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宗既不在百花園也不在花萼相輝樓,這兩處都是貴妃愛呆的地方,平日裏大多數時間玄宗都陪她在這裏泡著,但今天卻非如此。楊釗和王源走了好長一段路,從沉香亭畔行到龍池之北,這才被告知陛下在南熏殿東側的書房中召見二人。

南熏殿是玄宗平日休息獨處的地方,用來接見外臣卻是很少。進入東殿院落之中,卻也是一片花團錦簇春光爛漫的景象,但比之百花園甚是遜色。

內侍宣兩人進了書房,玄宗正俯身提筆在一張堂皇的大案上寫著什麽,高力士手握拂塵靜靜的站在身側,臉上古井無波,像是個影子一般。

“臣楊釗王源叩見陛下。”

兩人上前行禮,玄宗沒有抬頭,聚精會神的運筆,隻口中哼了一聲道:“來了啊,平身吧。”

兩人起身站在一側靜靜的等待,書房內靜靜的,玄宗運筆在紙上的沙沙的聲音都聽的很清晰,片刻後,玄宗輕輕直起腰身,將毛筆輕輕擱置在筆架上。高力士從旁遞過一塊布巾,玄宗接過輕輕的擦手,這才將目光看向楊釗和王源。

“王源,幾時回的京城啊。”

“啟奏陛下,臣晌午回的京城,本該立刻來見陛下,但身上汙穢不堪滿是塵土,故而回家洗漱打理了一番,洗了個澡,睡了會覺。”

玄宗點點頭道:“朕本想明日宣你進宮說話,沒想到你現在就來了。離家多日,也該和家人團聚才是。朕是通情理的人,不會讓臣子太過勞累的。”

王源忙道:“謝陛下關愛,臣已經不覺得累了。”

玄宗微笑道:“果然是年輕啊,當年朕年輕的時候也是如此,幾天幾夜不睡覺也不覺得累,累得很了,小寐片刻便又是生龍活虎。如今是不成咯,不服老不成啊。”

楊釗沉聲道:“陛下春秋正盛,比之一般壯年人的身子骨還要康健,那裏老了?臣覺得陛下提刀上馬征戰四方都無問題。”

玄宗嗬嗬一笑道:“楊釗,雖然知道你說的是假話,但朕還是高興的。賜坐,上茶。”

內侍搬了凳子來,又沏了茶水上來擺在側案上,楊釗和王源謝恩,卻不敢落座。玄宗也不在意,雙目盯著王源問道:“王源,這趟北海之行辛苦麽?”

王源躬身道:“不辛苦,這是臣的本分。”

玄宗道:“李邕死了?”

王源點頭道:“堂上自盡而死,臣就在當場。事發突然,一時攔阻不及。”

玄宗微微點頭,似乎輕歎了一聲,負手仰頭沉默了片刻,問道:“對李邕這個人你怎麽看?”

王源沉思了片刻道:“陛下恕臣直言。”

“說吧,朕希望聽到真心話。”玄宗道。

楊釗看了一眼王源,示意他要小心回話。王源輕輕道:“陛下,李邕挪用公錢罪無可恕,但除此之外並無其他惡行。相反李邕詩文書畫樣樣精通,乃我大唐聞名天下的名士,臣私下裏也打聽了些北海郡百姓的

議論,李邕的官聲還算不錯,隻能說他律己不嚴,過於放縱自己,以至於有今日。”

楊釗嚇了一跳,皺眉道:“王源,不要胡說,李邕膽大妄為咎由自取,是朝廷的罪人,你怎可如此替他粉飾?”

玄宗冷聲道:“楊釗,莫多言,朕要聽他說下去。”

王源輕聲道:“陛下,臣非為李邕粉飾,李邕固然是罪有應得,但臣覺得每個人都有他的弱點,李邕的弱點便是不自律。其實若是有人能在一開始便有人規勸他的話,他當不至於到今日的地步。隻可惜一步步滑入深淵,加之為名所累,又無諍友相勸,以至於不能回頭。臣雖和他無多深的交往,但感覺其實李邕是個有能力有才學之人。國法難容,再有本事的人也不能罔顧朝廷律法,隻是為他感到惋惜罷了。”

楊釗恨不得痛罵王源幾句,這個時候還在替李邕說話,這王源是糊塗了麽?陛下定要發怒了。

玄宗的反應卻很平靜,花白的眉頭有些微微皺起,但卻並無發怒的跡象。半晌後輕聲道:“看來你對李邕很是欣賞,這話我是第二次聽人說了,上一次如此說話的人名叫孔璋,前年他已經在瓊州病逝了。十幾年前,李邕在陳州任上犯了事,孔璋寫了一封奏折為他求情,說的大意便是如此。你和孔璋倒是意見相同。”

楊釗忙道:“陛下不要聽王源胡說,王源詩文讀的多了,加之入仕不久,很多東西看不明白,陛下不要怪他瞎說。”

玄宗皺眉道:“朕有怪他的意思麽?朕當年便準了孔璋的奏折饒了李邕一次,便是認同他對李邕的評價,朕也一直認為李邕是個人才呢。”

楊釗愕然,張口無語。

“說到詩文,剛剛朕錄了一首詩,王源,你精通詩文,來瞧瞧這詩寫的如何?”玄宗微笑道。

高力士聞言伸手托起玄宗剛才寫字的那張紙走上前來,拈著兩角豎了起來,上麵的墨跡已經幹了。王源定睛看去,紙上寫著一首律詩,字跡清秀端莊,自有一股氣韻。

漢家重東郡,宛彼白馬津。

黎庶既蕃殖,臨之勞近臣。

遠別初首路,今行方及春。

課成應第一,良牧爾當仁。

王源細細的讀了一遍這首詩,回味著詩中之意。玄宗微笑道:“此詩如何?”

王源想了想道:“臣一直認為,好詩不在辭藻華美,而在意蘊情懷。此詩於言辭上隻能算是中作,但寫的情深意重語重心長,像是長輩的諄諄教導,又像是智者的循循善誘。更有拳拳愛惜殷殷期盼之情,從詩情上而言,可為佳作。”

玄宗嗬嗬而笑道:“真的?你認為是佳作?”

王源道:“臣一家之言雖無法服眾,但臣認為這首詩是佳作。”

玄宗掩飾不住的喜悅,問道:“你知道這首詩是誰寫的麽?”

王源搖頭道:“臣不知。”

“那是朕的舊作。”玄宗話語平淡,但掩飾不住一

股得意之情。

王源愣了愣,詫異道:“原來是陛下的詩作,臣該死,妄評陛下詩文,不自量力,陛下恕罪。”

玄宗哈哈笑道:“何罪之有?朕要你評價的,於你無幹。而且你剛才的評價甚是中肯。你知道朕這首詩是寫給誰的麽?”

王源搖頭道:“陛下明示。”

玄宗微微一歎道:“此詩名為《送李邕之任滑台》,正是當初李邕就任東郡太守的時候,朕送他的一首詩。”

王源驚訝的張大嘴巴,愣愣看著玄宗。

玄宗輕聲道:“朕很早便對李邕很是看重,你方才說這首詩語重心長殷殷期盼,那正是朕寫給他這首詩的用意。朕希望他牧守東郡不要讓朕失望。事實上李邕也沒讓朕失望。東郡在他治理下民生安定,本來盜匪叢生之地,也變的繁華富庶。後來朕又調任他去陳州,朕本以為他一樣不會辜負朕的期望,但在陳州任上他被人舉報挪用公錢。孔璋上書為他求情,願意以身代死,朕赦免了他。你以為朕是被孔璋說動了麽?朕其實是對他抱有希望,這才赦免了他的死罪。”

書房中的三人盡皆動容,這種事若非玄宗親口說出來,誰能知道真相?孔璋被世人譽為李邕的知己,上書為李邕代死,甚至因為此事被貶斥瓊州老死天涯,已成佳話。但誰又知道,其實孔璋的求情根本不是玄宗寬恕李邕的理由。

“李邕這次又辜負了朕的期待,朕固然不會饒了他。但朕心中依舊認為,李邕是個有本事的人。他治理的幾任郡州之地都頗有政績。朕剛才要你評價李邕,你說的話可比有些人實誠多了。在你們覲見之前,有人也來覲見了,談及李邕之死,朕聽到的全是痛罵詆毀之言,朕不明白,人已死,為何還不能給予中肯之評?蓋棺定論,必須公允,朕一向這麽認為。若一惡蓋全身,天下豈有好人?朕也犯過錯誤,做過錯事,照著這樣的想法,朕死後豈非全是惡評麽?”

高力士楊釗王源三人變色,不敢說一句話,龍威震怒,非同小可。

玄宗籲了口氣,緩緩平靜下來,沉聲道:“話說回來,李邕確實是咎由自取,他不自愛,辜負朕的期待,他心裏比誰都清楚。他不自殺而死,這一次朕也要他的命。王源,有人說的死可疑,要朕查清楚你們在北海對李邕做了什麽。朕本來有些疑惑,但朕聽了你剛才的一番話之後,朕信你不會對李邕做什麽手腳。你能直言相告,足見你心中無垢也算光明磊落。王源,替朕擬旨。”

王源忙來到書案旁,高力士取過一張娟紙來,王源道謝接過,蘸墨鋪開提筆等待。

玄宗緩緩道:“李邕一案證據確鑿,所有涉案之人均應懲辦,以昭天下。所涉無論何人,一律不得姑息,著政事堂,刑部,禦史台合力查辦。但不可矯枉過正,禍及無辜。凡有憑此案推波助瀾動搖國本者,朕絕不輕饒。欽此。”

王源走筆如飛,將玄宗之言盡數錄下。

(本章完)