無度。而你一旦承認參與某些圖謀之事,對你的評價便是大奸大惡的奸邪之臣,你難道希望自己是個遺臭萬年之人麽?”

李邕嘴角抖動,忽然低吼道:“別說了,這和你有什麽關係?”

王源冷聲道:“當然和我有關係,我是查案副使,有責任還案件以清白,不願有人顛倒黑白攀誣他人攪亂朝綱。換做私人的角度來看,我也不希望李太守變成千古罪人。你並非不知楊慎矜的用意,他要你攀誣杜有鄰,明顯是要牽扯太子,以達成李林甫拉太子下馬捧新太子上位的圖謀。而你卻甘心為其所用,助紂為虐。你不但人品低劣,節操也低劣之極。說你賣友求榮那還是抬舉你的話,你若這麽做了,必將被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任人唾罵。你明白我的意思麽?”

李邕開始汩汩的流汗,他其實已經開始意識到自己行為的不妥了,為了能最後一次為家人盡一份心力,保護家人,他做出了妥協的選擇。但其實,這樣一來,即便家人得以保存,也必將為人所唾罵,無法立足於世。這其實比殺了他們還要殘忍。自己愚蠢又糊塗,竟然沒有想到這一節。

“告訴我,你為何要昧著良心招供那些你沒有做過的事情,是否楊慎矜給了你什麽壓力?”

李邕抬眼看著王源,眼中老淚縱橫道:“王學士,老夫苟活一大把年紀,竟然信了楊慎矜的鬼話。他……他以我家人的安危威脅我,若我不遵從他的意思招供,他一樣會治我圖謀之罪,株連家人盡數遭戮。他要我指證杜有鄰待罪立功,這樣便可免我家人之罪。老朽這一生一愧對陛下恩遇,再一個便是愧對家中妻兒孫輩,一時腦熱,便答應了他。”

王源冷笑道:“果不出我所料,楊慎矜,你未免太罔顧律法了,也太拿我不當一回事了,居然在我眼皮底下誘供人犯,顛倒黑白。”

回過頭來看著老淚渾濁的李邕,王源歎息搖頭道:“李太守,我不知說你什麽好,你一世英名,為天下人所尊敬仰慕,卻連基本的道理也弄不明白。你也不想想,一旦你指證杜有鄰,便自己承認和杜有鄰共罪,那便是滔天大罪,你見過有人犯了這種罪還能待罪立功麽?你的家人本來無事,卻被你活生生的連累死,你可明白?”

李邕老淚掛在臉頰上,呆呆道:“這麽怎麽辦?這可怎麽辦?我老糊塗了,上了楊慎矜這條毒蛇的當了。”

王源道:“李太守,你信不信我。”

李邕疑惑看著王源,王源道:“你若信我,我可以保證你家人無恙,但前提是,你決不能再出來指證杜有鄰。你隻要閉住嘴巴,我便可以保你家人平安。”

“你如何能保證?我的家人盡數被楊慎矜看押起來,楊慎矜威脅說,若我不遵照他的吩咐招供,他在北海郡便可以格殺我的家人。”

王源道:“你放心,我答應你的事必能辦到。君子一諾千金,我也不跟你賭咒發誓。但你一旦胡亂的招供指證,那我便無能為力了。”

“可是……我已經招供了許多不該招供的事情了,事情牽扯到李左相等人,這可如何是好?”

王源道:“已經招供了的事情我也無能為力,或者你可以當堂翻供。但滿堂人證在,你親口承認畫押,翻供幾乎是不可能的。但清者自清,李適之裴寬他們若真的於你的案子無幹,憑你的口供也難以撼動他們。但他們若是於事有染,受到牽連也不算是冤枉,隻能說他們自己品行不端招致禍事,是他們咎由自取。”

李邕歎息連聲,若是這麽說來,李適之他們也是要受牽連了,都怪自己被人抓住把柄,這下子害了一大片人了。

“你能否答應我咬住牙關,再不承認任何與人妄議朝政圖謀的指責?這是你最後救贖自己的機會。”

李邕緩緩點頭道:“若你能答應保護我的家人無恙,我便拚死不理。”

王源道:“楊慎矜的手段無窮,或許會對你動刑,又或者花言巧語的引誘,你能挺得住嗎?”

李邕冷笑連聲道:“我李邕雖然犯了錯,但我骨氣尚在,你可以問一問北海郡的百姓,我李邕除了喜歡吃喝玩樂之外,可曾做過一件有害民生之事,可曾幹過一件顛倒黑白之事?”

王源道:“好,李太守你要記住你的話,我也會遵守對你的承諾。明日一早堂上,我便讓你知道,你的家人已經在我的保護之下,到時候讓你放心。”

李邕撩起袍子在王源麵前噗通跪倒,王源忙攙他起來,李邕道:“王學士,你若能保護我的家人,李某死於九泉之下也感激你的恩德。李某還有一請求,若能了此心願,李某心中無礙了。”

王源道:“何事?”

李邕咬牙道:“這一切的風波都是柳績這個賊子引發,枉我待他親如子侄,他不但捅我刀子,連他的外父也不放過,此人便是一隻喪心病狂的惡犬,連番的誣告他人。王學士若是能替我除卻此人,老朽心中塊壘便盡數消除了。”

王源想了想道:“這一點我不能給你保證,但我會盡力為之。”

李邕道:“盡力為之便好,老朽的要求已經太多了,不該讓王學士為難的。”

王源微笑點頭,正欲答話,忽聽得外邊腳步聲雜遝,門口處楊慎矜的聲音響起:“犯人在裏邊麽?有沒有來過什麽可疑之人?”

院門口的守衛聲音道:“楊尚書,您怎麽來了,沒有什麽可疑之人靠近啊。”

李邕臉上變色,迅速來到門口從門縫往外看,見楊慎矜帶著十幾名士兵正疾步朝門前走來,回身忙猛朝王源揮手。

王源正驚訝之際,突然間一股大力從腰間襲來,整個人騰雲駕霧一般的上了半空,身子砰的一聲將屋麵上的窟窿撞得更大,飛上了屋頂上空。

“屋頂有人。”院子裏的士兵們慌亂的大喝道。

王源耳邊生風,鼻耳口中滿是塵土,也不知身在何處,隻覺得身子被一個軟綿綿的身體抱在懷裏,縱躍之間士兵們的呼喝之聲逐漸遠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